人类害怕与众不同。

或许是某种自我机制,抑或是这百亿年演化所得出的结论。

当群体中出现了一个特例,被排挤压迫的情况几乎无可避免。因此为了保护自己,不要太出锋头,不要表现得与其他人不同。

害怕成绩太差被别人鄙视,也怕成绩过於优异遭他人揶揄,中间值是最棒的!这种「中庸之道」在华人社会尤其受到赞同。

「欸,你不觉得罗昀荞很怪吗?」坐在前面,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女孩转过头来,对我问道,涂了睫毛膏的卷翘睫毛搧了搧,像在暗示着要我表示同意。

「为什麽?」我瞥一眼角落的那个女孩,其实心里大概知道她的意思,但太快回答确定的答案,实在不符合现在人凡事都要问两下才开心的个性。

「你不觉得吗?」女孩蹙眉,以一种嫌恶的眼光描向罗昀荞。「她超奇怪的,下课都在看书,也不跟别人交流,感觉就是个骄傲的家伙。买东西的品味也很差,你看过她的钱包吗?居然是黑色骷髅头的!恶!」

说真的,我才不觉得骷髅头有什麽好恶心,却也不敢反驳,只是若有似无的轻轻颔首,让对方觉得有得到令人满意的反应。

她正准备转回去继续滑手机,却突然顿了顿,打量我两眼:「你也是啊,白琪薇,偶尔化个妆好吗?都高三了,还没看过你化妆耶。」

那异样的目光让我心里寒冷得快发颤,我连忙否认:「我只是比较少化妆好吗,又不是都不化。」

我急躁着想要反驳被指控的「异於常人」之处,深怕仅仅因为这种小事让以前的「努力」功亏一篑。

「哼……那下次出去玩你就化妆。」她瞥了我两眼,眼神中不明显但对我来说难以忽视的鄙视,使我浑身僵硬。

「……嗯。」我还有选择吗?

「欸,听说琪薇仰卧起坐测验只做了八、九下耶,超好笑的。」一头俐落短发的女孩用犹如主妇话家常的语气说道,还不忘加上两声轻笑。

现在已经是放学时间了,整间教室只剩两人。

另一个女生倚坐在桌缘,一如往常,还是在滑她的手机,但仍然做出回应:「呵呵,你真的很过分,她就是体育白痴,你又不是不知道。」

「说得也是。可是烂成这样真的很奇怪,哈哈,一般再怎麽说,至少也可以做十几下的吧?」

虽然隔着一面墙,刚被老师叫去办事回来的我仍然听到了这段话,甚至因此感到一阵晕眩——

「喂喂。」有股力量抓住我的手臂,幸好,不然差点就要撞上墙壁了。

「你还好吧?」这声音……我迷茫地看向出声的那个人。

虽然视线有些许模糊,可是我知道站在眼前的这个人是谁。

罗昀荞。

「我、我没事。」我慌张地稳住身子,并在同时不着痕迹地将手臂从对方手中收回身侧。

罗昀荞望着我,顿了几秒,可她下句话实在接的太顺,让人忍不住怀疑那阵停顿只不过是错觉。

「那就好。」

就在这句话刚落下的同一秒,墙後再次传来刺耳的笑声,以及其中一人说的一句「要不我们别等她了,我们先回家吧」。

我瞬间愣住,感觉喉间卡鱼刺、胃在翻搅般难受。

罗昀荞当然也听到了。

她那清澈的视线朝我投来,这次我很确定不是错觉,要嘛时间暂停了,要嘛她真的在盯着我的脸瞧。

这让我感觉很不自在,不是令人不舒服的那种,应该说是……很难为情。

我翕着唇,踌躇是否该说些什麽。

还来不及决定,罗昀荞就又先开口了,但这次并非慰问的话。

「你跟她们不适合,为什麽要勉强自己?」

我一怔,没想到她居然会这麽问。

最令人震惊的是,我连一个能反驳的词句都找不出。

我无法说「不是」,因为我和她们本来就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你不会懂的。」我难受地皱起眉,撇开目光。那麽乾净的眼神令我更加自我厌恶。「普通人都会这麽做。」

你不会懂,像你这样不会在意世俗眼光,无所顾忌,肆意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甘与其他人同流合污,是多麽困难却又那样高尚。

我一直很希望成为你这样的人,却没有办法——

「……是吗?那这麽奇怪的我确实不能理解。」眼角余光能瞄见那身影晃了一秒,我的内心也狠狠揪紧,我心里很明白,刚刚那些话或多或少伤到她了。

无耻,这个词大概就是拿来形容我。

「不过我觉得你还是再多为自己想想比较好。」语毕,她走向我,我惊慌闭上双眼。

一个巴掌而已,不算什麽。自我催眠般地在心中告诉自己。

可是接下来脸上却没有感觉到火辣辣的疼痛,反倒是手被拉起,我吓了一跳,不自觉睁开眼。

却见一罐冰水被塞到手中。

不知是冰凉的感觉还是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哪个更让我错愕。

我抬头看向罗昀荞,竟一眼对上她的双眸。

那两潭乌黑没有一丝怨怼怪罪,反而是一片宁静,就跟平静无波的湖水一样。清透、美丽。

我无法动弹。

望着那毅然的背影渐渐远去,我仍陷在情绪中难以自拔,直到看不见她为止,我才一个脚软跌坐在冷冷的地板上。

其实我根本没有资格出言伤害她,最不得容於这个世界的明明是我才对。

接着,教室的门开了,交杂着谈话声的两个不同节奏的脚步声也如她的身影,从我身後的走廊缓缓消逝。

当一切回归静谧,颤抖的唇再也不能按捺,随着溃堤的泪水落下,我忍不住脱口低喊:「喜欢……我喜欢你啊……!」

若你只因为遵循内心就被视为异类,那爱慕同为女性的你的我又该称作什麽呢?

究竟是手中冰冷的水滴不断从瓶身滑落较不为世人接受,还是脸上不停淌下的温热呢?

我希望能成为像你一样的人,渴望能与你一同承受一切的快乐与不快乐。但我没有办法……

不,我不是没有办法。

——我是懦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