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一個朋友 — 第一章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一组斑驳的木制桌椅，上头放了一本小日记以及一个手环，阳光穿过破烂的窗帘照射进来，在房里却又像被吸收似的，变得黏腻不堪，也使房间变得朦胧，唯一没有变的只有那夏日太阳的炎热感，还有不断滴落的汗水。

我坐在椅子上翻着眼前的日记本，里面有着许多涂改的痕迹，一下子是铅笔，伴随着几张擦破的页面後变成了原子笔，在经过许多打叉的痕迹後，原子笔又换成了铅笔，字迹也时而整齐时而凌乱。

……『越在意交谈的方式，交谈就会越少。』

阿凯心里明白却又无法自拔地想着俊伟，那个在他眼中最耀眼的人。想得越久，他就越不知道该如何接近对方，就越不能正常交谈，好几次在信纸上写下告白的一大段话，最後只涂改成一句我很欣赏你，一颗心随着信纸递到了对方手上……。

我读着里面尚未完结的故事，犹豫着能否为主角补上美好结局，然而一股未知的情绪笼罩着我，脑中有无限想法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最後只得放下手中的笔翻回封面。

泛黄的封面上还依稀能见到日记本原本主人的名字，用铅笔写下的王元凯三字，随着时光变迁已逐渐模糊。

「我该怎麽样才能帮你完成呢？」

我不禁低声呢喃着。

王元凯是个奇怪的人，他不太会笑，在当同学的这三年，记忆中他笑的次数屈指可数，个性比较孤僻，也没有什麽外放的才艺，是不吸引人注目的存在，若用最白话的形容大概就是边缘人吧。

第一次认识他是在课堂上，好像是某堂大一必修吧，那时候大家都很青涩，还不敢随意在上课时做自己的事情，深怕被教授点到名，而他是少数不符合这个规则的人。

每次见到他总是拿着笔记本写东西，偶尔会停下笔看向窗外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偶尔也会低头露出沉思者的表情，貌似在构思着什麽，对比於下课时的熙熙攘攘，更增添一股独特的气质。

那天的课特别沉闷，整间教室被无形的力量切割成三个部分，三种不同的氛围在环境里徘回着。

最前方是上课最有精神的教授，滔滔不绝地讲述着系的历史，想引导我们这些学弟妹回到几十年前的时光，见证系的演变；中间的同学们则是偷偷地滑着手机，由於害怕被教授骂，所以动作都有些遮掩；後面几排的同学，包含我跟元凯就各做各的事情，或许是因为离教授远吧，有些胆大的两三个一组就聊起天来，胆小的就拿出漫画或小说放在背包後看。

而我被与众不同的元凯吸引，无论周遭环境如何，他总是做着相同的事情，放下背包，拿出笔记本与笔，戴上手环开始写作。

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好奇的我试探性地问他问题。

「你在写东西吗？可以让我看吗？感觉很特别呢。」

第一次跟他搭话时，我其实很紧张，微秃的发型、阴沉的气质、不苟言笑的神情，手上还戴着有奇怪纹路的手环，每一项特点都让人很不想接近他，或许是这样，所以当我向他搭话时，他登时睁大眼睛，愣着看向我的表情让我永生难忘。

「痾……我是无所谓啦，只是写得不好不要在意喔。」

元凯将笔记本推到我眼前，密密麻麻的小字整齐地顺着横线排列，字多却不会太难以阅读，虽然有些地方因为涂改的关系变得难以辨识，但大体上能理解故事想表达的意思。

……阿明来到河岸对着上空大吼，『神啊，我听从你的指示帮助每位村民，为何我不被谅解时你却离我而远去呢？』然而给予启示的神灵依旧毫无回应，出现在他耳边的只有恶魔的嘲笑以及彻底失控的村民们的脚步声……。

而就在疯子的屍身被铺晒在村里的广场上的几天後，一场山崩掩埋了整个村落，所有的一切彷佛不曾发生似的，所有的好坏优劣在此时都迎来了公平的结局──死亡。

「还不错耶，一个疯子得到启示要拯救世界，最後被村民们制裁的故事，本以为会流於俗套，但最後的表现我觉得不错，也许主角才是正常人，而我们才是真的疯了，会把他人的每个善意都认做是别有居心，不过最後好悲伤啊，主角什麽也改变不了。」

「谢谢。」

元凯不太好意思地收回笔记本，教授在讲台上讲得认真，而我们在讲台下沉默以对，他看着我欲言又止，一手在背包里翻找着，貌似想拿出什麽，我静静地看着他的反应，没有多说什麽。

没多久，元凯忍不住开口了。

「那个……你喜欢看比较写实的文吗？」

「嗯……可以啊，我都会想看看，写实在一些点上能带来更深的韵味。」

「那你可以帮我看看吗？」

说完也不等我同意，元凯拿了好几本笔记本放在我面前，用类似宠物店待售宠物那般的眼神看着我，我也不好意思拒绝，就翻开读了起来。

而这一读，就读了三年。

大一时读了快十本吧，那时的元凯写文的速度非常快，时常看着他抱着笔记本书写着，一点一滴地累积着自己的作品，虽然比起大众喜欢的类型，他写的依旧是青涩许多，但也很有自己的特色。

像是疯人那篇，元凯说过灵感源自於国中时的霸凌场景，当时的他很想做些什麽，努力地鼓励被霸凌的同学，一一游说在一旁搧风点火的同学不要再做坏事，然而最後却成为了众矢之的，抱着无奈与不甘心度过了国中生涯。

各种背景架空的故事，在最後却又能与现实呼应，而又不乏精彩的打斗场面，以及煽情的爱情戏，偶尔还会看到他把摔角的招式写进故事里，起初我也不太习惯，因为实在想不到文弱的元凯兴趣之一居然是看摔角。

「摔角很帅啊，虽然都是我做不到的事情，但看着别人做会有身历其境的感觉。」

「喔……好喔。」

於是大一我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便是摔角选手的上衣，上面写着永不放弃，来自於他最喜欢的明星。

美好的一切到了大二开始有了变化，现在想起来或许当时我该注意一些。

不知从何开始，元凯开始问起如何才能让大众喜欢自己的文章。

「阿玮，你觉得要怎麽修才能让更多人愿意看我的文章，才有机会得奖啊？」

大二的某一天，元凯很认真地问着我，他的眼神闪烁着过去所没有的一股情绪，那是由狂热、忧郁、不安，数种感受混合而成，让我想起他过去的一部作品。

那部内容是在讲一位勇士面对着恶魔的蛊惑要找出真相解救同伴的故事，其中一幕是勇士来到一间充满镜子的房间里，每面镜子皆映照着不同面向的他，光明面与黑暗面都一一暴露在镜子上，而勇士在面对自己的种种不完美後，跨约内心的难关，蜕变成更坚强的存在。

我不知道元凯的状况是否蜕变成什麽，只能知道他变了。

「我觉得你现在就很好啦，很有自己的特色，我觉得不要急反而比较好，人气让时间慢慢累积就好。」

看着元凯的表情瞬间阴沉下来，我在心中暗暗不安起来，不过他并没有多说些什麽，只是应了声，接着便拿起笔记本继续书写。

之後，元凯拿给我看的文章，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多了几分商业的油腻感，反而不再像过去一样能轻易分别他与其他人作品的差异。

偶尔我也会分享一些生活琐事让他当题材，想找回最初的平淡感动，包含了学校的七大传说、玩了战略模拟游戏後的感想、班上的八卦……等，而最有印象地便是我要去联谊的那则故事。

那时刚升上大二没多久，系上跟其他系办了场联谊，我们系是女生居多，而另一个系则相反，很显然地，班上男生不会有太大兴趣参加，毕竟对面几乎都是男生。

当时的我兴趣缺缺，但在主办人的热烈邀请下只得参加，美好的情侣约会行程对我来说毫无吸引力，更可恶的是，主办人自己也是男生却没有参加。

「他真的很奸诈耶，全班只有我一个男生参加，然後对面都是男生，我不知道自己去要做什麽，超尴尬。」

事後我愤慨地跟元凯说了这件事，他就像被戳中笑穴似的，笑得久久不能自己。

「哈哈哈，没有想要顺便认识一些男生吗？都来了就要好好享受。」

「我才不要，他们不是我的菜。」

「哦？那你喜欢哪一型的，我帮你写配对文，哈哈哈。」

元凯收起笑声，整个人站起来贴近我的脸，面色认真地看着我。

「就……有理想并且愿意努力的吧，没有梦想的人对我来说少了些什麽。」

「哦？那我帮你写一篇。」

隔天，元凯喜孜孜地拿着一大本日记簿给我，看到开头时我就傻住了，因为联谊主办人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上头。

「为什麽我会跟他配对在一起……。」

「他很有梦想啊，也是个不错的人呢，总是很热心，虽然有时候也少个神经。」

说实在话，那篇故事也很有意思，在里面我成了万人迷，参加联谊时被无数女孩所爱慕，然而设定上也让我只爱联谊主办人。

当下我很傻眼，那是第一次对元凯感到生气，一股说不出来的怒火，但在看到他一脸认真的表情搭上傻傻的微笑後很快地烟消云散，最终只敲诈了他一顿午餐。

毕竟元凯的个性害羞，除了我以外，他对其他同学总保持着不冷不热的距离，而面对我就像经验丰富的影帝，时而露出无辜的表情，时而又有俏皮举动，真要用一个词来形容他，那就非闷骚莫属吧。

大二时问他为什麽只用手写而不用电脑打字，以前以为只是兴趣，采用慢慢手写的方式比较有感情，加上当时风行手写文字，所以我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也只是跟风，然而到大二，他却依然如此。

「喔，不觉得手写会更有实感吗？有自己一字一字写下的感动，而且写文时我习惯戴着手环，会更有感觉。」

说完，元凯还晃了晃手上的手环，即使看了一年还是觉得很奇怪，不规则的白色纹路搭配黑底，这设计让我不忍直视，我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下去。

我想起在非洲有些巫师作法前会戴上面具，哪怕那面具的图案有些太有特色，或许对元凯而言也是如此，手环对他而言是增添信心的道具。

这样的事物，身为一个外人也没有置喙的余地。

大二下半年，时间离问他手写的问题相距不远，元凯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