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少的涌动,几乎要裂缝而出的不只是压抑了太久的青春驱力,还有身体被侵犯的创伤记忆,我的防卫侦测到这致命的危机,便再次以「暗恋」来封存,企图粉饰太平。

然而,所谓的暗恋还是破绽百出,春情难遣终没能躲过可维侦测的眼,他嘴上没说,却机敏地发觉我的变化,或许还嗅闻到那散溢出的费洛蒙,不再是小女孩的无性。向来晚睡晏起的可维难得积极地邀我吃饭,就为了探听着虚实,很是热情的,反差着那一下雨的夜晚,他门也不敲地闯进研究室,撞见少用上衣帮我擦乾雨滴,冷不防地丢给少一盒卫生纸,无视於我的存在,淡漠地甩门走了。我从没猜过可维的作想,又或者我根本不敢,也可能是怕知道更多真相的不愿意。

我还是间歇地与可维中午约吃饭,只是没再像上半年频繁,除了自己忙着申请学校与感论文之外,我更常躲在图书馆最冷清、偏僻的期刊室里,翻阅着根本没人会去碰的学术原文资料,或许企图丢给自己一大堆新奇,转移注意不去理会那藏在暧暧的不堪过去。

我是落了居心的有了隐讳,不说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惹人起疑,相对於我,可维更是激躁地谈起少,彷佛一只只的鱼鈎,想勾召出我的鬼祟。我知道那一阵子可维跟着少那一群人特别紧,不管是出去打打牙祭,或是回台北玩乐透透气,哪怕大家都要嘴贱地讥讽他几句,他都是一路跟到底,若我真想知道少的点滴,可维绝对是称职的报马仔。

「前阵子大家一起北上泡温泉,冲澡时大少好大胆地赤条条地也不遮拦,让我偷看到他那一根,哇!真是又黑、又粗又长!我猜他的性能力一定很强!」可维突如其来的说出这句话,失去了向来自持的戒心。

我完全被吓傻地望着可维,不仅仅是因为他口中所描绘的性器官特写画面,让我很是具体地有了异想画面,更是被他的大胆直白给弄蒙了,脑袋里闪过【牡丹亭】里贼牢样的春香,然後是跑马灯的一串串自疑自问:「春香到底在游园惊梦里扮演怎样的角色呢?杜丽娘的情慾有多少百分比是被挑起、撩拨开来的呢?春香会不会是那对着情慾搧风点火的人呢?」

直觉可维在鼓励我躁进、冒险,甚至是「犯罪」,连同他也有共犯的快感。我只是尴尬地笑着,自问无答飞悬出异想,更不知道该如何接续可维蒙太奇式的发话,却不得不承认,他所提供的情色特写画面,的确喂养了我异想的饥渴,很是具象地填充了某一种闪躲的空虚,继而伸出一只黑手。

当可维意识到我的沉默,或许是尴尬的表情,他才惊觉到自己踰越了言语的界线,神色惊惶地赶紧跳接了其他话题,而我也不敢追根究柢,因为我也害怕更多的好奇,只会泄漏了自己的春情稿。许多未知可能像薄膜一般轻忽忽的,却是层层覆覆地隐藏着许多工心,不仅仅是可维的,也是我的,障蔽了我们的看。

简单,是我们一直都学不会的利己利人;坦白,更是我们之间谁也给不出去的吝啬。但我们却也在某种心照不宣里同盟,很是暗着来的,却只针对少这个人,特别当周遭所有人都暗示或警告我最好别再靠近少,偏偏唯独可维就是白目地要逆向操作,有种千夫所指吾亦往的执拗,只是我是被他推在前面的那个人。

趁着北上去中央图书馆资料的机会,顺道找了耀邦,不知他是如何捕风捉影的,的确意识到少这号人物,颇具威胁性的,但他就是嘴上不说,反倒是与他赁租在外的室友,走漏了耀邦的不甘心。这室友或许就是好心,趁耀邦开了小差,先是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突然慎重其事地问起我在学校的近况,然後话锋急转直下,很是直白地说:「那个人有什麽好?!论家世、人品、学识与前途,耀邦比他好太多了,你跟耀邦在一起都这麽多年了,不会这样糊涂得都搞不清楚吧?!」

「啊!」我愣了一下,横竖他都作了结论了,我倒像听训似的。

但不知怎麽的,当下我竟思绪开了岔,天外飞来一笔似地想到少说话时的模样,抿嘴笑了。当少跟我说话时,手多半是安分地垂悬着,反倒是嘴角总是笑意盈盈,而眼睛又是温柔地注视着,一种有温度的。也只有在人群前,少才会展现另一面的丰采,能言善辩,手又总是那麽同心地跟着唇齿吐露,大鸣大放着,有时我隐身在人群之中,贪恋地注视着,甚至还会误以为少的手才是发声的主角,而其他的声响都只是背景音乐。

那样的美,我有时会有种心虚,因为那是无法言说纪录,或者描摹出的瞬间动态。

文字,锁死;画笔,叉钝。

而我只能闭上眼睛,在记忆的表层里,一遍又一遍地上演着幽影晃动的掌中戏,少的手嵌进了时光阴翳的缝隙,伏藏在某个思绪转角处。直到十几年後在一次参加奚淞老师的画展座谈会上,忽然,一记将右手腕轻轻向外反折90度的画面,停格在透着光的日式窗格纸,画片般的,那一瞬间我以为少出现在我的眼前。回神,甫定。这才发现是奚淞老师的手,如飞羽翼,在虚空里滑翔着,御风。

我很少看过男人的手在说话时,有那麽美的飞行姿态,风动里有份沉静,而凝冻之中却有份能量的滑行。少,是第一个让我看见这般美好的人,而奚淞老师,则是第二。

有时,爱上一个人就是这麽奇怪,没来由的,说不上原因,哪怕旁人丢来一堆主流价值的度量衡,全是金科玉律的珠光宝气,但少就仅仅是笑时嘴角的涡旋、讲话时的双手御风,这若有似无就足以勾缠着我的心,霎时,看似对我最好的利益安排,我却轻飘地什麽都不要了。

当耀邦的室友以现实的看,来警告我若真移情别恋便是「不合常理」时,我「反常」地想到少的手,倒有了负负得正的和气,我仅仅是笑着,没有辩解或者不平,看似驯服的,却是柔软的叛逆。

不知是不是少的好太过另类与邪门,不见容於主流标准的,或者是我向来过於规训,身旁的人总是意有所指地警告我。被少笑称为古墓派掌门的馨平教授,或许是听了什麽风声耳语,也时不时地在指导论文的时候,突然插播一句:「我经常看大少和艳媚在长廊上打闹说笑,你自己要小心一点,别跟大少走太近,他跟女孩子都好像这样,太花心了!」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无声地敲响了警报。

未婚的馨平教授自有她的感情观,即便她是守口如瓶的,但所上还是风言谣传,说她过去曾有论及婚嫁的男朋友,只是在那个戒严的年代,这男生既是本省又反国民政府的,最後因为省籍与政治立场不同,无奈分手。她有自己的戒心与不相信,或许更多是省籍之间的籓篱,也同样要我警醒着。

小时候父母总告诫我不准靠近眷村,成长过程几乎少有外省籍的朋友,或许也因为这样,少对於我而言,更散发着一种异国的谜样气息,奇幻挑逗着我的好奇胃口。很有模仿天分的少,有次作态地表演眷村妈妈们边打牌,边听男人们激愤谈反攻复国的淡定,「胡了!要反攻复国,那完全是不可能的!」看他唱作俱佳地「摊牌」,演活了这段上一年代的禁忌,大夥都笑到前仆後仰的。

「还是女人最务实、清楚,不跟时代起哄地呼口号,就只要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少微笑地作了总结。

我不知道笑闹的众人是否听见了这句,但我就是听了进去,希望自己是他口中的那种女人。少的特别,是一种透视的看,虽是与人譁笑搞怪,却总是能神隐穿越那迷障,入定,让我的眼远远地跟,像仰望星光。

馨平教授暗示的省籍不同,对我有了翻墙的冒险,但是提到少与艳媚之间的打情骂俏,我的防卫是不可能坐视不管的,特别在意象不明时,我更趋向退缩与自保,避免自己受伤。那次经馨平老师提醒後,我开始选择性的暴露,甚至是解读,隐然作实了「花心大少」的这只标签。

一次周六夜里,大夥吆喝去邻近夜市吃宵夜,拗不过众人起哄、鼓噪,少的那辆车硬是挤进七个人,我与艳媚分坐副驾驶座,让我近身与假想敌搏斗着。一下车大家吃吃喝喝地笑闹,我是拎着一份警戒,蒐证似地看着少与艳媚的互动,果然,想到要买袜子的少,拐进HanTen店里,艳媚也跟在屁股後进去,我刻意地保持距离,站在店门口外小心翼翼地望着,最受不了艳媚贴近少的耳根,莺声燕语地说笑着,很是亲昵的,少也不迎不拒地笑开来。

妒火,一笔勾销了少对我的好,「原来他对每一个女生都这样的!」我将自己的不安全感与缺乏自信,全算到他的帐上,狡狯地以数落、怪罪来解除心里所有的不舒适,以及自己得面对的问题。

气急败坏地转头就走,没想到结完帐的少跟了上来,笑着展示他刚买的新袜子,发现我莫名其妙的冷淡,脚步却异加飞快的怒气,他不解地问:「你怎麽了?怎麽不理人了?谁又惹你了呀?」

连环泡的问,我还来不及回答,却看见艳媚娇声娇气地黏了上来,缠住少继续笑闹着。

我甩头就走,隐身在前头的那一群人之中,却是揪心地听着身後的动静,喂养着耳朵的不甘。看似躲避着少,其实连我都不知道的是,自己所亟欲规避的,其实是由少勾召出我的那团盘根错节的不安全感,一种随时会失去的致命危机,即便我是喜欢少的,但是这种被虏获又同时被抛弃的难堪,触发了过分灵敏的防卫系统,让我以疼痛的切割作为自保。

我从未放手爱过任何人,有的仅仅是在自以为安全里,维持淡漠的关系,以此安妥不被人伤害的危颤与心惊,或许我与耀邦是这样的。

回学校的路上,少将钥匙丢给同学恒远让他来开车,自己坐进了後座,我与艳媚依然分坐在前,我挤身靠近着驾驶座,左手还得背到後方,有时靠着驾驶座椅背,有时让手悬空着。车行过产业道路的黑暗处,碎石颠跛着车身,一个巨大的腾空,左手直觉想去抓个倚靠,突然感觉手被人紧紧握在手心,妥贴踏实的,便融聚成一块陨石,撞击在我心上。

我不敢回头察看究竟是谁?我希望是少的,却又不敢去证实,更怕的是失落,特别是方才他与艳媚的昵近,我的戒心还没能松懈,宁愿错杀的,也不能让自己置身於一点点的危机当中。

车继续行驶着,到了比较平坦的路上,众人又开始说笑譁闹,但那只手继续紧握着我的,没有要放的意思,汗湿黏腻的摩娑着,让我的心也跟着湿潮。

我是宁愿一直这样暗夜行车下去的,继续耽溺在被手心紧握的存在感,却不用去多想、留心与查证到底是谁的手,就自然不会有被放手,乃至松脱坠地的危险。这也是我对少的感情奢求,冥漠里未明,以为没有表态就能偏安,却忘了自己最深的恐惧才是夜色里隐伏的兽,我早已是垂死的猎物。

回到学校车子一停,看着艳媚下车,突然那手松了开来,我也跟着下了车,却是心泛空着,彷佛先前的暗自迷醉只是黄粱一梦,我气虚地走着。看着少也下了车,神色自若地,在我眼前走过,又是嘻皮笑脸地跟着艳媚打闹了起来,一路从研究大楼门口、楼梯到研究室,跟在身後的我更是疑惑地望着自己的左手心,不确定刚刚被握着的是否是我自己的幻觉?那肤触上的湿黏虽然乾消,但凑近鼻尖闻去,却若有似无地散溢着一丝惹弄的气味,这是我自己的吗?被撩拨过後的心,闲散散地瘫着像松脱的弦,听见的乐音真的只是我的幻听?

站在研究室门前的我,愣愣地望着长廊上的艳媚与少,俩人视无忌惮地相互捉弄,肢体更是大胆地几乎是近身肉搏了,很是令我的暗恋难堪,我发现自己胸闷、晕眩,一个踉跄地便跌进研究室里,把自己反锁在里面。

「怎麽会是这样呢?」我问着自己。想起馨平教授的提醒,彷佛一根浮木般,将自己从身心失足落水里捞起,而眼见为实的一切,全是少的罪证确凿,马上解除了我幻觉、幻听与幻想的危机。一切就当没有发生过!

暗恋里的挫败,明着来的世俗情感倒是成了退後可守的沙包,我与耀邦倒是更常电话连络,虽然也是不常见面,他一直在忙,忙着跳槽升迁,忙着拓展副业,忙着更美好的明天,却不是眼前。

某个周五通了电话,我才知道他要回家陪父母吃饭,自作聪明地以为他会来找我,从他家开车不过十五分钟就到我学校的顺道,他竟然想都没想过的「顺便」,当我恍然大悟之後,他依然是为难地只想全天待在家里陪母亲,要我照单全收这一切的冷漠,「你周末就在寝室等我电话吧,如果我真能挤出一点时间来,到时再说吧!」耀邦以打发的口吻说着。

和耀邦不冷不热地在一起快七年,好像总是上演着「退而求其次」的戏码,他有太多藉口回家陪母亲,我好像也未置可否地接受,总让人对他这「影子情人」有所疑惑,试探着像我靠近;他母亲有太多的抱怨与挑剔,我也麻木地让自己无感,习惯自己已经无可改变的一切,却不见得是真正接受自己;对於进一步的亲密关系,他也有太多的「妈妈的话」做为自己的贞操护卫,而我的身体也燃不起兴趣,很是配合这一切的道德戏码,谁也不泛谁似的心安。

记得大学四年级的室友曾经暗示我,这是一段畸形的关系,大我近五岁的她暧昧地说着:「这其中一定有鬼,你们两个都有问题!」

耀邦的「戒急用忍」是他自己的功课,但安於这种「退而求其次」的关系,却是我的自欺欺人,或者是逃避被人全面虏获的生存危机,不愿意所有身体被侵犯、亲情信任崩塌的创伤记忆,如洪水般地将我淹没,非得要我扛起责任为自己寻求生路。我不是没想过,若是与耀邦的这一切换在少的身上,我不知自己能不能真的如此淡定?特别是欲望着少的身体这部分,我真的能坐视自己身体接受这「无欲无求」的冰封吗?

明明只是暗恋着少,却情欲炽燃地止不住异想,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为什麽在性幻想瞬间会肢体僵硬,甚至有种思绪切断的刻意想掩埋什麽?我痛苦着自己的欲爱「不能」,为什麽身心无法敞开,病态地萎靡着?

少,是一名「危险」情人,他的破坏力不在於他真正能做出什麽激世骇俗的勾当,反倒是我自己会因太想爱他、拥有他,却发现自己身心病态的「不能」的挫败,便转向直面最疼痛的关键处─自己的创伤记忆,这全是防卫系统已经隐藏、压抑多年,并企图摧毁的。

或许,真正的爱能让一个人安忍着痛,迎向自己伤的原点,并在疗癒之後圆满爱情的本然。而全然爱上一个人,也许更是冒着生命危险也在所不惜的,特别是要崩塌那惯性的防卫系统,让自己完全彻底地脆弱,却也真实着。

我从不敢再细想下去,因为真正向里探究,就会暴露了自己以恐惧为基调的爱情观,我是不能、不敢也不愿选择一个让自己放手去爱的人,我宁愿是「退而求其次」要来不愠不火的关系,让一切都在可控制、操作与预测的范围之内,由惯性自动化驾驶。

相对於少的「危险」,耀邦更让我心安,这已经不是我爱谁比较多、比较重的问题,而是哪一个人更能让我狡狯地逃避创伤记忆,以及诡谲地任由惯性防卫操控下去。太怯弱的我,有了这层居心之後,便安於与耀邦之间的关系,相忍七年不是因为爱,而是更多内在郁结与心识算计,所以面对耀邦的冷淡也是安之若素的,但这正是我对不起他的,虽然自己是意识不到的,但我终究於理有亏。

周六一大早到研究室撰写论文,准备整天都死守在着空城似的研究大楼,连充作午饭的土司面包都买好了,大概撑到晚餐也都没问题。没想到约莫十一点多,长廊闹哄哄地噪动,原来是少一行人,原本周五大家还志气满满地要留在学校赶报告,但还是忍不住骚痒,起哄地要塞满一辆车回台北。

「车上还有一个空位,我们一起上台北吧!」少看见我走出来要倒茶水,硬是催促我马上跟他们出发。「我带你去台北吃吃喝喝,跟你说了好几次的黄鱼饺子、透抽饺子与哈根达斯冰淇淋,走吧!我们或许能赶到台中吃午饭喔!」

我猜自己真的被雷给轰到,当我意识到这一切都太过疯狂时,自己已经待在车子里,并且在高速公路上呼啸着,不知怎麽的,还有一丝丝恶作剧的快感,「原来不让自己等着、挨着的自由,是这般的爽然畅快!」心中自言自语着。

跟着少一行同学沿途吃吃喝喝地回到台北,傍晚少执意带我去刘家饺子馆,就只是为了让我嚐鲜,说这些黄鱼都是野生的,很是鲜美,众人拗不过他只有依了,馆子里头人声鼎沸,我看了价目表很是心惊的,直觉这实在太高档了,有些惴惴不安。

「你嚐嚐看!」饺子才刚端上桌,少就快手地一个个夹到我盘子里。

他眼里的期待是一种催促,我咬上一口,还来不及反应,少便急忽忽地开口问:「好吃吗?」

有一种被珍而重之的感动,是与食物本身的美味与否无关,因为那美好已经过度超越感官所能承载的,只剩下心的摄受,温吞地浸润着。

少等不到我的回应,便故作生气地说:「好啦!这对你一定是不好吃,因为这饺子一点都不甜!你这台南人最爱吃甜的,连正餐都要甜的!」

众人看少的反应过度,都哈哈大笑,我虽是百口莫辩,心的确是甜蜜的,是的,少一点都没说错,我贪甜、爱甜,不只是味觉,就连心也是。

用餐过後少买了单,众人渐作鸟兽散各自回家,只剩少与我,以及让我感觉有点电灯泡的恒远,明明女友不断B.B.Call,却坚持不去回电,真不知他回台北所为为何。三人转阵哈根达斯吃冰淇淋,又是人山人海地等半天,才一翻开菜单,我几乎不可置信地骂少:「老天!一客冰淇淋都要280元,我宁愿回台南吃把ㄅㄨ!」

「小姐!我拜托你不要这麽大声啦!大家都在看你耶!」少笑着说。「好吃最重要,你干嘛想那麽多呢?」随即帮我点了一份,很是豪华的。

这是我第一次吃这麽贵的冰淇淋,满足的不仅仅是我蚂蚁的贪甜,更是专宠的幸福。记得小时候我吃冰棒总是慢吞吞的,别人都是用牙齿咬,我则是用舌尖舔,而且还不忍贪吃的温度融化了冰棒,就只敢手拿冰棒近距离地望着,看着几乎要滴下的冰水,才即时地舔上一口。可是到最後,当别人的冰棒都吃完了,我那还剩2/3的冰棒便成了大家分食的目标,我总是急得要哭出来,很哀怨地舔着嘴角,伤心着幸福总是太短。但我每次都没得到教训,继续因贪爱而不敢妄动,终而只得到一点点而已,重覆着咎由自取的伤心。

少其实自己没点,就只是笑着看我吃,看我小猫一样轻手慢脚地用银汤匙薄薄地刮下一层冰,再整个汤匙放入嘴里,根本是含着汤匙地贪恋着不放,看得他都笑眯了眼睛。他也是不催我,净让我重施过去的不敢妄动,却用眼里的看守护着我的全部拥有。

「吃完冰淇淋之後,你要去哪里呢?」恒远突然开口问我,打破了我与少无声里的温馨。

「等下我带她去阳明山看夜景呀!」少促狭地回答。

「我又没问你,你插什麽嘴?!我是问她今天晚上要在哪里过夜?」恒远没好气地对少说着。旋即转向我问着:「你台北有朋友吗?不然你今晚能睡哪里呢?」

少又插嘴了,完全不管恒远说了什麽,硬是转向我跳tone地问着:「你说你想去哪,我一整夜都可以陪你呀!」

说真的,我脑袋似乎在逃避这个问题,匆匆被推上车,是无法事先作想或联络朋友的。又或者,我其实也在等待,逼着少扛下责任,敦促他作下决定,很是耍赖与算计,偷偷希望形势比人强地让他加速一切的发生。

「你到底台北有没有朋友可以借住一晚呀?」恒远开始咄咄逼人地问着。

「你干嘛替他担心呀?!我顶多陪她去阳明山看完夜景,再看日出,一夜就过去了!你说我会把她丢在大台北街头让她独自一个人吗?」少替我接了话,笑着回答着。

「你怎麽可以这样呢?就只有你们两个半夜去阳明山,这会不会太危险了?!」恒远显然烦躁不安,口气越来越不好。

「怎麽会危险?我倒要问问你会有怎样的危险呢?」少反问恒远,气氛变得有些僵。

少的无想以及直白,反差着我的欲言又止,与恒远复杂的预想,或者小人之心,正是因为少这样的磊落,让我们更自惭形秽,乃至要恼羞成怒了。

「反正我就是觉得危险!」一时语塞的恒远斩钉截铁抛下这句。

「危险?!」脑袋像跑马灯似地重覆这词条。

恒远吊人胃口地丢出这「危险」的悬疑,却总是拐弯抹角地不解开谜底。

少,太危险?在少身旁的我太危险?少与我在一起,这件事本身太危险?还是相对於我跟少的其他人都太危险了?

到底谁是危险?而谁又「被危险」?

危险,对於向来采取安全主义的我,竟飘散着一种颤栗的诱惑,那是感官长久麻木之後的渴望被激发、活化,於是看是自毁地寻求那极致的边缘经验。眼下,即将离开了哈根达斯的下一秒与空间,彷佛衣服爆裂一条缝,很是迤逗的,期待里头的喷射莫名,却光是窥见肌肤闪现的粉嫩肉色、欲遮无凭的暧昧阴翳,断断续续且忽隐忽现,甚而相互染指,就已经令人捏紧鼻息地动欲了起来。

所谓危险,早在事件发生之前,所以与纠结的人、事、物无关了,就仅仅是在一切「理所当然」的精封密实外壳上,以想像划上一道裂痕,我便在其上前思後想、欲迎还拒,乃至相互矛盾地反覆浸淫。

恒远意欲制止的一切危险,却早已在我的想像里发生,沉默的我看着他与少抬杠似地吵了起来,只因我已在其中迷醉、晕眩。

「难道你也要跟喔?!你跟了就不会危险吗?看你女朋友一直call你,你怎麽都不回?小心被她发现你都回台北了,人还不向她报到,竟敢跟我们四处混去夜游!」少笑得很邪门,俨然抓到别人小辫子的得意。

「这事你不用管,我只担心她今晚没处去!反正就是别去阳明山或什麽夜游的,这实在太危险了!」恒远将话题拉回原点,转头看我,完全不想里会少。这时他的B.B.Call又响了几声,他很是不耐烦地转为震动。

「我看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你现在都已经在危险风暴里了,还管别人危不危险?!」少的眼睛盯着恒远腰间的B.B.Call,又是趁胜追击的骄矜与蛮横劲。

「你闹够了吧?!你这人怎麽老爱惹事生非?难得不能成熟一点吗?你已经把她莫名其妙地带上台北,到底要怎麽负责呢?」

恒远这下真的沉不住气了,就连「负责」这千斤沉重的词都脱口,砰的一声巨响,所有的吵杂都突然禁声失语,包括少的挑衅佯笑,以及我裂缝欲动蠢蠢的想。

说「负责」太沉重!而要求别人为我负责,偏偏是我所惊恐规避,我都讨厌起自己来了,但反讽的却是,我的不表态与艰难地无法做下决定,又常常让别人被动地成为要对我负责的人。总要被逼到某个临界,就是再也不法忍受看着自己成为别人的负担,那种猥琐与无用的样貌,我才会骤然做出非理性的决定,既损人又不利己,好像自己是亟待出清的废物。

「我看你还是赶快打电话给你女朋友,我今晚就去找大学同学,她在念研究所租房在外,我等会儿联系她就过去!」我说。

被少与恒远这一来一往地斗嘴,我真的觉得自己像他们俩的负担一样,这是我向来的心病,总是自卑地以为自己总是个磨人精,专给别人添麻烦,所以得尽快将自己给「解决」,亟欲表现独立与识相的不添乱,就怕接下来要惹来嫌弃,这会让自己更难堪的。小时候母亲总是在被父亲殴打後,有时凄厉地哭着、哀嚎说着:「要不是因为你,我就不会嫁给你这猪狗禽兽都不如的父亲!」、「要不是你,我不会死守在这种像地狱的生活里!」自小到大这些话我听了太多次,久了我便怀着有毒的罪咎,深痛恶绝地讨厌起自己来,很是敏感地观察别人对我的观感,就怕自己太惹人嫌,宁愿自己先走开的。在人我之间总惦量不到轻重,生怕烦扰到别人,所以我与人总是刻意生疏,也不知道施受之间该如何平衡,最後乾脆通通免役!

其实,这一撇清完我便後悔了,有点激躁地内在无声嘶喊着:「我可不可以不要这样自动飘走?我能不能就赖着不走,撒娇地硬拗少陪我一整夜?我敢不敢蛮缠地要少带我去开房间?」

我更想跟少在一起,不仅仅是因为他总是大方慷慨地善待我,让我在生命里地一次尝到被宠着的松软可口,而是我太想让自己「失控」,身心隐隐地裂了一道裂缝,透着玄秘的光,彷佛里头有答案,我已经受不了所有的晦暗未明,等着外在既定的一切,让内在的惶恐、危颤、多思与恐惧通通投降。

「好吧!让我看着你打电话给同学,联络好住的地方再走!」恒远如释重负地说着。

「你确定这样方便吗?我是说你这样临时说要去,会不会太麻烦你同学了?」少认真地问我。「我又没事,其实可以陪你一整晚的。」少很是认真的说。

我很想当下拉着少就往他车上走,直飙阳明山躲开恒远的监视,更想…,但我就只是暗暗地想着。

「不用了!这更不好,去同学那里比较安全!」恒远爽脆的回答,打断我的想,随即半推半强迫地跟我到外面的公共电话亭联络同学。

拨电话的当下,我还暗自祈祷同学不要在家,却没想到违逆了我的意,同学很是好客,一口便答应了,讪讪地说定了待回过去,但是心中还在赖皮,揣想还有没有别的可能。等少付完帐出来,恒远叫少不用送我,直接坐公车去同学那里就行,完全不让我们有在单独相处或变卦的机会。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而我的决心又显得太温吞,意欲的表达又过於闭锁,等我会意过来时,人已经被恒远推上了公车,眼睁睁地看着少离我越来越远,自己反倒像被人丢弃送走似地急得想哭,却只能无助、傻愣地被迫接受一切的事实。

那一夜在同学家,难以阖眼的,我在脑袋里不断倒带,想在哈根达斯冰淇淋店里的每一秒停格画面里,少与恒远你来我往的针锋相对之中,找出一个我可以大声说出意欲的切入点,好让一切的发生急转直下。我其实想说的是:「危险很好!未知的危险不管多巨大,我还是想跟少在一起!」

夜半无人的勇敢,是一个人的自导自演,清晨同学的闹钟声响提醒着梦幻全部撤退,接手的是白天,更多理所当然的綑绑与制约。

无端的闷气,怨怼所有插足在我与少之间的人:艳媚、馨平教授与恒远,甚至是耀邦,让我对少的欲想,总是像鬼打墙般,怎麽也走不到想要的清楚天光,却停在鬼哭神号的懊丧里,打转。

如果,真抽掉这些闲杂人等,我就能从鬼影的挣扎中逃脱吗?我真能向少直白我的渴望,甚至是最原始生理的欲求吗?

当下,我自己不知道的是,一切的症结终究自己,成也自己,败也自己,真正的答案在最深的黑暗里,得一直安忍在一份不确定,无限探底,或许真能在尽头找到光亮,这就是唯一能做的,挣扎终究无益。

我想到认识少的几个月後,我们在某个破朽、脏臭的二轮戏院里,一起看《真爱一世情》(LegendsoftheFall)这部电影。

我是相信作者已死的,当一部影片完成之後,所有的诠释权终归阅听众,他们以自身的生命、经历与细微不可觉察的感知,为电影做最後的剪辑、润饰与配音。甚至,那周而复始的後制过程,便是阅听众一辈子的生命实践。

相印,是看电影的心情。心.心.相.印。

由布莱德彼得饰演的崔斯坦,在与苏珊娜(茱莉亚欧蒙饰)一夜欢爱之後,决定从此上上漂流、放逐人生。同时也暗恋苏珊娜的大哥艾佛看在眼里,直斥崔斯坦是为不顾女方贞节名声的危险情人。

在我现实人生的多年之後,回想电影的这一幕,便有了更深邃的相印。当年直斥少是危险情人的恒远,承认自己与少是情敌,仍然耿耿於怀少当年对我的撩拨与招惹,却又不负责任地走了。

恒远毕竟是丈量感官世界的能手,看似没有结局的恋情对於他而言,终究罪恶。就像做了国会议员的大哥艾佛,以为娶了苦苦守候崔斯坦多年的苏珊娜,正是能给她最坚实的幸福保证,多年後身穿华服、肥美生活的苏珊娜,还是举枪自尽了。

苏珊娜的死,只是一种象徵,死去女人以为唯有来自另外一个人的爱,才是终极救赎的幻象。

有没有一种爱是自己能给自己的?

有没有一种光亮是无须由外在的柴薪点燃的?

有没有一座天堂透过忆起与了知便旋即化显的?

事实上,没有危险的情人,只有危险的自己,宁愿困在等待拯救者给出结局,却不愿意在现实全面尽失的毫无结果中,寻找出脱意义。

生命中该提防的,正是危险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