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偶尔不乏熬夜加班的情况,但大体上还是习惯维持规律的生活作息。这次或许因前一天没什麽休息、加上耗费太多心力投注於修补工作,摩砂晴实觉得异常疲惫,清醒之际依然感觉大脑晕晕沉沉,一时片刻分不清楚身在何方。

费力支撑起身体、从微硬的诊疗床上起身,他瞥见缠着绷带的手,想了半天才忆起昨晚的点点滴滴。

而後拉开帘布、看到桌上趴了个人,从穿着来判断,应是昨晚一面之缘、将他带到这间小型医院的男子。

对方曾自我介绍叫「纯」,而他的医科生朋友喊他「纯也」──後者才是本名吧。

今城纯也听到声音後抬头、睁开还未完全清醒的迷蒙双眼,「你醒啦?」揉揉眼睛,「阿伦要我转告你、因为吃了药的关系,刚醒来时会觉得有点头晕,是正常的现象。等一下下床要小心一点。」如果没确实转达而造成跌倒等意外,他会被井草伦作骂到臭头。

「……」摩砂晴实看了看他,再打量四周。

「今早你可能睡得太熟,所以没有印象。阿伦有再帮你看过伤口,他说没什麽大碍,记得定时换药、不要碰水就好,你应该会吧?」都可以自己缝伤口了,必定具备基本的照护知识。

他点头。「谢谢。」

「是说、摩砂先生,啊、不好意思,我有稍微偷看一下你的证件,」今城纯也咧嘴一笑、尴尬地搔搔头承认:「那些找你的人八成也很担心,你要照顾好自己啦!」好心劝道。

「你可能会觉得我们多管闲事,不过你昨晚那副模样、连我这个陌生人都看不过去了,认识你的人应该也很不舍吧。」他口才不佳,不知该怎麽说较恰当,只能尽量表达出自己的意思。

「我和阿伦觉得通知你的家人或朋友会比较好,可是既然你都说了……」连昏睡前都不忘交代,可见他存心要避开熟人,「我们决定尊重你的意见。」

今城纯也一五一十地将来龙去脉告诉井草伦作,最後两人讨论完决定顺从摩砂晴实睡前的请托。

「阿伦说……你想怎麽样都没关系,」诚挚的眼神凝视着那张俊逸却显得憔悴的脸庞,「只要好好照顾自己,还有,不要後悔就好了。」

摩砂晴实低着头,望着地面不发一语,犹如雕像般僵凝的表情依然判读不出太多讯息。

反正他从昨晚到现在已经习惯自言自语了。今城纯也耸耸肩。

「他还交代、有任何问题,可以随时回诊。此外……」他皱了皱眉,不知道接下来这句话适不适合说出口,「请节哀……我们觉得很遗憾。」

「人死不能复生」这类的安慰,说再多均是枉然。

後来他们试着上网搜寻近几天的新闻,查到关於美容院被人放置爆裂物的消息,遭受波及的受伤人数不少,而唯一一名死者的名字和警方公布的照片长相、恰巧跟摩砂晴实手机中的那位年轻男子相同,很快便可串联出前因後果。

较博学的井草伦作也告诉他「エンバーマー(注)」的意思,他们根据现有的讯息、下了个有点悲伤的推测。(注:日文外来语,似乎有被直译成「死化妆师」一词)

如果换作他或井草伦作,他们没自信可以替对方修补缝合、和上妆,试想当时的情况,两人很佩服摩砂晴实的勇气,另一方面亦替他感到不舍──如同自己方才所言,他颓废的样子连外人都於心不忍了,那两位着急找他的人应该也不乐见。

更甚而……逝去的「小实」,会更舍不得吧。

「今天不是『他』的告别式吗?」今城纯也提醒。他原本打算若再晚一点,摩砂晴实依旧还没苏醒的话,就要叫他起床。

你不去吗?没有问完。

摩砂晴实闭了闭眼,身子微微一晃。

「他父母……」几不可闻地轻叹,「不会想看到我。」他清楚神崎实加家中的两位长辈非但反对他选择从事的职业,一并不认同儿子的性向。

如今遭逢巨变、白发人送黑发人俨然够残忍了,自己再出现於那个哀戚的场合,根本像在伤口上撒盐、硬生再去撕裂淌血的伤痕。

「他们……会更伤心。」淡然陈述,精致的面容泛着茫然。

这是今城纯也第一次听他在缝合的公事之外说这麽多话。

却觉得……他还是不要讲话好了。但若不说话,又让人不放心──他记得有人讲过、悲伤到极点的人所流露出来的反应,通常不是大哭大闹、怪天怪地和怨天尤人,而会呈现出一种异常平静的情绪状态。

平静,似乎若无其事。他们说人一旦出现这样子的反应,反而更危险。

「他们会伤心,那你不会吗?」他反问。

今城纯也认为不能因为这样,就剥夺他和「小实」告别的机会。

摩砂晴实再度静默,许久,才缓缓道着:「……我没关系。」

即使不记得认识神崎实加之前,自己是如何孤单度过每一个日子,但事到如今,充其量也是恢复原先的生活罢了。

他不要紧,毕竟曾经那麽习惯一个人的生活。

「找到了吗?」告别式开始之前,匆忙赶到现场的後藤直司将已经抵达好一段时间的夏川京介拉到一旁,压低音量问道。

「没有。」脸上失望的表情已经先一步回答对方。他无奈地摇头。

此刻不用多加解释,彼此都深深感受到摩砂晴实的反常。

「我有请其他人帮忙注意,你也看一下这边的情况,说不定他会来参加告别式。」後藤直司用长年培养出来的犀利目光横扫周遭一圈,不忘交代他。

「我知道。」然而夏川京介的直觉告诉他、摩砂晴实应该不会出现了。

「该死的、那小子不会想不开吧?!」找不到人的焦虑加上这几天处理案件下来的无力感,让人倍感疲惫,後藤直司禁不住负面思考。

毕竟当时他的态度平静到让人觉得悚然,完全不是正常反应。

夏川京介无言地抬头看了看澄澈的天空,发现自己没办法出口反驳对方的臆测。

真该让你看看的。他很想告诉摩砂晴实,请他到现场一趟,亲眼见证这场告别式。

因为被卷入案件而丧生的结果,即便令人无法接受,不过原先以为已经支离破碎的肢体竟然在妆容下恢复成原本的模样,无形中冲淡了一些悲恸的气氛──这些全是摩砂晴实的功劳。

夏川京介觉得他有权利来参加告别式。

听听来自那个家族的感谢。

然後一起送他最後一程,用「恋人」这个身分。

『爸、妈,是「他」帮忙的喔。』神崎实加的妹妹告诉父母:『「他」替哥哥化妆。』她似乎可以想像出那名未曾谋面的男子、认真专注的模样,他的用心和对神崎实加的情感,毫不保留地呈现在他们眼前──虽然必须用这样的方式。

『别再反对他们了,你们还看不出来吗?』那名男子无声的悲鸣,想必他心中存在不亚於他们的痛,『他对哥哥的爱,就像我们一样啊。』

而他们始终等不到那个人。

待一切结束之後,神崎家收到一个包裹,用邮递的方式寄送过来,里头放着一些日常用品、笔记、书……等等的杂物,明显是神崎实加的遗物,寄件者写着摩砂晴实,留了警视厅的地址。

其中还有神崎实加生前的相本,相片按照时间顺序被整理得井然有序,不过除了团体合照外,其他通通是他个人的照片。

没有留下足以窥探神崎实加的同性情人的蛛丝马迹。

後藤直司则收到摩砂晴实的辞职信。

望着上头工整的字迹,他忍不住又气又急地揉掉它,一把丢进垃圾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