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不會飛的彼得潘 — 第五章(上)
走在往後台方向的走廊上，李想脑袋里依然回荡着方才逸哲说的那些话，余音徘徊在他耳边，使步伐越来越沉重。
「我还是相信你，李想。」
犹如黑夜中照进一丝日光，就如同太阳般和煦温暖的一句话，对他来说，却如此椎心刺骨。
「大家都在等你回来。」
我，宁可你们恨我。
也不愿你们再相信我。
「李想？」突然，柔和细腻的女声从後方传来，李想下意识回过头，这才发现是小绿，她看见李想後立刻展开笑靥走上前，「我在你後头走好久了，看你心不在焉的，在想什麽？」
「只是累了，走得慢一点而已。」李想随便回应，不打算说出原因。他瞥见小绿抱着一大盒纸箱，里头放满杂物，他立刻伸手接过，「我帮你拿吧，看起来挺沉的。」
「谢谢你喔，真是贴心。」她脸上笑意加深，举起手摸了摸李想的头。
「跟你说过别这样了，头发会乱。」李想像个小狮子似的，嘴上要反抗小绿，却没做出任何行动，依然不动如山让她逗弄。
「……」小绿收回手，脸上的笑容依然未减，「你啊，有什麽难过的事不要老是憋着，会生病的。」她抬眸对上李想的目光，「不管过多久，你都很爱逞强。」
小绿一番忧心都是为了他，因为了解他，知道他又是逞强，所以总是静静地给予他安慰。但这样的温柔，反而使他害怕。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利用她的温柔，去约定不可能兑现的承诺。
自从国小毕业後，所有承诺犹如被烈火燃烧，最终只剩飘散在空中的灰烬，就如同他，早已心灰意冷。
如果可以，真希望所有人都不要再对他这麽好。
滥用大家对他的好，这种人，根本不值得。
「啊！学姊，我一直在找你……」方瑀从前方往两人的方向走来，一看见李想便眯起眼，一脸厌恶，「你怎麽也在啊？」
「是要拿道具回後台吧？」小绿指着李想手上的纸箱，「我都拿来罗！」
「怎麽不找我们一起去呢？一个人搬一定很重吧！」
「不会啦，手觉得酸的时候，李想就帮我提了。」
「……」方瑀瞥向一旁的李想，迅速接过他手中的纸箱，「谢你喔，给我吧。」不甘愿的道谢後，她转头望向小绿，「对了学姊，社团老师有事要找你，要你去办公室找他一下。」
「咦？可是道具……」
「没问题～我和这位老兄会把道具安全送到後台！」方瑀一手抱着纸箱，一手勾搭住李想，刻意表现两人好像很要好的假象。
「好吧，那就麻烦你们罗！」小绿放心将任务托付给两人後，转身离开。
见小绿的身影渐远，李想才挣脱方瑀的手臂，「为什麽要骗她？」
「哦？你还挺机智的嘛。」
「你怎麽可能想跟我独处？还跟我勾肩搭背的，有什麽阴谋？」他双手抱胸，一脸不耐烦。
她自讨没趣地「呿」了一声，觉得眼前的男孩真是不可爱，「我从帽T男那里打听到的，说朝会时，原本大家要下楼集合，结果你去找小媛了。」
李想愣了一下，原本不耐烦的神情稍稍缓和。
「集合时她脸色很糟糕，在教室时还没这麽严重，而且她眼睛红红的，看起来哭过。你跟小媛说了什麽？是你害她哭的吗？」
「……大概。」
「这什麽模糊不清的回答，你跟她说了什麽？」方瑀皱起眉宇，压抑住心中怒火，「她一直都是很有朝气的样子，我几乎没看她哭过，没想到你竟然能惹哭她，看来她受到的打击一定不小……」
「我提起她国中被欺负的事，还有……」他欲言又止，「她是『彼得潘症候群』的事。」
面对李想知道小媛是「彼得潘症候群」的事，方瑀感到惊讶错愕，小媛自己是绝口不提这件事的，所以代表……李想是自己发现的？
但就算心知肚明好了，又为什麽要当着小媛的面讲出来呢？就像指着一个人说「你有病」一样，谁不会觉得受伤？谁不会觉得丢脸？
和李想从小就认识，虽然长大後的他变得冷漠、难以亲近，虽然自己现在很讨厌他，但是，心里却很清楚，他不可能会做出这麽恶劣的事。一定是有什麽情况才驱使他，逼不得已说出如此伤人的话。
「也许……我只是忌妒，所以看她不顺眼。」
「忌妒？谭子媛？你忌妒错人了吧！」方瑀上李想的双眸，神情严肃，危言正色，「是不是因为「彼得潘症候群」的各种原因，让你认定她是被捧在手掌心的大小姐？所以你才误以为她平时看你的眼神都是同情的眼光？」
李想没有回应，就像是默认。
「小媛不像你想像中的那样，她们家的确很富有，虽然是不愁衣食的小公主。但是……」她越说越激动，到语末时甚至开始哽咽，「她们家的现实面太多了，导致她对大人的印象变得很差，所以才不想要长大，不想变成她最讨厌的那种大人。」
她接着说：「正是因为她们家有钱，所以她更讨厌任何有关金钱交易方面的事，她们家的现实面，早就把她纯真的心摧毁了……」
李想依然默默不语，黯然垂下的眸似乎进入深思。
因为有钱，所以讨厌钱？不愁衣食的千金大小姐，也会有忧愁？看起来乐观开朗的谭子媛，也会有令她痛苦难受的难言之隐？
「李想，不是只有你家很复杂，不是只有你有很多故事，不要误会她，她是很单纯、很容易受伤的孩子。如果可以，希望你能试着了解别人。」方瑀皱着眉，眼眶微微红了，「就这样，话说完了，我自己把道具拿回去就行了，再见。」她吸了吸鼻子，恢复原本的强势，她不打算与李想多待一秒，话说完马上甩头就走，徒留李想还伫立在原地不动。
见方瑀说着谭子媛的事，竟然红了眼眶，李想感到诧异。与她认识这麽久以来，方瑀一直是很坚强、很有自信，就像个姊姊、像个领导者，几乎没看过她激动得快哭了的一面。
但是，他究竟为什麽要对谭子媛说出那样的话，就连自己也不清楚。
只不过听到她说出自己在还债的事，脑袋一下子打结了，可能是慌了？竟然无法控制自己的猛烈攻击她，直到看见她眼泪的同时才清醒，伤害却已经造成了。
原本以为患有「彼得潘症候群」的她，会是从小被家人们疼爱、呵护到大的大小姐。甚至以为她只是在用自己大小姐的身分，嘲笑他贫穷，也认为她在来自己家看到他竟是住在这样破旧的屋子，会不会其实内心里嗤之以鼻？
他竟然只是因为忌妒、只是因为觉得丢脸，所以伤害了她，并且误会她。
因为害怕被瞧不起，所以忘了她总是展露灿烂笑容面对自己，忘了她总是充满朝气朝着他挥手。不管过了多久、不管他对她多麽冷漠，她的笑容仍然温暖、仍然单纯。
「不要以为只有你的人生很悲惨，不要以为只有你很痛苦，你太看得起自己了！」
原来，将她的纯真、关心当成冷嘲热讽的，是早已黑化的自己。
最污浊的……明明是自己。
放学钟声响，结束了一天的运动会，学生们各个背起书包准备归家。
「掰掰——」教室里的道别声此起彼落，宁宁也与其他同学挥手道别，「大家看起来都好开心，好像很满意今天的活动耶。」
「只有我什麽都没玩到……」谭子媛哭丧着脸，不满埋怨，像是融化的麻糬瘫倒在桌子上。
「不会啦，你今天上台演唱大受好评耶，这样以後的活动都不怕找不到演唱者了。」方瑀拍拍她的肩，脸上却露出恶魔的笑容。
「妈咪你这脸……活像是要利用小媛来赚大钱的魔鬼经纪人……」看着方瑀笑得邪恶，宁宁在一旁冒冷汗。
无视宁宁和方瑀在一旁嬉闹，谭子媛陷入沉思，依然对今天早上发生的事耿耿於怀。尤其是明明知道李想的辛苦和烦恼，自己竟会一气之下说出那种伤人的话，她感到相当懊悔。
原本想说演唱完就要去找李想道歉，却没想到全校大暴动，人潮将整个体育馆挤得水泄不通，方瑀立刻叫宁宁赶快陪着她一起回教室，说是有一大批的人朝着後台而来，且是为了她而来！
没有想到自己的歌声竟拥有这样的魅力！她感到被鼓舞，心里满是感动。
宁宁拉着她跑走的时候，她朝体育馆的观众席瞥了一眼，未见李想那抹亚麻绿的发色，她才落寞收回目光。
说的也是，就只有这样瞥一眼，怎麽可能从人山人海中找到一个人呢？
可惜错过了在学校内的机会，只好趁着现在运动会落幕，再次去找他道歉！但放学已经一阵子了，李想会不会已经在回家路上呢？或者跟那群混混朋友出去玩了呢？
「小媛？你在发什麽呆啊？要走了喔！」宁宁伸出手在她眼前挥了挥，见她回过神，才拿起书包作势离开。
「宁宁、妈咪，今天我没办法跟你们一起走了，我有重要的事要去做！」被唤回神後，行动派的谭子媛急忙收拾书包，打算立刻动身前往李想的班级找他。
「咦？重要的事？不用我们陪你去吗？」见她突如其来的匆忙，宁宁一头雾水。
「不用，因为很重要，所以一定要自己去！你们回家小心唷！byebye！」谭子媛将书包甩在背後，准备拔腿往教室门外奔去。
就在她与两人擦肩而过的同时，方瑀伸手将她拉回，「你要找李想吧？他一定不在学校，八成去上次见到他的那些地方上班了。」
「你怎麽知道我要找他？」面对方瑀的神算猜测，谭子媛感到讶异。
「咦？李想？为什麽要找他？」宁宁还是一头雾水。
「除了上次看见他的面包店、咖啡店以外，他还有在一家摄影工作室当助理，但我的资讯只到这，店名、地址什麽我全都不清楚。」方瑀双手抱胸，嘴角微微上扬，「如果你真的觉得重要，就自己慢慢找吧！」
望着方瑀一副威风凛凛的模样，谭子媛先是傻了一下，随後朝着她比出拇指，一语广东腔调：「无问题啦！」
广东话……？而且腔调好怪……宁宁和方瑀同时在心里吐槽这突如其来的怪腔怪调。
「谢谢妈咪的资讯，我出发了！」朝着两人挥了挥手，谭子媛立刻迈出脚步往教室门外奔走。
两人被谭子媛的广东话给震慑在原地，愣了好一阵子，宁宁用奇怪的眼神看向方瑀，忍不住吐槽：「你刚才那是什麽姿态啊？搞得很像目送弟子离开的师父之类的……」
「罗杰不是说过类似的话吗？「去找吧！我把所有财宝都放在那里！」，不是很帅吗？」说着，她甚至做出罗杰将被斩首时的动作，将两只手放在背後，假装被上铐的模样。
「海贼王吗……」宁宁的脸上明显多出三条线，「而且你不是不想要小媛去接近李想吗？怎麽又鼓励她去找他了？」
「……」方瑀嘴角渐渐平行，面色转为平静认真，「我只是怕小媛被伤害，李想对她冷淡又一副厌恶她的样子，曾逸哲都比他好多了。」
宁宁望向谭子媛跑走的方向，脸上笑意加深，「可是我已经闻到青春的味道了。」
她充满活力、兴高采烈奔驰的背影映入两人的眼底，就彷佛一个单纯快乐、无忧无虑的孩子在田野间奔跑，脚步轻盈的像是快飞了起来，奔跑过後的空气中都会散发温暖的气味，令人看着看着，不自觉就会扬起嘴角。
伴随着暖气吹来微风拂过两人的脸庞，吹起她们飘逸的发丝，即使天空中的太阳已被白云遮住，风仍然是那麽暖和。
「也是啦。」方瑀抬起头望向晴空万里的蓝天，不自觉低喃：「已经夏天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