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过往

方恺音曾喜欢萧成到什麽程度?

把想唱给他听的情歌录成了九盘磁带,为租到他想看的电影跑去邻市;

勒紧裤腰省吃俭用五个月,赶在他生日前把要送的iQadmini换成了mini2,自己瘦小了一个码;

贬低自己,假作信任他,哪怕他说「你什麽样子我都喜欢」,也因极度厌恶不完美的、在他面前刻意伪装的自己,而患上焦虑性神经症。

太喜欢他,太恐惧失去他,分分合合无数次,彼此都疲惫不堪。

然而年纪小的时候,是真的以为天长地久很容易就能做到。

至少她始终确信,将偕老此生的伴侣除他无二。

可他的心已在纠缠拉扯中沉成了一口古井,无论她做什麽,都再激荡不起半丝涟漪。

十年啊,十年。

午夜梦回之际,但想起他,她的泪便要浸湿枕巾。

方恺音吃药,看心理医生,在健身房跑到膝关节损伤,养病,勉强痊癒,逃去越州呆过两年,仍旧没能走出去。

他不在她心里;

他早生根於她身体都每处角落,野火连绵灼烫,烧之不尽。

她甚至决定这辈子且孤独至死。那般模样的爱情,倘使再有一次,她便要灰飞烟灭。

谁知如今再谈起萧成,方恺音竟是平和的。

那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喜欢他憎恶他、原谅他不原谅自己的曾经,被宣布无罪释放。

是否,再丑陋愚蠢的过往,也总能凝成纸上瘦瘦字几行,团一团扔掉,就可遗忘?

不会。永不可能。

爱萧成,後来又努力忘记他,已是胆小又自卑的她做过最勇敢的事。

现在,新同事动动手指就能让自己惊心动魄,她理所当然开始逃避。

只还想不通究竟在担心什麽而已。

总不好说是元羡跟她聊天时,应对太自如、分寸太到位吧?

14.迷茫

她怀疑元羡要麽是知乎博物的铁粉,要麽谙熟撩妹经验老到。毕竟他们从艾伦·索金、阪元裕二聊到弗洛伊德的婴儿性心理,从席勒、莱辛论及王阳明与李贽的心学,所谈从中外至古今乱七八糟,他却什麽都能聊两句,且桩桩件件都接近所谓「标准答案」,各种逼她跪唱征服。

跟闺蜜竹秀榛吐槽起来,反被秀了恩爱:

{完蛋,刚刚]

[怎麽了怎麽了?}

{被男神表白了]

{要哭了(ฅωฅ*)]

……她才不羡慕咧哭唧唧!

[〒▽〒羡!慕!晕!倒!!}

……但实话实说的女孩子才比较可爱啦。

[soooosweet!}

[_(:з)∠}_我也好想恋爱哦}

{嘿嘿~不过]

{千万不能先表白]

{彼此再多了解下吧(づ●─●)づ]

[(•̀ω•́)✧はい}

[真的真的太好}

[要幸福啊少女(*・ω-q)}

{好~(◍´꒳`◍)你也是~]

{要抱抱]

[抱住!}

{❀❀❀]

然後竹少女更新了朋友圈:「期我所爱诸君,心愿得偿,喜乐安康。」

方姑娘点了赞,没留言。

抱歉啦秀榛。幸福什麽的,要做到,好难啊。

可她其实已在尝试往前走了,只不过太迟钝而尚未发觉。

当一个人开始好奇另一个人的事,十有八九是对ta有意。

竹秀榛细腻聪慧,略有所觉,却没对小白闺蜜说破这点。

得靠小音自己去发现才行啊。她想。

上帝保佑上帝保佑,希望那位新同事「原先」是值得托付的良人哇。

萧成那样的王八蛋一个都嫌多,我替小音敬谢不敏。

15.优酪乳

还真有绰号叫「原先」的元羡,自然地双手接过姑娘沉重的布袋,略困惑:「怎麽没再多买点?」

方恺音一下红了耳尖。

这人,这人什麽意思哦?反讽式吐槽咩?

不管,她不管。反正是他一天天地求着载她回家的。

好吧,「求」字用得过分了,换成「主动」,主动载她回家。

本来她思来想去,怎麽都觉得这事不太好,便藉口逛超市想婉拒人家,谁知他反更坚持要送。送就送吧,还非得一直等她逛完,还巴巴地候在门口,跟,跟条小狗似的。

他图什麽?她的美色?

呕,还是别自己恶心自己了。

不被打「好人」tag,他不会放弃的是不是?

……可恶,其实她超开心享受的!

「我怕你等啊。」方恺音从袋里掏出一盒优酪乳,「这个给你喝。」

「谢谢。」元羡稍提手上的东西,「吸管,帮我插一下?」

「OK。」她扭开盖,把套着一半塑胶的吸管插进去,然後把塑胶抽掉,「喏。」

「谢谢。」他浅笑,长睫毛半掩黑提般的眼珠,弯身低头,就着姑娘的手,嘬了一口优酪乳。

接着,他像是无心,又像是蓄谋已久地轻语:

「没关系,我,愿意等你。」

*

——啊啊啊!

嗓子好了不起啊?睫毛长了不起啊?

一笑,周围空气瞬间甜腻到爆,了不起啊??

谁同意你不分地点场合和对象、胡乱撩妹的?

很容易让人误会的好咩?超过分了啊元先生!

你你你,不要以为後脑勺长得像张震我就会原……

好,看在张先生的份上,这次先原谅你。但,绝不可以有下次!

哼唧唧!!

来串门子的君有有啃着苹果,冷酷无情地对内心咆哮而面如桃李的方恺音下了定义:

「发情了?啧啧啧。」

「……有有,你嘴真毒。」

她就不承认,怎、样!

16.悦者

丝毫未觉自己令某女春心荡漾的某男,回家洗漱毕,顺着姑娘微信的藤摸到了微博的瓜,开始慢条斯理地啃。

心上人喜好驳杂,几百条流览下来,倒也增广了见闻。而她艾特频率较高的朋友的微博,他也有点进去,只能说物以类聚,大家都积极向上五好四有。

至於喜欢她的他,咳咳,当然是眼光最棒的那个。

翻至14年年初,元羡忽然有点紧张,此时手机恰好振动,他情绪不明地接起来:「您好。」

「尾生老师?」是到先韧,「在忙吗?」

「没有没有,您请说。」

「好,是这样,咱们夕拾出版社的工作环境、流程进度您都了解得差不多了吧?……尾生老师?」

笔名「尾生」的男人,看着网页出神,没有回答。

一会儿自哀自怜,

一会儿自怨自伤。

十分沉醉,十分迷茫,

非常严肃,非常轻狂。

结束当时灯乍亮,

台下空荡无声响。

这首不算诗的诗,题为《悦者不悦吾》。

「……啊,到老师不好意思,我在听。

「是,我个人非常满意,各方面都无可挑剔。

「不不,能到贵社实习是我的荣幸,您能给予这样的机会,我感激不尽。

「对,我想待满三个月後再考虑。

「您太客气了,是我给贵社添麻烦了。我是尾生的事还请……当然,没问题。好的,晚安。」

挂断电话,元羡习惯性地要摸出烟来抽,却摸到一条口香糖。

闲聊时得知方恺音相当厌恶老烟枪,他急吼吼戒烟,劲儿上来了就拿它解瘾,效果不佳,右手两根指头时不时就犯痒。只是再想想姑娘的绯红脸颊,到底忍耐住了。

烟瘾难戒,情瘾又如何?

桌上的一体机旁,摆着一张七寸照。是姑娘放大了的证件照,左脸三颗痣清晰可见。

元羡摩挲着她的脸,把那首平庸的小诗嚼出了苦味。

17.重逢

元羡两年前对方恺音一见锺情,如今更是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他确信,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像她,每次见到,就让他心脏揪紧,下体发疼。

但她究竟是怎麽想他的?

他应该要怎麽办?

骤然,一股冲动猛地攫住男人整个的灵魂,迫使,或者说怂恿他滑开手机,拨出一个号码去。

「嘟-嘟-嘟。」无人接听。

元羡抓起钥匙往外奔,来不及等电梯,从楼梯直冲向14层,敲响了其中某户的门:

「恺音,方恺音?」无人应答。

他喃喃道:「你为什麽……不接我的电话?」

为什麽从来,看不见我呢?

明明我是这麽地……喜欢你啊。

*

今天的不祥之兆会不会有点多?方恺音想。

收拾东西划破了手指,漫不经心喝水时呛到了嗓子,後来小心起来,还是被床角磕痛了膝盖。

她欲哭:最熟悉的,往往伤己最深。

虽说沐浴期间已在尽量避开指头,但伤口果然还是趋向恶化。方恺音瞅瞅因下雨而呈现魔幻效果的天色,决定事不宜迟滚去药店。

於是她趿拉着人字拖,举一把灰扑扑的蓝雨伞地出了门。

快九点了!——她走到保安室才记起看时间,慌忙开跑,然而伞遮蔽视线的刹那,她与人相撞,跌坐在水坑里。

靠么!

方恺音又气又恼,赶紧检查手机钱包,然而对方出声,只三个字就让她整个当机。

「方恺音?」

她的心分明老早就枯萎了啊?

却又是怎麽样地,瞬间重新萌芽,再以更迅疾悲哀的姿态谢掉了呢?

世界这麽大,萧成,我们为何会重逢?

她看着没甚变化的男人,倏忽间他的面与从前的少年模样重叠起来,记忆像是纷至遝来,又像马孔多镇,被飓风裹狭着一去不返。

方恺音忽然发觉,对於这个人的事,自己是真真正正,一丁点都不想知道了。

18.拜托

[不好意思呀Q^Q}

{?]

[刚刚没接到电话,怎麽了吗∑(´△`)?}

{没事拜托到老师解决了]

[太好啦OvO}

{你]

[嗯?}

{嘴唇的伤好点了吗]

[ヘ|・∀・|ノ*完全好了!真的要多谢你的药}

{客气了大家是同事又是邻居有事尽管找我]

[(≖ᴗ≖)✧真的吗?红豆泥?}

{_(:з)∠}_嗯]

[惊见颜文字!!!}

{(〃´-ω・)多少会用懒得打]

[嗯嗯,懂(´・ᴗ・`),下个颜文字app就行啦}

{所以是什麽事]

[……}

{?]

[我我我想拜托你}

[假装一下我的男朋友(ಥ﹏ಥ)}

半分钟不到,元羡回复:

「好。」

*

正苦苦思索眼下究竟算怎麽回事的方恺音,瞥见西装革履的新同事现身时,喷出了满嘴的奶茶:「咳咳咳!」

男人连忙掏出棉质手帕给她一点点擦净,半点嫌弃的意思都没有。

要死要死要死!方恺音羞臊得几乎是将手帕抢过来的:「谢谢咳咳,不好意思,手帕我洗乾净还你咳咳咳。」当然没有再用,而是拿纸巾即用即丢了。

元羡手足无措,要帮心上人抚背的手抬了又落。

但他很快镇定,用骨骼分明的温暖手掌不断轻拍着弓起的背。

姑娘暗骂:人家是帮你拍背,又不是给你揉胸,脸烧个什麽劲儿啊笨蛋!

然後她边庆幸对方看不见自己大概红成了狒狒屁股的脸,边努力调整呼吸顺气,刚觉得稍好些,就听见不远处某人的招呼:「方恺音!」

「咳咳咳。」

萧成跑近,瞅瞅情况,斟酌着开了口:「你这是……先上车後补票?」

「咳咳咳咳咳!」

姑娘好歹没噎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