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还是假日,余善舞一早醒来,看见兄长居然在家,不免有些意外。

不是大半个月前就不安於室包袱款款跟人跑了吗?男人养大了啊,就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余善舞感叹归感叹,也很能屈能伸。人不用回来没关系啦,家用记得捎回来就好。

说这句话时,还被他白眼。「谢谢你喔。」原来他伟大的、了不起的存在意义,只在於那一张张「四个小朋友」上,真欣慰。

是说,昨天走了又大半夜折回来,不太寻常,八成是被扫地出门。

她倒没白目地真问出口,保持安静观察了他一上午。

他端坐在写字台上练书法,腰身直挺,几绺细发垂落额前,随风拂动,俊拔身形沐浴在晨光下,活脱脱就是一幕浑然天成、赏心悦目的美景。

余善舞不觉有些恍惚,坠入似曾相识的时空感。

有多久了?这分纯粹而乾净的书卷味、温润儒雅的灵韵风华,是什麽时候,被生活一层层掩盖,在现实中点滴消磨?原本的他,应该要是这样的……

她无声地滑动轮椅上前,捡起那张被风吹落地面的宣纸。

……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

周敦颐的「爱莲说」。

他最近似乎对这篇文很有感,都默写一早上了。

「二哥,你有喜欢的人了吗?」虽然他搬出去时,是用工作因素来搪塞,以前为了工作,确实有几回不方便常回家,但她就是知道,这回不一样。

二哥整个人,看起来都不一样了。

余善谋一顿,墨色在宣纸上晕染出断点。

无法一气呵成的文字,就是败笔,怎麽补救也不会自然。他果断弃笔,回头望向妹妹。

「从哪里看出来的?」

「很明显啊。」她浅笑嫣然,递还宣纸。「一朵莲?」

「还是最难摘的那朵。」他闷声低哝。

长在水中央,若要攀折,便得涉水而来,踩着那一池的烂泥,可能到最後,还没摘到,已染了一身污秽,即便有机会攀摘入手,也是踟蹰为难。力道轻了,采不得;力道重了,又恐伤它根苗。

或许,就不摘了,远远赏着那高雅身姿,清艳脱俗;或许,他还是适合当它根下的泥,供它养分成长,芳华盛开。

她,不是能被插在瓶中供养的俗世花卉,他也不愿亵渎。

余善舞被引出兴致。「说说看,是什麽类型的人?」

他想了一下,给出评语:「高冷的女神路线。」超难讨好的,他已经快没招了。

「噗——」

「要不要这麽开心?」真有手足爱。

「不是……」她笑咳。「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只是想起,你大学时第一次对女孩子动心,认真追求的那个校花,好像也是这种型。」

他怎麽老栽在这种女孩子手中,果然人的喜好是不会变的,那种端庄高冷的气质型美女,完全就是他的菜。

「你不说,我都快忘了。」不过最後,他并没有追到校花,她被活泼外放、热情洋溢的学生会长追走了。

後来他曾经问过她,为什麽会做这样的选择?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知道,自己输在哪里而已。

她说,因为那人能讨她欢心。

口才好、人风趣、懂浪漫、会玩会读书,独特的个人魅力,掳获了那颗矜持的芳心。

有时候,前一秒才看她被气到不想理对方,但下一秒,又被逗得发笑追打他……他才知道,原来那也是一种撩妹手法,那个人能牵动她的情绪,而他不能。

那时的他,就是个沉静内敛、除了读书什麽都不会的书呆子,与她撞击不出火花。

於是他终於知道,追女孩子并不是只要殷殷实实地对一个人好、不断付出真心就够,还要一点点的小手段。

他一共也就心动过两次,但两次看起来,都很不妙。

他不想再步上前尘、犯曾经犯过的错,结果——赵之荷还是讨厌他,觉得他轻浮不诚恳。

温文内敛——被说无趣。

逗逗心上人当情趣——被说无礼。

怎麽做都有话讲,他也是满肚子冤屈。

「你们女人真是残酷、无情又无理取闹。」

「不要随便Ctrl+C,有点自创性好吗?」她才不会随他起舞,反问他「我们女人哪里残酷哪里无情哪里无理取闹」。

余善谋揉揉脸,尽量不流露出太多的挫败。「不然你说,我还能怎麽办?」

「你到底喜欢她什麽?」

「我不知道。大概因为,她在我最脆弱的时候,给了我一把伞,帮我挡住整个天空的绵绵细雨。过了很久以後,再见到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时候才发现,原来我一直都记得她。」搁在心里,不刻意去想,却没有随着岁月模糊、淡去。

「一见锺情啊?」

「我想是吧。」

「那她一定很漂亮。」

「嗯,超正的。」只要是男人,都会忍不住驻足多瞧几眼的标致美人。

「呿!」男人就是肤浅。

「你什麽态度,重点又不是只有美貌,还有伞啊。」

「你以为你许仙啊。」直接吐槽,没在客气的。「如果今天送伞的女生貌如无盐,你还会惦记这麽久吗?」

「不会。」或许,还是会为她植一棵枝叶成荫的大树,挡风遮雨还报她当时的执伞之恩,应该不至於惦念萦怀,生出缕缕缠绵心思。

但美貌,并不是唯一的因素,这些年,他看多了黑寡妇、罂粟花,愈是美丽的事物,往往愈毒愈致命,可她依然是她,最初那一眼,她美丽灵净、出尘不染,然後这些年过去,她还是那朵清雅脱俗的出水芙蓉,没有变。

是那个「没有变」,触动了他,一瞬间生出怜意。

他已堕入尘泥,在这浊世中打滚,有时,连他都认不出镜中那个满腹城府、陌生的自己,可她还是她,仍守着心中那一点清明,他不想看着她,也被现实吞没。

「她知道你对她的心意吗?」

「她知道。」各种的趁乱告白,自己都数不清了。「只要没瞎,应该都听懂了。」

「她拒绝你?」

「只要没聋,应该也看懂了。」发的还不是好人卡,是坏人卡,谁能比他惨?

「……」算了,不要跟刚被打枪、怨念满满的男人纠正他的文字Bug。

「所有能试的,我都试过了,她比大学时的那个还难搞。」至少,初恋那一个,待她好还能得到善意的回应,而这一个,至今连一记微笑都吝於给予。

他以为他可以承受,也没有後悔过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但是——当心仪的女子,用轻鄙的目光看他时,他没有预期到,那感觉会如此难受。

她不一定要接受他,但是最起码让她知道,他并不是她所想的那麽糟糕,至少最後转身时,能留给她一个美好的背影,只是这样而已。

「两个层面。」余善舞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本大师要开班授课了,还不束发整冠,认真听讲!」

「是,请大师开释。」立刻端坐,双手平放膝上以示庄重。

「从女人的角度来看,会拒绝一个男人,不外乎两件事——第一,姿势不对。这是很多男人的通病,自己在那里自嗨半天,女方根本没FU,无法满足自己的男人,不早早踢掉找下一个,难不成还留着过年?不过这还有救,沟通一下,换个姿势再来一次,找到你happy、她happy,大家都开心高潮的点就好。」

「……」他努力匡正思想,告诉自己小舞只是要表达,了解女方内心的需求,用对的方式爱她,而不是用自己想要的方式去爱。

另一方面,也是完全不敢吭声。要是小舞知道,都搬进去女方家大半个月了,至今连个小手都没胆牵,肯定被鄙视到死。

「第二,人不对。如果努力过後,发现答案是这一个,那我会劝你放手,人不对做再多都没有用,在最帅、最适当的时机点退场,不要歹戏拖棚,说不定她还会记得你,同时也将她最初、最美好的样子保留在记忆中,不是很好?」

「嗯,我知道。」小舞这是怕他落入执念中吧?但其实,他比谁都明白,执着是自己为自己设下、最可怕的心灵陷阱,当你有非达到目标不可时的偏执念想时,往往演变到最後,会失去理智,无法判断得失,终至癫狂。

他从单纯的研究人类心理,到後来操弄人心,理性地走每一步,不让自己落入心理陷阱。

因此从一开始,他就在起步点看着眼前的两条路,一条是拥有她,另一条是放掉她。她若将他导向第二条,他也会一天一点,慢慢地放掉念想,等到要转身的那天,已然心无罣碍,也无风雨也无晴。

「不用担心,我没事。」他起身,掌心爱宠地轻挲妹妹发心。只是没想到,那个小小的、爱哭的跟屁虫小妹,有一天也长这麽大了,大到可以与他分享成熟的人生观,以前从来都是她在问他,作业要怎麽写、衣服要穿哪一件、大学要选什麽科系……最後一次,是问他,要选哪一个男生当男朋友……

他闭了下眼,咽回喉间莫名而起的酸楚。

最後一个问题,她来不及做出选择。

曾几何时,那个有小小选择性障碍的小妹,已经许久没问他该怎麽做了,她变得好坚强、好独立,渐渐学会长大、承担自己的人生选择,不让自己变成他肩上的重量……

「不要乱玩我的头发啦——」很恶劣耶,每次都故意要把她弄成疯婆子。

余善谋避开她挥来的小爪子,趁乱再揉两把,看她炸毛。那是一种「谁叫我比你早出生,活该被我欺负」的兄长优越感与恶趣味。

「余善谋!」

他笑着抢在前头窜逃。「……走了,去吃饭。」

打开大门时,笑意还留在嘴角,与门外的意外访客四目相交——

一怔,止住动作。

「怎麽来了?」

门外的赵之荷定定审望他。

笑容敛了几分,一如以往面对她时的那样,噙笑的嘴角略带几分谑意,收敛而保留。可是她看见了,在这之前的他,并不是这样,原来他也是可以笑得很开怀,有那样不染杂质、发自内心的清朗笑容。

「我回公司查了你留的员工资料。」

重点不是她怎麽会知道他家,而是她来这里要做什麽?

他家地址、婚姻状况、家庭背景……只要她问,他不会不告诉她,只是她从来不曾想过要了解他的任何事。

既然她避重就轻,不愿正面回答,他改问:「来多久了?」

「十分钟。」还在犹豫,尚未作好决定要不要按下这个门铃。

余善舞随後赶到,想从後面偷捏他一把,报刚才的乱发之仇,被他冷眼扫了过来。

「幼不幼稚?」用根脚毛都猜得出她的小动作。

她乾笑,乖乖地收手。有客人在,给他留点面子。

赵之荷顺势将目光往下移,轮椅上的女子,扬笑友善地朝她挥挥手。「嗨。」

天性矜冷的性情,对初识的人热络不来,不失礼貌地点了下头,便将目光移回他身上。「能聊聊吗?」

她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听听他的说法。

「你来得真不巧,我正准备跟『老婆』出门散步。」余善谋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握住轮椅把手,反手关上门。「对了,这位赵小姐只是客户,我们绝对清白。」有人怕被误会,应观众要求解释一下。

「谁是你老婆?那麽倒楣。」余善舞一脸嫌弃,直接拆他的台。「而且刚刚不是说要吃饭吗?」还散步?散你妹啦,卡到阴要赶快去庙里祭改!

「余善舞,你不说话没人会当你哑吧。」

「是不会啊,可事关声誉,我那麽青春洋溢美少女,哪里像人妻?会害我掉粉的。」不要随便破坏她的行情。

「你不说我都不好意思告诉你,这看起来就像生过小孩的黄脸婆气质,真连累过我不少次,身价掉很多。」眼前就站着一个活生生血淋淋的铁证。到底谁才是苦主?他都还没申诉,她该什麽该?

赵之荷看了看他,再看向轮椅女孩,对方正背着他挤眉弄眼、吐舌兼扮鬼脸。

这互动……很明显,她再瞎,也不会听不懂。

余善谋推着轮椅,越过她,见她仍定定站在原处,步伐一顿,叹口气。「有事路上说,来不来?」

这女人!什麽都好,就是直了点,一个心眼。

赵之荷想了一下,迟疑地举步跟上。

余善舞白眼都快翻到後脑杓,直接拿刚刚的话回敬他:「幼不幼稚!」

早在那句鬼上身的「老婆」出口时,她就已经跟上剧本了。

这根本就是小男生对待喜欢的小女生模式吧,愈喜欢就愈爱闹她,不闹怕引不起她注意,闹过头又怕她不理他。

蠢毙了。

自己在那里傲娇完,又担心对方没能理解过来,仍然误会他,自己拉下脸来邀她。

好惨,她这个原本心气也很高的二哥,在这女人面前,完全没身段了。

唉……既然都当了人家的妹妹,最好善解人意一点,这点默契,她还是有的,不过在这之前——

她怯怯地举手发问:「请问,现在是吃饭还是散步?我很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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