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落日星塵 — Ⅱ。（四）

朦胧之际，一串熟悉的铃声自耳畔响起。

我睁开眼睛，一片模糊，神智也仍旧恍惚，凭着声音的来源顺利摸到手机以後，我逼自己专注在萤幕上的来电显示。是乔㬢。

「乔㬢啊，怎麽了吗？」我把自己往枕头缩，整个人松松软软的感觉很舒服。

「没什麽，就是无聊想你了——」乔㬢听起来很有精神。「刚睡醒？」

「嗯，不小心睡着了。」我打了个好大的哈欠，眼泪都流了下来。

「你没怎麽样吧昨天？一直没收到你的讯息所以打了通电话，结果阿姨说你早就睡着了。」

「抱歉，因为手机後来就没电了⋯⋯」

「没关系，不是什麽大事。」乔㬢继续说。「那昨天......还好吗？在医院里的时候。」

原本还心不在焉应和着的我，顿时睁开了双眼，清醒了过来。昨天在病房里的事，我还来不及向她说。

「他应该没有什麽事吧？至少医生是这样跟我们说的。」

「哦——应该是没什麽事。」我回答。「我昨天去看他的时候感觉还蛮有精神的。」

「没睡着啊？」乔㬢听来很是惊讶。「那看来他复元的速度挺快的！真是太好了，否则我的心情大概半辈子都难以平复吧。生平第一次遇到这种紧急事故真是把我给吓坏了！」

「是啊，没事⋯⋯真是太好了呢。」我轻声呢喃。

「那⋯⋯你们有聊了什麽吗？」乔㬢追问了起来。「比如他是谁，发生了什麽受了这麽严重的伤，或者是他的名字之类的？」

「呃⋯⋯没有。」

「那学校呢？他是蓝城的学生吗？同届⋯⋯还是学长？」

「都、都没有耶，我忘记了⋯⋯」

「都没有？！」乔㬢玩笑性的嫌弃表露无遗。「那你们还可以聊这麽久？」

「有很久吗？我不是才进去了一下子⋯⋯」

「我跟顾子恒在楼下等了你整整四十分钟。」乔㬢语带责备。

四十分钟？！不可能啊，我和那名少年面对面讲的那几句话顶多也只需要十分钟，还没来得及说些什麽我就先离开了，哪有可能花了这麽长时间？

「你记错了吧？我大概进去看他个差不多十分钟就下来了啊，又不是什麽认识的人，哪有办法等那麽久啊。」

「所以我和顾子恒才觉得奇怪啊，原本我们都要冲上去了呢！」乔㬢说。「真的很好奇两个陌生人有什麽话题可以聊这麽久？」

我歪过头。「我们真的没有聊什麽啊，只问了他感觉怎麽样，他说还好⋯⋯哦！然後他还问了我时间，就这样。」

「问你时间？」

我点点头。「对，他问我今天几月几号，还有今年是哪一年。」

「哪一年？」乔㬢满声困惑。「不知道日期我还能理解，有人会不知道今年是2016年吗？」

我摇摇头。「我也觉得很奇怪。」

「嗯⋯⋯」乔㬢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接着突然浮夸地用力倒抽一口气。「等等！你说这会不会是那个！」

「⋯⋯哪个？」

「电影里演的那种啊！不是生重病就是从别的星球或是别的世界里来的！——不过他感觉很健康——嗯，没错！那他搞不好就是外星移民，外星政府派来的星际间谍！所以才被我们人类的历法搞糊涂了，不知道今年是哪一年！」

我没好气地笑出声。「你还可以再浮夸点！我真是服了你，要是其他人知道蓝城榜首说出这种话，估计都要吐血而死了吧！」

乔㬢也笑了。「你不觉得很像吗？说不定人家是外星国王子，为了答谢你的救命之恩，决定带你到他们的国家吃喝玩乐呢！」

我的嘴角牵起笑容，与乔㬢相处在一起，总是这样放松自在，就算说出了荒唐无稽的话，也是两个人一起傻。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好朋友了吧。

「哦！对了，」我打了个岔。「我昨天离开之前，那个男生还跟我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嗯，什麽？」

「他说⋯⋯」我在想该如何开口，因为这实在难以解释。「他说他⋯⋯认识我，还跟我说了好久不见。」

「咦？！原来你们根本就认识吗？」

「没有啊！」我用力摇头，亟力澄清。「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真的完全不认识！」

「也是，」乔㬢似乎也认同。「如果你们认识的话，我应该会知道的，何况人家长得那麽好看，要忘记应该也很困难。那就奇怪啦，他是怎麽认识你的啊？」

我耸耸肩，尽管她看不到。「我也搞不太懂，总觉得那个人蛮奇妙的，很神秘的感觉。」

「不然，明天回医院看他的时候再一次问个究竟？」

「咦，我还要回去看他吗？」

「当然啊，你救了人家，理所当然要负责到最後一刻！」乔㬢训斥我。「妍，这是礼貌！」

「是——我明天去看他不就得了，你来不来？」虽然不晓得去了会不会更没礼貌，但是我也的确很想知道那名少年说的到底是什麽意思。

「不了，打扰你们多不好意思！」

「打扰？怎麽会？」

乔㬢的偷笑明显不怀好意。「我不要当电灯泡。」

我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乔㬢，人家都住院了你还开这种玩笑！」

乔㬢咯咯笑得很是开怀。「再怎麽说对方的颜值也是天菜等级的，这样还不心动？」

「你、你明明就知道我⋯⋯」

「好啦好啦，我不闹你。」乔㬢收起笑容。「我知道你有喜欢的人了。」

我感受到自己的心脏怦怦地震了两下，不由地抿起嘴，双眼不住地眨呀眨。

「不过，那是什麽样的感觉啊？」

「嗯？」

「说你啊，」乔㬢说。「喜欢一个想不起来的人，是什麽感觉？」

「你要说这是什麽感觉⋯⋯」我皱起眉，思考该如何解释。

就跟乔㬢说的一样，我，游诗妍，有喜欢的人了，虽然我告诉她这种心情应该还不至於到那种程度，但她说这就是喜欢没错！我，喜欢上了⋯⋯每天都会出现在我梦里的那个男孩，那个与我始终隔着一层屏障，永远以一道光的形式出现在我生命里的那个男孩，尽管他爱着的⋯⋯是某个别人。

「就是你知道在某个远方，某个你还无法触及的地方，有一个人在等你，一直等一直等，然後你会希望自己可以赶快变强，可以更快到达那个遥不可及的地方⋯⋯然後，他的光芒会暖暖地垄罩着你，让你不再害怕⋯⋯所以，虽然我见不到他，甚至想不起来他的模样，但只要知道他确实存在，就可以一直保有坚持下去的力量......这样，你听得懂吗？」

乔㬢愣了一会，最後立下评论：「恋爱中的人们果然病得不轻。」

「虽然讲起来很荒唐，很多时候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但是这是真的！」我积极地说服她。「那个人对我来说太真实了，简直就像是真正存在的人类走进了我的梦中一样，我感觉自己都快疯了，昨天晚上又做了一样的梦。」

「真的？又是那场车祸？」

我点点头。「我有时候常觉得这些梦就像是在预告我什麽⋯⋯」

「别说不吉利的话！你不也一直说，这就很像世界另一个地方真实发生的事情，只是投射进你的梦里而已吗？」

「是这样没错⋯⋯」

「那就好啦。」乔㬢深吸了一口气。「反正，你只要记得我是相信你的就行了，我相信你梦里发生的车祸是真实事件而不是预言——你才没那麽容易碰上车祸呢——我相信你喜欢的人真实存在，虽然这麽说有点对不起那个死去的女孩就是了⋯⋯」

我轻拧眉角。「说到她，就让我很有罪恶感⋯⋯」

每次只要想到那个车祸出事的女孩，我就觉得自己很糟糕，因为我竟然喜欢上她深爱的人⋯⋯

我听见乔㬢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说要是全世界都像你一样这麽有正义感，就不会发生那麽多罔顾江湖道义的事情了。你不过是在一旁默默喜欢人家，又没有要把他抢走或怎麽样。再说。如果因为一个人而能让自己充满斗志跟上进的决心，那不也是件很好的事情吗？」

乔㬢说了好多次了，每次我都只能勉强接受她的论点。可明明理智很清晰，知道这样子不好，但是心却无法遗忘，遗忘那个我想不起来的人。

所以我的梦就变本加厉，让他在每个夜里都出现在我的梦中。

「看你这麽喜欢一个人，还真是第一次啊。」我感觉乔㬢扬起了笑容，於是我也止不住我的。

「不过，别人就真的不行吗？」经过一番笑闹，乔㬢突然正经向我抛来这句。

我收起了我的笑容，乔㬢这突如其来，是什麽意思？

「妍你⋯⋯无法喜欢上其他的男孩子吗？」

「哈，什、什麽意思？」

「顾子恒早上的时候，去找你了吧？」

顾子恒，一听到他的名字，我的脸就往下沈。

「他跟你说了啊⋯⋯」

「他说你们讲话讲到一半，你就冲出了冰菓室跑走了，所以他很紧张，打电话给我，担心你出了什麽事。」

「没什麽，就我妈突然有事找我，让我回家。」

乔㬢静默无声良久，最後才缓缓回道：「你们没怎样吧？」

「没有，我们很好。」

乔㬢过了好几秒才又发话：「少来，我我不是瞎子。」

被她这麽一说，我也顿时哑口无言，我的手机因为讲了太久，在手中暖得几近发烫。

「是从毕业那个时候开始的吧，你们尴尬的关系。」

我抿起嘴，不知道该接什麽话，看来乔㬢从很久以前就发现了，那个我极力掩盖与遗忘的事实。

「拜托，顾子恒有那麽糟吗？」她的语气和缓了下来，感觉就是她为了不让我们之间的气氛太过紧绷，所以刻意营造出来的揶揄口吻。

「我没说顾子恒很糟啊，他很好，好到不能再好！你看他不论是买早餐还是帮我们做打扫工作都任劳任怨，像个天使一样！」

「而且昨天在那麽混乱的场面还能保持如此镇定，给人的感觉又沉稳又值得依赖。」

「是啊，是个人的话，谁敢挑剔他。实在优秀得不得了啊——只不过他就是⋯⋯」

「向你告白罢了。」

我原本的话就这麽僵在半空中，乔㬢的话一针见血地划破了所有的一切。

如此轻易。

而我彷佛又看见凤凰花瓣自我眼前，似时间凝结一般，悠然飘落。

*

「顾子恒！」毕业的前一天，我坐在只属於我们三个人的秘密基地，向着远远靠近的顾子恒挥着手。

「诗妍！你先到了啊。」顾子恒眉开眼笑，矫捷地在我身边坐下。

「嗯，乔曦应该会再晚点，她有毕业代表的事情要处理。」

「这样啊，那我们就不等她啦！」顾子恒贼贼一笑。

这是校园里一个隐密而清幽的角落，有个宽广的木质平台能供人休息乘凉，植在我们头顶上满片的凤凰木正悠意盛绽着炙热如火的花，半片蓝天都熊熊燃烧着，那种毕业生内心炎炎的，悸动着的心情也一并化进了凤凰花金黄的花蕊当中。

「想不到，在学校待的这三年，竟然不声不响地就转瞬而逝，都还来不及一一道别，我们就成为需要主动说再见的人了。」顾子恒拾起地上细长的枯枝，在泥土上尝试作画。

「对啊，乔曦和我见到你的第一天，那些画面我都还历历在目呢！」

他微微扬起笑容。「要是那天，我们没有分在同一个组，说不定我们三个现在过的，就会是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了。」

「就是说啊，人生就是这麽奇妙的一件事，」我拾起一片落下的凤凰花瓣，仰起头，将它摊在阳光底下，我看着光芒渗进叶片，温柔地挹注入我的双眼。「所有事情都是如此自然而然，不能仓促，也不能延迟，就是那麽恰到好处地刚刚好，出现在你生活中，填满那个恰好的缺口，我们也就是这样变成好朋友的，你说是吧！」

他只是凝视着自己手中的枯枝不发一语，像是在思考些什麽，而後他缓缓地回应：「如果那天单独坐在那里的不是我，换成了另一个人，可能今天，我们也就只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了吧。」

我直觉地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哦，我们会成为这麽好的朋友是命中注定！」

他扬起眉。「何以见得？」

我轻轻一笑。「为你是顾子恒啊，你的好还有你的善良不是哪一个谁都能轻易取代的。就算那天坐在那里的不是你，我们之後也一定会因为各种原因变成像现在一样的超级好朋友的！」不由得伸出手揉了揉他的黑发，乔曦总是说他是我们的超级宝贝弟弟，因为很天真善良，舍不得让他受一点风吹雨打，加上他也的确比我们小了几个月，很多时候，我真的会有他是我弟弟的错觉。

「而且啊，我有预感我们还会好很久很久的⋯⋯！」

我见他板起脸孔。「⋯⋯你连我们以後是不是还能在同一个学校都无法保证。」

「就算不同学校也不要紧啊，我们还是可以放学约、周末约、假日约⋯⋯不然我们打勾勾，我向你保证，即便毕业也无法拆散我们三个的感情！」我向他伸出小拇指。

他的表情看起来很是犹豫，我於是没好气地拉起他的手，强迫他与我打勾勾，小拇指与小拇指勾在了一起，大拇指相互盖了章之後，我忍不住露出笑容。

「你放心好了，你呀还要当我们的弟弟好久好久，可能当到你厌烦了还得继续当下去，毕竟你的职责很重大，我们可是说好要把笑容给你守护呢！」

他的眉宇间还是隐约留露出了半信半疑的不确信，但还是勉强地接受了我们之间的约定。松开手後，我抬头欣赏漫天的艳丽火红。

尽力不要去想太多未来，好好地珍惜现在还能握在手心的每一刻，明天之後，也许我们就再也不会回头了，所以只能把现在的这个当下，视作永恒。

「我答应你。」

我转过头，看着顾子恒的目光炯炯坚毅，每次他只要执着起来就会是这一副认真的表情，乔曦说过他觉得这样很可爱。

「作为交换，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我正微笑到一半，转过头用好奇的眼神示意他说说看。

「从今以後，你的笑容就让我一个人守护。」

我些微的楞了一会，有点不解他这句话的涵义。

「可以吗？」

「唔⋯⋯可以是可以啊，不过这是什麽意思？」

他眨眨了眼睛，好似在作心理准备，然後深吸了一口气，从容地说道：「你的幸福由我来创造，我想带给你快乐，我想看见你永远都在笑。」

好像本来就预期到我会震惊到说不出话，他做好心理建设把最後的几句话说完：「我⋯⋯我不想要再只当你的弟弟了，你懂我的意思吗？⋯⋯游诗妍，我想说的是我喜欢你。」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时光在空气中凝结。

不知道是好的还是坏的情绪，亦或是幽喜参半，我看着他，笔直地望尽我的双眼，脑袋顿时陷入一片空白。

握在手心的凤凰花瓣，随手一松，优雅地旋转飘落。

*

「妍？诗妍？游——诗——妍——」乔曦不耐烦地执在电话另一头不断呼喊我的名字。

我猛然回过神来。「啊，是！怎麽了？」

「你又神游到了哪去啊，我叫了你大概一百遍有！」她的声音听起来很不满意。

「啊，对、对不起⋯⋯」

她没好气地叹了一声：「你就这麽无法接受跟你告白的他吗？你啊，那明显就是逃避的模样连我都不忍心装作没看到了，唉，我们顾子恒该有多可怜⋯⋯」

我咽咽口水。「我现在一片混乱，脑袋里真的无法再容纳下其他事了。」

「好吧，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也不方便多说什麽，只是还是提醒你，如果真的没有办法接受他的心意，那就和对方好好说清楚，毕竟再怎麽说，他也是顾子恒啊，是吧？」

我轻轻点点头。「嗯⋯⋯」

「好啦，那我看时间也不早了，我去洗澡啦，你也早点睡，我们星期一见！」

「嗯，晚安，祝一夜好眠。」

挂上电话後，那一晚，我彻夜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