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难得如此蔚蓝,软绵绵的飘逸云花点缀其间,桦树绽满嫩叶的枝芽向天际延伸,清风一徐,枝叶在眼前摇曳的飒飒细声悄悄围绕在耳边,舒适得宜。

该是一个多麽舒畅的午後啊。

「找到你了,」少女倒过来的脸庞一下子取代了和谐的景致,圆润的双眼和灿烂的笑颜是她最标致的特徵。「白日梦公主。」

一阵冰沁自额头蔓延,我不禁皱起眉头,连忙把头上的饮料拿下来,乔曦笑得更发开怀,然後才退出我的视线。我随後坐起身,看了一眼怀中酷凉的饮料,更加困惑地皱起整张脸。「乔曦,优酪乳?」

她眨眨眼,无辜地回应:「你别看我,只剩这个了!」

我叹口气,把它搁至身旁。乔曦又开口:「在想什麽?」

我淡然一笑。「明知故问。」

她在我耳边发出大大的惊奇啧声。「还在想他?!」

乔曦晃晃我的手臂,摇了摇脑袋,然後偏过头。「不是我要说,但就我们这麽多年的友谊,我还认——真没有看过你对什麽事情那麽执着,感觉都快发疯了一样。」

「行了,你别损我。」我扬起笑容,用略带失望的玩笑口吻回道:「真可惜,还以为就我跟乔曦当了这麽久的最好朋友,你还多少能理解我一点呢。」

「我已经很努力了啊,每天睡觉前都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想像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她摇摇头。「别说是想念了,我连对方的脸都拼不出来。要不是我和你是最好的朋友,一定觉得你莫名奇妙!这种人不送去检查不行!」

「真要说奇怪的话呀,你比我更怪!」我回嘴道。「哪个正常人会跟奇怪的人做朋友,何况还是最好的朋友?」

「是啊,脑袋估计是跟你一起同时被烧坏的。」乔曦叹了一口长气,伸手围住我的手臂,把头轻轻枕在我的肩上。「才会和你这麽好。」

我抚了抚她的刘海,便也偏过头靠了上去,徐风吹得正好,一季的酷热顿时被洗刷无踪。

「太舒服了吧!」我感受到身旁的乔曦轻轻扭动了身子,似是在寻找一个最舒适的午觉姿势。「我想我可以在这里待上一万年。」

「是啊,」我附和道,闭上双眼细细感受片刻的自在,「最近的中午实在是热得太不像样,坐在教室里简直快烧成火球了。」

「好想放假喔——」

「⋯⋯不是今天才开学吗?!」

「还是很想放假呀,应该说是没有想要开学过,」乔曦一脸哀怨。「高中生活也没有什麽不一样嘛,你看,我有你、有顾子恒,而且我们还同班欸!——虽然是很值得高兴没错啦,只是跟国中都没什麽差别,你还能期待什麽?」

我挑起眉。「也不一定吧?蓝城这麽大,肯定会认识更多的人呀,到时候⋯⋯」

话语未落,乔曦围住我的力道又更紧了一些,她使劲摇头,「不不不,我告诉你,我余乔曦,唯一认证的超级好朋友就只有你,游诗妍,你听懂了没有?」

我眨眨眼,讶异乔曦她的反应竟会如此的大,但内心同时也激起一阵窝心的暖意,不禁扬起笑容。

「嗯,乔曦也是我游诗妍唯一的最好的朋友!」

乔曦晶莹的眸光掺着喜悦,围着我的手转以怀抱,我们依偎在彼此的身旁,就像五、十、十五年前一样。我跟乔曦打从出生就黏在一起,小学、中学,一直到现在升上了高中,我们生活里的每一个重要片段都有彼此,纵使时光荏苒,身边的人事物始终在不断更迭,她、及我,我们的友情不曾变调,或许这是我们在漫长时光跟命运的流中,少数几个不向屈服的微小胜利。

「就让时间静止在这一刻吧,这样我们就能在片刻的时间永远在一起。」

然而,这已足矣。

用尽一辈子的好运都换不得的这微小胜利,已经是我生命里最不可思议的奇蹟。

可以的话,就让时间静止在这一刻吧,静止在这微沁的徐风,静止在这无忧的夏日,静止在这,万物都即将重新开始的新生活里。

「哦,顾子恒!」乔曦讶异地再次打破沉默,我顺着她手指的远方望去,隐约只能辨识出应为少年的模糊人影抱着一盒大木纸箱一晃一晃地朝我们靠近,乔曦的视力实在太好了,她站起身,用力地向来人招手,对方见状也伸出一只手,不料剩下的一只手乘载不住纸箱的重量,下一秒就见那名少年身体往右侧一倾,大纸箱跟着一同坠落,里面的物品全「砰」的一声撒落到地板上,乔曦忍不住笑出声。

「他总是这样。」她一副没好气的表情玩笑表示无奈,我笑着牵起她的手。「我们去帮他吧!」

「喂——」远方的少年使劲的大喊在空气中散逸地缓慢而呆滞,此刻他已迅速地拾起所有的掉落物,抬着箱子快步朝我们跑来,待他逐渐进入了我的视线范围内,那熟悉的面孔对我们咧出灿烂的笑容。

顾子恒,除了乔曦以外,我唯一比较亲近的朋友,也是与我仅隔一个街区的邻居,与我们自从国中一次分组以後,就成了彼此最密不可分的拍档。

「哇,顾子恒,真的是好久不见!」乔曦看起来很开心,她和顾子恒双双击掌後继续寒暄几句:「全蓝城的新生就你最勇敢,居然敢翘掉开学典礼!你什麽时候回来的啊,也不先说一声。」

他浅浅一笑。「今天早上。」

自从毕业後,整个夏天他就失去了踪影,虽然有时会来信,说他回他乡下的老家过暑假,南部的天气如何如何,但三个月不见,再度见到他,竟然觉得有些陌生,原本只比乔曦高了半个额头的他一瞬抽高,肌肤也更深了一层,头发削得短短的,露出两条浓密的眉毛,除了他依然稚嫩的眼神,顾子恒简直变了一个人似的。

「完全认不出来了啊,顾子恒,」乔曦揶揄道。「不过这些是什麽?」

「这个啊,」顾子恒弯下身,从箱子里摸出了两条甜筒,「给你的,抹茶。」

我见乔曦的眼神瞬间迸发出光彩,她兴高采烈地伸手接过,「哇!不错嘛,三个月不见还算有点长进,知道这麽热的天气里最需要的就是消暑的冰品,算你聪明!」

他憨直地搔搔後脑杓傻笑一阵,果然有剧烈改变的只有他的外貌,根本上,还是我从前认识的,那个单纯直爽的顾子恒,接着他突然像是意会到了什麽般述然扭过头来吓了我一跳,然後递出手边的另一只。

「游诗妍⋯⋯你、你最喜欢的巧克力。」

不知为何,他显得有些心神不宁,空着的手一下整了整制服,一下拍拍长裤,不晓得是出於紧张抑或想让自己看起来体面点,我见他咽咽口水後努力挤出一个不大自在的笑容:「好久不见。」

三个月,似短不长,但已足够令一段本来就不深刻的友情——至少远远比不上十五年——生疏起来,毕竟将近一百天没有联络,连一通电话都没有打,毕业典礼那天也只来得及合张照,对方就匆匆坐车扬长而去,十几封寒暄问暖、甚至没有太多交集的信实在难以热络起来。

但我没犹豫太久,他既是乔曦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何况今後至少还会再一起相处整整一年,我想是时候主动释出善意化解这分尴尬—─乔曦就做得很好—尽管我不善交际,一抹友善的微笑还是做得到的。

「好久不见,」我接过甜筒。「谢谢你,你真贴心。」

顾子恒慢了几拍,好一会儿才接收到我的回应大松一口气,腼腆地露出笑容。

「但是这个箱子里到底还装了什麽让你特别扛过来?」乔曦慢调斯理地享用她的抹茶甜筒,纳闷盯着那个木纸箱看。「难不成是送给我们的伴手礼?」

「恐怕你得失望了,我奶奶家是典型的农村,除了稻田还是稻田,」顾子恒乾脆把箱子抬起来让乔曦一探究竟。「是我把这附近便利商店里的冰品全买来了啦!」

闻言,我讶异地睁大双眼。「全、全部啊?」

乔曦大叫:「你疯了吗?!买那麽多干嘛!」

「我、我听你们说想吃啊⋯⋯」

「那也不用买那麽多啊,我们怎麽吃得完啊⋯⋯还有,它们是不是正在融化!」

「啊,对喔!」这才大梦初醒的某顾先生此刻开始慌张了起来,抱着一箱的冰不知如何是好。

乔曦转过头看我,摆出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态,我挑起眉耸耸肩,这就是顾子恒,果然是顾子恒,永远不按牌理出牌,永远都能令我们大开眼界。

「你到底在想什麽啊!?」

顾子恒只是难为情地笑了笑。「我们说好的啊,等我回来,还你们一个月份的零食,以示诚意!」

经他这麽一说,我不禁会心一笑,还记得从前我们总是约定好,最晚到学校的人隔天就要负起替其他两人一起买早餐的责任,因为一大早的早餐店永远大排长龙,每次都会等到毫无胃口,有个人若能代买早餐无疑是一大福音。顾子恒又老是睡过头,因此往往是他担起跑腿的工作,但每次一买又成了我们之间最晚到的人,我还记得国中的最後一学期,我跟乔曦不忍心让他天天都因为排队买早餐而迟到,才决定中止这项游戏。

现在回想起来,不过半年前的往事,对我来说却已有如一世纪般遥远,我们不久前还舍不得换下的褪色制服,如今已整齐地被摆放在衣柜的最底层,取而代之的是现在一身尚未被驯服的崭新衬衫和百褶裙,硬挺得像是在穿盔甲,有种不太适应、也不想适应这身新开始的叛逆感。

往昔的回忆,和熟悉的环境总是多添了一分安心,总是这样。

「唉哟,你真的是⋯⋯」乔曦无可奈何地淡然一笑,揉了揉她的太阳穴。「我说你啊,跟妍一起去把脑子摔坏啦?我怎麽老是和怪人做朋友⋯⋯」

「不要我才刚回来就损我嘛。」

「绝情的人是你吧!什麽都没说就失踪三个月,一通电话也没有,好不容易回来了却整个人大变身一样,认都认不出来了,我说你会不会其实根本就不是顾子恒,而是⋯⋯」

没等乔曦说完,顾子恒抚上她的头,轻轻地搔了搔她的发丝,眼里擒着笑意。「好,我郑重地向你们道歉,以後一定无论如何都保持联络,」他对我眨眨眼,「好吗?」

我偷偷轻笑一声。「果然长大了,顾子恒,还碰得到乔曦的头顶了呢。」

「对啊,我看我跟妍都不敢再把你当成我们最亲的弟弟看罗。」

顾子恒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啊!对了,」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看起来十分得意。「你们看,终於进化了!」

黑得发亮的手机萤幕在他手里晃来晃去,我跟乔曦与其说是惊喜,不如说是有点意外,他的家人一直不喜欢他使用科技产品,国中时想要联络他不甚容易。

「哦,手机!终——於有手机了你!」乔曦兴奋地拿出自己的。「我们快来交换号码!」

「好啊,」顾子恒生疏地滑开他的手机。「啊,抱歉,我昨天才刚办门号⋯⋯」

乔曦伸手接过他的手机,熟练地操作起来,顾子恒见我站在一旁,几乎融不进他们的对话,只是静静毫不作声,应该是怕我觉得尴尬,便主动向我发话:「⋯⋯我们也来交换号码吧?」

我应声点头,下意识往制服口袋摸索,不料它竟是空的,这麽一回想,不晓得从什麽时候开始,我就感受不到沉甸甸的重量,手机是什麽时候不见的呢?

「怎麽了吗?」见状有异,顾子恒朝我走近,脸上略带忧色。

「我的手机⋯⋯不见了。」

「不见了吗?」乔曦抬起头。「还是你塞在抽屉里,放学忘了拿?」

我眨眨眼,回忆逐渐涌现,好像是这麽一回事没错,我习惯把手机放在视线范围以内,刚刚因为急着赴顾子恒的约,匆匆拎了书包就和乔曦一起离开了。

「啊—有可能不小心留在那里了。」我恍然大悟。「我现在回去拿。」

「我、我陪你去!」顾子恒不加思索,下意识回道。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热忱,我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只是犹豫刹那然後婉拒:「不,没关系,教室很近,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顾子恒本来还想多说几句,但乔曦心不在焉地应和:「好,那你小心点,我们在这里等你。」他也只好作罢。

我向两人暂别後转身走回校区。对我来说,蓝城的一切——除了今天上学的那条路线——都很陌生,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甚麽要拒绝顾子恒,我一向对方位都很没安全感,明明多一个人会好很多。但我不晓得,不晓得是因为知道他对蓝城比我还要更陌生,还是⋯⋯还是只是我不想要和他独处,不想要面对一些不断在逃避的事情。

至少现在,宁愿自己一个人,也不想承受任何的负担。

究竟是怎麽了呢?这个月来,感觉所有亘古不变的事情全在一夕间崩塌瓦解,既定事实也全部被颠覆,连我也愈来愈搞不懂自己,我跟乔曦,跟顾子恒不是最好的朋友吗?不是说好这份友情会持续一辈子的吗?怎麽却开始感觉有什麽细小的,我无法察觉的东西正在窃窃啃啮,每次都偷偷夺走了些什麽,准备在它出奇不意之时宣告全部腐蚀锈坏?

这种讨厌的危险的感觉,到底是什麽?

这些灰暗的想法近期总是不断盘旋在我脑海里,总是得很用力才甩得开。我打起精神,将注意力摆回一间间教室上,试图将这些生涩的场景印入我脑内的记忆区块,这不太容易,毕竟整座校园内的教室都长一个样,但我记得教室外一大排苍翠的樱花树——只可惜现在不是花季——很快我就发现目标,踏上算是蓝城内我唯一熟悉的走廊。

放学後的蓝城静得出奇,连细碎的脚步声都显得太过聒噪。好不容易走回了自己的班上,扭个门把都是件大工程,金属生锈的摩擦声咿呀得鬼谲又刺耳,与夕阳金丝笼罩校园的和谐气氛颇不相衬,但依然在这几乎只剩下我的校园,一股我不喜欢的不安油然而生,总觉得有些什麽潜伏在不为人知的隐蔽角落里。我下定决心要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学校,与乔曦和顾子恒会面。

幸好我的手机在抽屉里,真是幸好,要不然就真的糟了。我拍拍我的手机,大松一口气,传了封讯息给乔曦,再次确认没有什麽东西遗漏以後,我走向离我较近的後门离开,那片乾净又雅观的植物群再次映入我的眼帘,方才的紧张顿时散逸无踪。蓝城最讨人喜欢的地方便在於整个浓浓绿意的校园,总有种至身在森林里的迷人幻觉,听说学校的春景美不胜收,能够同时看见上百种不同花苞灿烂盛绽的壮丽场景,对我来说简直是不可多得的天堂。想像一下能够沐浴在芬芳与舒适中自在求学,花瓣是廊道的陪衬,如果是我,也一定会想尝试看看电影中那种惬意枕靠在花树下悠闲阅读的高级享受,就像远方的那位少年一样。

距离我大约一百公尺的那株樱花树下正躺着一名少年,像电影里面的场景一样,看起来十分舒适。不知为何,那不是回去的路,但我却莫名地、极其自然地,被这画面吸引了,我一步一步逐渐向他靠近,一方面,好奇怎麽会有人和自己想得恰巧一样,另一方面,他似乎也是这静止的时空里,唯一的另一个人了。

一股奇异的感觉自身体蔓延开来,某个瞬间,我的心中竟飘过一个毫不相干的词,令人困惑的强烈而清晰。

命中注定。

我也不晓得自己怎麽了,但我的意志任凭身体摆布,我、我⋯⋯很喜欢这种感觉,连我自己都觉得讶异。直觉告诉我,这个少年和我拥有某种程度和理由的关联,而我的靠近是为了摸索这一切。突然间所有难以解释的事情都开始发展了起来,就像你突然找到了一只正确的钥匙,插入了

正确的锁孔,在正确的时间,一切全都转动了起来。

全部、毫无保留的、令人困惑不已的,都将揭开。

转动起来。

在层层叠叠的心理包装与防卫之下,我竟走到了那少年的面前,此刻,他的面容清晰而深刻地印在我的脑海。他似乎睡得很沉,沉稳到他胸膛因呼吸的起伏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他的神色是如此安详,彷佛他从未仇视过这个世界上任何事物一般,细细长长的睫毛乖巧地服贴在他白净无害的脸庞上,就像是不小心坠入凡间的天使一样。

好温柔的人类。

我不禁勾起微笑,蹲下身子近距离欣赏他的轮廓,看得入神,以致在一股熟悉的铁锈味像暴风般扑鼻袭来以前,我都不觉有异。

但那个味道实在太过熟悉了,似曾相识,而且愈发强烈,就如同拔去第一颗乳牙时嘴里充溢的锈蚀感,那是鲜血涌出的味道。

⋯⋯鲜血?

空气中四溢鲜血的锈味,慢了好几拍的我才惊异地回过神来,我身上毫发无伤,那麽鲜血的来源无疑是⋯⋯

一股不安油然而生,我连忙凑上前去观察少年的状况,但是他看起来也安然无恙,直到我在他的後脑勺摸到了一层湿热的液体。

当下我的脑袋顿时陷入一片死寂的惨白,指尖全泛起阵阵刺麻感,他洁白的制服衬衫不晓得渲染上那一大片殷红有多久了,而他仍旧出血不止,原来他的微弱气息并不是因为他的沉稳睡眠,而是因为他的生命正在点滴逝去。

我开始瑟瑟发抖,眼前的景象令我过於震惊与畏惧,试了好久我的喉咙才好不容易发出几个毫无关联的单音,要说话突然变成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同、同学⋯⋯同学,快醒醒!」芒刺在背般,对方一点反应都没有,依然和谐的那分神色使我陷入无尽的恐惧之中,彷佛那是他在人世间最後的一面表情,而他已化为原本的天使的模样。

我眨眨眼,毫不犹豫就倾身靠上他的左心房,内心祝祷着一切平安,即便只是比风拂还要微弱的振动,都能纾解我惶恐的不安。

但是就连咽口水的声音都比他胸膛的起伏还来得大,起初这令我畏惧,因为我感觉不到他的任何生命迹象,尽管他是我素未谋面、甚至一辈子可能只会与他拥有这个瞬间的短暂交集的人,眼睁睁看着一个人从自己面前永远离去依然是一件令人战栗的事情,对比他静得毫无反应的胸膛,此刻我的心脏已经剧烈跳动到超出我的控制范围。

但幸好我愿意相信这个世界里的奇蹟,我相信它会在最不经意的时刻偷偷向你抛出一丝不可思议的好运,以感谢你依然相信,这个世界还保有奇蹟。

虽然微弱,微弱到几近不可思议,但是我感受到了,我感受到那阵细小的扑通声还有那份坚毅的生命力,他的心跳微微脉动,然後愈来愈强壮,直至他的呼吸突然畅通了起来,我抬起头,见他轻轻拧眉,一副不舒服的模样。

「同⋯⋯同学?!」我试探性地询问。「老天,你还好吗?你流了好多血,我要⋯⋯」

他缓慢而轻柔地睁开双眼,似乎感受不到痛觉,脸色依然安详而宁静,就像刚睡醒一般,我顿时松了一口气,刹那间我们的视线彼此交会在一起,他的目光紧紧扣合着我的。

又是那个强烈而清晰的感觉,但此刻它正微妙转变,他的双眸深沉地如同深不见底的静止湖水,泛不起一丝涟漪,和他天真的外貌简如天壤之别,那双眼睛倾诉着庞大令人窒息的悲伤,我从未见过一个人能够不发一语就让人有异常强烈的情绪,但他,却让我也一同坠入了寂静的哀默。

而这居然有一股说不出的似曾相识,这双眼睛我认得,不晓得为什麽,它虽然被封存在记忆的深处,但是不知道在何时何地,我想我曾经认得它。

那名少年的视线很虚弱,但出乎我的意料,他嘴角几近难以察觉地微微上扬,但我发誓我看见了。

那名悲伤的少年,我以为他永远不会拥有笑容的少年,对我轻轻地笑了一下。

然後在下一刻,他缓缓阖上眼,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