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已进入冬天,但今天却是个灿烂温暖的晴天。如同他一直以来给予我的--灿烂、耀眼、温暖。

对我来说,他就是这样的存在。

或许是因为沉淀好了心绪、也或许是因为放下了执念、更或许是因为我们都明白这天的到来并不是突然。

此刻的我们,都很平静,也选择平静地接受。

跟随着指示,我缓慢地跟随着家人的脚步。望着眼前人的身影,思绪飘至那日在医院,一切好像刚刚发生的事一样历历在目,清楚的刻划进脑海里。

那时候我短暂昏迷了将近半小时,但在我张开眼的同时,我也听见了医生宣判哥哥的死亡时间。

很痛,可是疼痛很快就消散了,悲伤仍然环绕在心头,但那一刻,我觉得好像有什麽放下了。

死亡时间宣判的同时,徐葶和穆岚双双抱着我,微微的哽咽声传入耳。

谢谢此刻你们在这里陪着我面对。无声的感谢充斥在胸口,但是我什麽话也说不出口。

我抬起头,刚好对上了那人的眼眸,撞入他眼的同时,鼻头的酸涩又更强烈了,我硬是吸着鼻子,强压住鼻头的酸涩和险些掉落的泪。

难过是必然,但是我更觉得放下了。

几次的欲言又止,还是发不出声音。沉默了许久,我才终於能好好开口,「我想过告诉你们的。」我拍了拍她们的肩膀,轻轻地推开两人,直视着她们复杂的神情,这一次我终於有勇气诚实的说出自己的心声了。「可是我不敢,我很害怕。」

把悲伤丢给别人,那是两倍的疼痛、也是徒增煎熬。

我不希望带给我快乐的她们跟着我承受这种沉重的情绪,那并不属於她们。

如果连在学校我都不能够放松自己,我又能怎麽去面对这些难过呢?

「只是我没有想到会用这样的形式坦白。」我以为自己可以微笑地说完,但当嘴角想上扬的那刻,眼泪却率先流了下来,我迅速抹去了泪。

「别说了。」徐葶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眶摇了摇头。

「我们都在。」穆岚接着说,「你只要知道这个就好了。」

「嗯,我知道。」一直都知道。

穆岚和徐葶离开时,单曜儒也跟着她们走了。

在他们离开之後,过了不知道多久,内心仍然有种不切实际的感觉。想到是真实发生的那瞬间,我突然压抑不住情绪,快步走到公用洗手间。

打开水龙头,我用水拍上脸颊,一并抹了抹眼。

冰凉的水不停的从水龙头倾泄而下,手心和整张脸还残留刚抹去的冰凉,但眼里不停落下的湿润却更灼热的让人难耐。

我以为流乾的泪,原来根本没有流完。

一个人,到底可以流多少眼泪呢?

「你还真是很难让人不在意。」

一道夹杂着无奈的嗓音传来,我抬起头,视线落在镜中反射出的身影。

怎麽看到他……又更让我想哭了。

比方才更为清晰的酸涩感涌上,无论是胸口、鼻子、还是眼睛。

「这里是女厕。」映入眼的人影隔着一层水雾,可是我还是把他看得好清楚。

他叹了一口气,走到了我面前。我抬起头想把他的脸看得更清楚,扬起下巴的同时他也伸出了手,下秒,我整张脸都埋进他胸口。

好温暖、好可靠。

我拉紧他背後的衣服,眼泪仍然不停的落下,嘴里却忍不住埋怨起他上次的话。「你说要保持距离的。」

「我……今天例外。」他拍了拍我的背,环绕着我背的手好像抱得更紧了。「我不想再看见你哭。」

当我们到了要下葬的那块地前的同时,也拉回了我抽离的思绪。

我收紧怀抱,抱紧怀中的盒子,想更深切的感受它的实感。

盒子的重量轻得几乎毫无感觉。这一刻我才发现,原来一个人的重量可以这麽的轻、轻得几乎感受不到实感。

生命的重量可轻、可重,但在一瞬之间,还是归为尘土,回属自然。

再怎麽舍不得,还是必须舍得。

眼泪在眼眶摇摇欲坠,我强忍住泪,硬是将唇角上扬。

我希望哥哥最後看见我的样子不是哭哭啼啼的。

在哥哥离开後,爸爸才愿意去整理他以前的房间,同时,也整理到了他留下来的遗书。

哥哥很少回来家里,而那封遗书,也不知道是什麽时候放下的、又放了多久。

哥哥的告别式办得很简单,除了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我,最後是从小陪着我们长大的陈叔,没有其他亲戚、也没有其他人。

简单的仪式,是我们给他的尊重。

遗体火化後,爸爸按照哥哥遗书上的内容选择了树葬。

将装着骨灰的盒子交付回爸爸手上,我欲言又止的望着沉默的他。想说什麽,但是又什麽也说不了。

但在我开口以前,他低哑的嗓音率先传来。

「那天你问我是不是把他接回家来是个错误。」

听到这句话,我惊愕的看着他。

一旁的亲人彷佛未听见我们的交谈,神情悲伤、但又专注地停留在前方。

爸爸的视线落在眼前的植葬区,半晌,很轻的三个字随着微风飘进耳内。

「我不知道。」

微风吹过,也吹散了心里曾有的悲愤。

「我也不知道什麽是对的、什麽是错的。」

这或是是头一次我们这麽平静的对谈着。

「但是我并没有後悔把他接回来。」他将安息盒交回给服务人员手上,没有因为动作而停止话题,继续说着,「我是个失败的父亲,从来没好好的听听他的声音。现在我听到了,就完成我最後所能给他的尊重吧。」

悲愤散去,压在我们心上的重量也消散了,在哥哥真正离开的今天。

千言万语浓缩成一句话。

「爸,谢谢你。」

「对你……我也很抱歉。」他苦涩一笑,眼角闪烁的晶莹刺痛了我的双目。

简单的下葬流程开始。直到看见哥哥的骨灰袋被埋进土里,我将眼眶未落下的眼泪抹去。

我不会哭的,不会再哭的。

因为这是哥哥的愿望。

最後一刻,我的目光落至身旁的身影,这一刻我才察觉到记忆中不可一世的爸爸和爷爷、奶奶好似沧桑了不少,就连妈妈此刻的神情也是凝重万分,和平常俐落的形象全然不同。

这一瞬间,我眼中的他们好像都老了好几岁。头上的白发也多了,脸上的皱纹也深了。

原来,失去亲人的我们,都一样的痛。

这段时间,我只感觉到自己的痛,却忘记了他们并不会比我好受。

我收回目光,看了一眼哥哥最後的安身之处,思及过去他的话,我抬头看向蔚蓝的天。

几只鸟儿飞过。

在心底告诉他我最後的话:哥,我不会忘记的,你会永远活在我心里。如果有下辈子,我还是想当你的妹妹。

第一次的愿望是盼你归来、第二次的愿望是愿你自由。

这次,真的可以自由了。

我的哥哥,我最亲爱的家人,你自由了。

在一切都结束之後,妈妈说要送我回去,陈叔则载着爸爸、爷爷、奶奶离去。

思及过去我们聚餐时总是各走各的,这次是第一次真的像一家人一样。

但第一次坐妈妈的车,我还是感到些许不自在,一路上都感到忐忑不安。我不停的用眼角余光注意身旁的人,这是第一次这个位置不是陈叔。

脑中流窜了很多想法,最後我想起了阿姨上次的话,也是从那之後就盘旋在我心底的疑问。

「妈。」

她虚应了一声,目光仍专注的直视前方的道路。

没有意外、也没有感到退缩,我继续说道,「听阿姨说,当年你怀孕的时候吃了很多苦。」

她沉默了半晌,才开口,「嗯,是很痛苦。几乎什麽方法都试过了,我想比生你更生不如死的是那段拼命想怀孕的过程。」我看见她勾起唇角,但却毫无笑意。

我抿了抿乾涩的唇,一语不发。

应该说我不知道该说什麽。

忽地,她问,「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很失败的妈妈吧?」

没有,从来没有这麽想过。

无论是她、爸爸、还是爷爷奶奶。

我摇了摇头,「曾经埋怨过,但现在突然觉得已经没什麽了。」

她没有不好,却也不能说是好。但是,我也不是多好的子女。

我们都一样。

数秒後,她接着说,「我很讨厌小孩,但是为了你爸我一直很努力的想为秦家尽到传宗接代的义务,因为我知道这对秦家来说有多重要。可是那孩子和你的存在,就好像是在提醒我有多失败一样。」她笑了出声,「曾经我有多爱你爸,就有多恨过你。」

亲耳听到这句话,我的心里却很平静。

我抹了抹眼睛的酸涩,缓缓道出自己埋藏已久的心里话,「我也曾经很希望你们能看看我、对我笑。以前我最害怕的就是看到你们的脸色,所以我以为只要我更努力、表现得更好,一切都会改变。」我看向她,脸上的笑容毫无一丝勉强,「我们都努力过、也尽力过了。」

有些事情终究是勉强不得,有些感情更是无法勉强,即使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也不例外。

许久,我还是问出,「你後悔过吗?生下我。」

红灯亮起,车子停下,沉默了数秒,她轻轻的道──「我不做会让我後悔的事。」

听到她的话,我低下头,揉了揉眼,笑容更深了。

这样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