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式前,最先发现不对劲的是除了亲生父母之外,跟摩砂晴实认识最久的朋友、夏川京介。

自从接获神崎实加不幸遭逢事故丧生的消息开始,熟知友人的个性与脾气,他一直很在意摩砂晴实看似冷静外表之下的情绪反应,尤其知道他坚持接下修补炸伤遗体这项几近「不可能的任务」之工作後,他觉得摩砂晴实当下的身心状态根本已经逼近自虐的地步。

他怀疑这个人是否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後藤警部,您有看见晴实吗?』算了算自缝合作业开始後所经过的时间,即使明白该会耗费许久的功夫,夏川京介最後仍忍不住致电给後藤直司──因为一股没来由的不安始终缠绕着自己、久久不散,让他没办法放心。

『他不是还在医大吗?』这一天忙得没时间和他连络,但估计此次的工作无法太快完成,後藤直司没有怀疑地反问。

『不过已经一天过去了,不管是打他手机或那边的电话,都没人接!』这就是让他挂心的主要原因。

夏川京介曾至他家突袭,却仍未发现任何有人回来过的迹象。

联络不上摩砂晴实,他深深觉得不对。

『这样啊……』听他这麽一讲,後藤直司忆及那天摩砂晴实过於镇定的反应和态度,『我等一下过去看看好了。』匆匆交代,并要他随时保持联系。

『拜托您了!』他决定再去他家一趟。

一个小时後,夏川京介接到後藤直司的来电,里头以万分严肃的声音要他赶紧前来摩砂晴实平日惯待的工作室。

「怎麽了?」以最快的速度抵达目的地、一开门,无惧於略微冰寒的冷空气迎面扑袭,夏川京介看到空旷的室内仅有後藤直司一人的身影,「晴实呢?」

「不知道。」他解释:「我也是刚刚才抵达,没见到他,问过其他人、似乎也没有人注意到他是什麽时候离开的。」他招招手,「你先看一下这个。」

「这是……!」夏川京介闻言走近,只见後藤直司合掌、默念数秒後,轻轻掀开某座平台上盖着什麽东西的白布──「……!」其实已经大抵猜到会看见「谁」,不过压根没预料、会是如此……「完整」的样貌。

「……不可思议吧。」轻叹。平日锐利的双眸黯淡下来。

「小实……」禁不住倒抽口气。

「怎麽可以做到这种地步呢?」不管再亲临几年都会觉得惨不忍睹的案发现场、将其惨况和如今眼前几乎完美的面貌相较,只会让人更惊叹修补技术的鬼斧神工。

此刻躺在他们面前的神崎实加闭着双眼,彷佛只是睡着了那般,和平日无异的肤色、颊旁甚至透着淡淡的粉红,嘴角依稀含着浅浅的微笑,似乎正在做一个甜美的梦。

他身着平常就习惯穿戴的服饰,双手交握在胸前,比较特别的地方在於交握的掌心中,多了一支化妆惯用的道具以及一把手术刀。

好似宝物一样,小心翼翼地保护着。

「这是……?」夏川京介注意到了。

「应该各别是他跟摩砂惯用的化妆工具。」早在他来之前便先流览过大致的周遭环境,後藤直司将自己的臆测说出:「我想,这是特意放上去的吧。」而且,绝对不是神崎家族的意思。关於这点,跟他们实际接触的自己十分清楚。

换言之,是出自摩砂晴实之手。

「你再看看这些。」轻轻再将白布盖上,他踱步到另一个角落,指着上头陈列的器具。

「晴实他……」见状,夏川京介一时片刻不晓得该说些什麽。

两人深谙摩砂晴实严谨的工作态度,在一览台面上的器具後,便知问题的所在处──太凌乱了,绝对不是平常的他所容许的事情。

无论在工作场合或自家中,摩砂晴实总习惯把各种用物清洗并排列整齐(私人用品亦同),而不会像眼前所展现出来的这副模样──好像被人横扫扔置後,再草草捡起、匆匆忙忙丢放於一起的样子,甚至连花时间排列的程序都省略了。

仔细一瞧,虽然不明显,不过有些刀片上甚至还有淡淡的、未清洗乾净的乾涸血迹。

那是谁的血?後藤直司和夏川京介互望了一眼。

『果然太勉强了吗?』後藤直司忍不住怀疑、帮忙说服神崎一家人同意修复的工作,究竟是对抑或错误的决定?

『不该放他一个人的!』夏川京介不禁自责,就算强迫也好,这种情况下还是不适合让摩砂晴实独处的!

较一般室温略低的冷空气包围的室内,此刻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点缀,死寂一片。

自得到神崎双亲的同意、到完成修补的整个过程,摩砂晴实费了将近一天的功夫、不眠不休,专心一致地进行手边唯一的一项工作。

忘却时间的流逝,隔绝外界全部的刺激,浑身所感受到的唯剩手中所碰触的、硕果仅存的实感。

真实,又那般虚幻。

待结束最後一笔的作业程序,他失神地看着神崎实加,一时间觉得眼前的人好陌生。

脱下乳胶手套,手指头轻抚上对方的脸庞,轻轻地、慢慢地,最後指尖停留在唇畔。他记得那唇瓣吻起来的感觉、记得他的笑容,记得他口中说出的所有话语……他记得一切,彷佛昨天才发生过的事情一样,然而这个人却永远不会再开口了。

连原先诱人的嘴唇,也失去了既有的温度。

原来,这麽冰凉。沁凉的冰透感,让他营生刺骨的疏离、一波一波袭卷而至,几乎无法招架。

轻轻抚着,而後他缓缓低下头、逐渐逐渐靠近。

两人间的距离剩不到一公分。

但他感觉不到对方熟悉的鼻息。

一切,都不一样了。

就算他再怎麽不愿意承认。

脸颊旁没有媚惑诱人的温度气息,感觉不到对方因心跳加速而起伏的胸膛幅度。一切,都不一样了。

脑中突然浮现数年前无意中偷偷窥视到母亲於黑夜里哭泣的模样。

瞬间,彷佛和什麽重叠了。

霎时、他忙不迭地退离作业平台,一退、再退。

不忍再看眼前的景象、和眼前那名非常非常熟悉却又很陌生的人儿。

直到撞到身後的器具台、碰的一声,在寂静的室内造成回响,终於唤回了摩砂晴实些微的理智。他转过头看着一盘盘收拾整齐的器械,失神发愣。

最後、像疯狂了一般,一举将它们通通扫下。

任凭刀片划过他的皮肤、割出淡淡的血痕,他不觉得痛、亦不在乎,甚至徒手抓起一把把的手术刀及化妆工具,通通朝地上甩丢。发泄似的,直到气力用罄。

接着身子无力地滑坐在地上,不管散落四处的器具是否会弄伤自己。他恍神地遥望着不远处的平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最後颓丧地将头埋进曲起的双膝中,抬起手臂将自己连膝带头紧紧圈住。

他记得母亲哭了,压抑着声音,好似怕会吵醒他、也像不想让自己看到那副脆弱的样子,她哭得克制,但毫无保留,他可以感受到那股浓烈炽热的悲伤。

然而,同样是挚爱之人的辞世、亦同样选择了亲手告别,为什麽他流不出泪?泪腺彷佛在眼眶中凝结了,仅放肆地散发着苦涩之味。

做出相同决定的母亲,她内心也……这麽痛,简直像将心脏硬生生撕扯了好几遍一般吗?她……曾经後悔过吗?

母亲钜细靡遗地教导他成为遗体修补师的所有技巧,让众人大叹果然名师出高徒,不过显然忘记告诉他宣泄悲伤的方法,以致如今的他异常旁徨无助。

如果非得这麽痛,那他宁可……宁可不要亲手和这个人告别了。

--明明最不想和他分离的呀,为什麽必须这麽做呢?此刻,他完全想不透答案。

哭不出来的自己,是不是很冷酷、无情呢?

指间陷入发丛中,无形中用力拧紧,而从头皮上传来的阵阵痛感却达不到觉得更痛上几分的心脏,就连几处被刀片划伤的溢血伤口似乎也显得无关紧要了。

摩砂晴实呆坐着,宁静死沉的空间里再也没有丝毫的声音传出,独剩偏凉的室内空调传递的一丝丝不欲人知的哀戚,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