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二零一六年九月二十六日,半夜十二点五十一分。

「白均澄说的话没有错,」我们说好先暂时分开,等到各自心情都平复稳定後再回来秋千这里会合。此刻,我俩又坐进了荡秋千里,我已经好一阵子没有感受过这麽平静的自己。「时空穿越,做一个时空旅人,从来就不是什麽值得庆祝的恩典。」

我坐在秋千里轻轻摇晃,时至今日,我终於理解他当时的话是什麽意思。

白均澄穿越时空的能力,对他而言并非恩赐,而是永无止境的折磨和诅咒。

一发现自己有了这样子的能力,他使劲全力,付出了一切,不断地重来,不断地回到过去,想着只要回到更久之前的时间,能改变的命运幅度应该就能增加,只要制造一个完全不同的历史版本,就可以避免悲剧的发生,然而,并没有用,什麽用都没有,只要我们还是情侣,只要我们走到毕业那天,那麽日子就必然来临,我会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死去,终究难逃一死,因此若是光改变时间对於命运无动於衷,那麽白均澄唯有做出另一个选择,就是改变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

不要成为情侣,不要当那麽熟悉的朋友,如果平常搭不上话,甚至互不相识最好,既然白均澄的能力与我的死亡是必然相关,那麽只有这是解决的办法。

但是他很快便也发现这没有用,因为不论重来几遍,不论他如何疏远我,我最终,都还是会深深地爱上他。

「在这个世界上,其实有数不尽的时空旅人,他们并不稀奇,而且可说是占据了相当庞大的人口。」顾子恒最终选择妥协,他答应了我要全盘推出。「他们可能是任何性别、种族、宗教、身份,可能是任何人,再高贵的人、再普通的人,你身边再亲近的人。

「所有的时空旅人也都曾是普通人,」顾子恒凝视着地板,一字一句地接着讲。「就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学生或是上班族,上着课、交报告,每天过着日复一日的同样生活,可能就跟你一模一样。我想你应该也有过吧?『如果时间能够重来就好了,我一定会尝试挽回错误的决定』之类的想法?」

我眨眨眼,不假思索地便点了头。

「嗯,大多数的时空旅人们也都是这麽想的,可能想了不只一次,可能想到了几近发疯的程度。这些时空旅人,背後大多都有那麽一个让他们执念想要穿越回到过去的原因。

「可能是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可能是与没能好好相聚的人道别、可能是想要修补一段友谊,」接着,顾子恒转过头来看我。「也有可能是像你们这样,回去拯救即将失去的生命。」

「只是没有人知道为什麽会是自己,为什麽会被选中,成为了时空旅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做错了什麽事情所以受罚了。一开始也许会吓一大跳,但大抵应该还是感到很新鲜吧,对於能够操纵时间,这个万千众人都梦寐以求的能力。尽管有很多必须遵守的法则,例如说无法穿越到未来,但这并不影响这个能力带给他们的快感。

接着,等到他们掌握了穿越的诀窍之後,他们就会努力去迎接事件发生的那一天,然後想办法改变当初的局面。一开始,通常所有的人都充满希望,因为他们比其他的人都获得了更充裕的机会和时间,他们相信只要不断努力尝试,用尽各种方法,反正失败了再重来一次,总有一天就一定会成功,当初的结果也肯定能够被反转。

只不过很快地,时空穿越残酷的现实面就会降临,人们会发现在命运之前,这项能力根本什麽都不是,不过是沦为被戏弄的工具之一。不论如何,当初那些曾经令你痛苦不已、亟欲改变的命运依旧在那无动於衷,只是变了一个形式继续发生罢了,很快地你便会厌倦,时空穿越不过就是一次次带你回去面对那个痛苦不堪的事实,给予你希望,然後再狠狠赏你一巴掌的噩梦罢了,然而这样的噩梦,却是无止尽的轮回,没有暂停的权利,只能日复一日体验痛苦。」

语毕,我听见他大声地朝天空一阵叹息,我也不知道现在究竟几点了,但这还是头一遭,觉得夜色的相伴比任何事物都来得珍贵。

「人啊,总是到了失去之後才开始懂得珍惜,所以这也算是另类的惩罚吧,惩罚我们永远眷恋於过去,始终不珍惜当下,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不断陷入後悔的轮回。」

闻言,我不禁垂下头,谁能想到,这种一直以来都十分向往的能力,在现实生活中竟然会是这个样子,时空穿越,裹着恩赐的美好糖衣,实则为血淋淋的梦魇,令人畏怯。

「然而还不只如此,」待我脑袋消化完毕,顾子恒又继续接口。「时空穿越是一个受限非常多的能力,甚至还有很多的法则是不被明了的,唯有不断尝试再尝试,才能逐渐摸索出一条条规范。

「但是有那麽一条,是所有的时空旅人都必定经历,却始终无法预测,连他们本身都无法预测的法则。」

我扬起眉,等着顾子恒说下去。

我只见他咬了咬牙,表情有点难受,估计是想起了不愉快的回忆吧?我不禁感到心疼,但他只顿了片刻,而後直白地告诉我。

「就是时空穿越,有次数限制。」

「每一个旅人的时间长短其实不定,我见过三五个月,也看过三五十年的,我到现在也还不是很清楚决定时间长短的规则,但我猜测跟一个人的心理状态有很大的关系。」

我皱起眉,表示困惑。

「当时空旅人的心再也承受不住这样轮回的时候,通常他们就会迎来最後一次穿越。」

「最後一次穿越?」

「对,最後一次的穿越,他们必须得做好牺牲的觉悟,如果这最後一次,自己再没能拯救当初想要挽回的事物的话,他们的时空轮回就会就此封闭,他所存在的世界,也就会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顾子恒彻底地敲醒了我的警钟,我突然浑身不寒而栗,这句话带给我了非常不祥的预感。

「那、那该怎麽办,要怎麽样⋯⋯才能改变命运?」

「我相信肯定有成功逃脱穿越轮回的案例,但是大部分的人依然陷在其中,因为改变命运这种事情实在太过困难了,用平常人的比喻的来说,就是有如使某个人起死回生那般困难。」顾子恒摇摇头,我觉得自己的心都凉了半截。「而且即便这世界上有庞大的时空旅人人口,时空旅人们彼此却不曾相见。所以,没有人知道其他时空旅人究竟在哪里,因此也不可能知道真正逃脱这个地狱的方法是什麽。」

然而,他的这番话却让我发现了一个非常大的疑点。

「等等,你说这个世界上,同样会穿越时空的两个人,不可能相遇⋯⋯?」

闻言,他点点头。

我不禁皱起眉头。「那你是谁⋯⋯?既然你不是时空旅人的话⋯⋯?」

「是啊,我不是时空旅人,但也不是普通人。」他轻轻浅笑。「我是『变因』。」

顿时我愣了片刻,『变因』⋯⋯?

「就是在别人的最後一次穿越里出现,警告他们这是最後一次穿越的人。」

「什、什麽?」

「要再更准确来说的话,」顾子恒叹了一口气,讲到这里,他终於松了一口气。「就是穿越时空失败的旅人,最终的命运。」

短短一句话,不知为何,用尽任何我所学过的辞汇都理解不来。

最终的命运,这是什麽意思⋯⋯?

「身为『变因』的我们,终其一生都会留连在别人的时空里,直到死去。」顾子恒的声音悠悠地传进我耳里。「因为多了别人能够回到过去的机会,作为代价就是这些失败的我们,终其一生都只能不断地进入到不同的人的世界里,警告他们善加利用仅剩的时间,不论那个旅人成功逃离轮回与否,我们很快地就会被送去下一个世界,下一个,只剩一次机会的旅人的世界。」

闻言,我瞪大双眼。

「所、所以当时,你在教学大楼里对白均澄说的『命运』,指的就是这个⋯⋯?」

令人绝望地,顾子恒没有反驳,这是不争的事实,他以沉默作答。

「为了让你能继续活下去,为了让他能够打破这穿越轮回,他应该早就立下觉悟了吧。」他说。「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决定好,在最後这一次,消失在你的世界里。」

我想起了当时从白均澄眼里望出去,他们两个对谈时,白均澄内心的声音。

他明明知道只要他继续跟我在一起,不,只要他存在在我的生活周遭,即便如此,我都可能会有生命威胁,但是偏偏舍不得,却又不忍心看着我只能不断地重活这高中三年。随着穿越的次数减少,时间也被压缩,流逝地越来越快,他的内心愈发矛盾与痛苦,他知道他不能再紧抓着我不放,因此他决心要一个人离开我的世界,逃得越远越好。

那个时候的他,是以这种心情在面对自己最後一次的机会的啊⋯⋯

「那⋯⋯」我忍住自己的任何情绪。「那他这麽做,能够对抗命运吗?能够免去⋯⋯成为『变因』的危机吗?」

「⋯⋯我不知道,」犹豫了良久,最後他才缓缓脱口而出。「但是我绝对希望他能打破轮回,我也希望你能够继续活下去,一定要继续活下去,毕竟谁会乐见这样的场景?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们能一直一直快乐地在一起,只是现实实在太残酷,真的太残酷了⋯⋯」

是啊,这样子的命运,万中选一,偏偏如此恰巧,如此令人伤心。

「还有,我也有件事情务必要澄清。」他转过头,看我的眼神异常认真。「虽然是出於被迫才来到了你的时间里,但是我说过喜欢你的心情,并没有一分假意。能够来到你的世界,我觉得非常幸福。」

闻言,我不再是像先前那样一味逃避,总觉得经历了这麽多事情下来,我们都一夕成长了好多,好像是提早领了成人的入场卷一样,看待很多事情,也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模样,顾子恒的喜欢,好像也早变成另外一种意义了。

我反而轻声问道,真的很轻很轻,此时此刻,世界仿若陷入了静止。

「你当时,之所以会成为时空旅人,也是出於想要守护什麽的心情吗⋯⋯?」

他看着我,眼里虽透出一丝惊异,但很快便与我形成了某种难以解释的共鸣。

「嗯,是的。过去的我,花了很多很多的时间想要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那你现在,找到了吗?」

他别过头,不再看我,他随之开口的答覆,像是对着我说,亦像是在回覆那心中徘徊以久,迷茫找不到路途的自己,在这一刻,终於得到了解答。

「嗯,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