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一八月京都‧盂兰盆会

明治五年,京都──

时逢夏季,天气炎热而晴朗,天空犹如经过高温烤炙成的釉下彩瓷器一般呈现美丽的色泽,即便已经有了如同青瓷一样的湛蓝,阳光依旧毫不留情的烧灼着,渴望再为如画般的京都添上一笔色彩。

但是京都今日和平常的娴静模样大不相同。

街上行人络绎不绝,路上挂满了灯笼,许多人穿着凉爽的浴衣在街上漫步,感觉热了便拿着圆扇轻轻搧风。

穿着一身不合时节白斗篷的高大男子面色沉稳,手上拿着一束菊花,旁若无人的在街上走着,经过了一名正在梯子上吊挂灯笼的工匠,礼貌的微一领首而绕过了工匠,却在转角处似乎察觉了什麽忽然止住不动。

下一刻,穿着和服的少女冒冒失失的迎面撞上,在即将被反作用力弹出而摔倒的时候,白色男子伸手一抱,解救了那红衣少女。

“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红衣少女忙不迭的出声道歉,抬头一看却愣住并同时羞红了脸──男子面貌俊美,虽然并非留着传统发髻、也不是洋式短发,但一头黑发随性往後竖起为面前的伟岸男人增添一笔秀美气息。

在红衣少女粉红色泡泡的幻想不停扩大的时候,後面快步跟上的人叫出少女的名字,戳破了她美丽的白日梦。“小红!”

白衣男人确定怀中少女站稳妥後放开了手,却对後面的女人打了个招呼。“桃花,好久不见。”

“新津先生?好久不见!”被叫桃花的女子一脸惊喜,随即伸手轻整衣袖,垂头行礼,姿态柔若无骨,优雅且美丽的让人不开视线。她注意到了新津身後挂灯笼的工匠,朱红色的诱人双唇带上了浅浅的笑意。

“小红给您添麻烦了。”桃花肤上涂白,眼角与唇瓣艳红无比,以及一身华美的和服──这美艳出众的女人是一名艺妓,还是一名察言观色、眼光锐利的女人。

如果当时新津闪过小红,那麽小红将会拦腰撞上工匠和梯子,那麽也许不会像现在一样毫发无伤。

“没什麽,举手之劳。”新津嘴角上扬,自信洋溢於表。虽然嘴上客气,但这不是一个谦恭的男人。

“小红!给新津先生道歉。”桃花美目一瞄,小红马上打了个冷颤,姿态抖擞的给了一个标准的鞠躬。

“新津先生是因为盂兰盆会而来的吗?还是隔日的‘国内陶艺共进会’?桃花就想新津先生该会参加的。”桃花见小红道歉後给了新津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但眼中饱含惊喜。

“都是。身为新进的陶艺家本该就为了增进技艺出席大会。”

“即使不喜欢?”桃花微笑的意有所指。

新津觉之进,近年来颇富盛名的陶艺家,入行短短数年所发表的数个作品就造成陶艺界的轰动,尤其是第一件发表作品“初雪”,秉弃了彩绘陶瓷的瑰丽色彩,他制作了纯白无瑕的大型瓷器──有着圆桌大小的酒杯,从里到外没有一丝其他色彩渗入,一如新津觉知进本人离群索居。由於新津觉之进讨厌与人交际应酬,鲜少在外界露面,因此在陶艺界中,新津觉之进也是神秘的代名词。

“大家都这麽期待我的出现,我只能出席大会了。”新津手指拨弄了一下刘海,一脸对着淘气小孩般说着“唉呀我能拿你怎麽办”的神情。

桃花此时见到新津另一手上拿着的花束,捂嘴惊呼。“啊,新津先生是要去扫墓吗?”

桃花再三与新津表达歉意,依依不舍的拉着一脸迷醉的小红一道离开。

新津在桃花离去後,脸上表情沉凝下来。他一直不喜欢与人交际,但桃花可以说是个例外,聪颖慧黠识大体,懂得在什麽时候该说什麽,不会去触及别人的底限,又是个美人──是人都喜欢美丽的事物,更何况男人更喜欢美女,温热、柔软、带着迷人的香气,即使是他偶尔也需要女人的陪伴。

在新津到访的寺庙中沉睡着的女人也曾经陪伴过某人。小小圆圆的墓碑上没有铭刻。自从九年前听闻消息後他就一直代替某人扫墓,简略轻扫过後洒上清水,带来的菊花横放墓前,点上线香。但新津没有合掌进行参拜,对他来说,这只是代替他徒弟进行的义务,需要在墓前参拜的并不是他,也不需要他。

他的弟子已经离开十年,但新津凭藉得自己的情报网掌握着他的徒弟──绯村拔刀斋的消息,直到大正奉还,绯村拔刀斋就像是凭空消失一般,失去了绯村拔刀斋的踪影。

扫完幕时天色已暗,空色苍茫予人一种灰暗之感,大鼓敲击声传来,高挂的灯笼点上光亮,盂兰盆会的盆舞即将开始,而街上的小吃与杂玩摊贩尚未休息,继续热情叫卖。

新津本身是没有兴趣参与这些事情的,不过他一直以来都会远眺灯笼流的仪式,那是他自从他徒弟离开後所养成的习惯。

当他带着好酒到桂川附近的废弃小屋──那是他远眺的固定地点──时,他感觉到後面有人朝他奔跑而来,速度很快但步履轻巧,不是小孩就是体型纤细的成人,但这种速度可不会是一般人。

於是新津在门口停下脚步,抬眼看向声响发出的方向,距离越来越近。在天色昏暗中,一名穿着洋服的瘦小人影急奔而来。似乎对方没有发现这种僻静地方会有人在,才在距离三米处急煞停了下来,谨慎打量着新津。

新津这才凭藉微弱的光线看出来者是名穿着裤装的少女。

黑色长发因为急速奔跑而显得有些零乱,脸蛋上漾着运动後的红晕。最让新津讶异的是她的双眼,蓝釉般闪着难以言喻的光芒,这让新津无法移开目光,并不是因为那眼瞳颜色像他徒弟一样,而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少女似乎也看清了新津的样貌,似乎松了口气。

“你……”少女正打算说什麽的时候,远方又传来不少脚步声,听来沉重许多。少女显得紧张起来。

“拜托你让我在这里躲一下!”

四、五个男人奔跑经过,甚至进小屋内搜寻,未果,其中一名男人见到了席地喝酒的新津,开口问道:“你有没有见到一个穿着西服的女孩经过?”

“没有注意。”新津悠闲的喝了口酒,摇晃的手里的酒瓶,“要不要一起来一杯?”

“不了,谢谢你的好意,如果你有在附近看到类似的女孩,请到警视厅找西乡从道,报酬方面不会亏待你的。”

新津咧开嘴角。“知道了。”

在那群人走远後,新津淡漠的开口。“他们走了。”

少女随即从新津的披风後钻出,此时面色平静,精致甜美的面容上没有了刚刚的惊慌,更像是一尊瓷娃娃。

“非常感谢。”少女站起身,对新津行了一礼,转身打算离去。

“慢着。”新津出声叫住少女,“虽然我帮了你是我自己的决定,但我总有权力知道为什麽他们会追着你吧。”

少女张口欲言,却被新津看出少女即将扯谎而打断她。“不要告诉我什麽被坏人追着跑的三流剧情,因为他可不是别人──他可是前陆军少将桐野利秋。”

少女稍稍思索了片刻,简单而直白的回答。“我离家出走了,所以他想把我抓回家。”少女有着孩童般不甚标准的口音,双眼直直望着新津,单纯而直接的、没有谎言在其中。

新津皱眉,正想继续询问时,後头又来了一群人,除了脚步声之外还混杂着吵闹的说话声,灯笼的亮光照映过来。

一群看起来就不怎麽正经的地方痞子手拿酒瓶,一边喝着一边笑闹,见到边上站着的少女笑的一脸淫荡。

“呦──美人儿怎麽没有去放灯笼啊?要不来陪陪我们一起玩吧──”

“哈哈哈,这还是小孩嘛!你有恋童癖啊?”

“少罗嗦!女人就是女人──”

“倒是挺漂亮的,来陪陪大哥哥们吧!一起做些好玩的事喔!”

少女微微皱眉,她看了一眼席坐在地的新津。虽然躲在披风内时,有看到他身上有带刀,但是要以一人对付这麽多人恐怕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更何况他不见得会见义勇为。就在少女反手探向身後的小包,打算拿出银针来引开这些混混时,新津突然站起身。

“喔喔,原来有其他人在啊?这小妞就借用一下吧!”

“这位大哥,你跟她看起来不是一起的吧!那就别多管闲事啦!”

新津看着越来越昏暗的天空,颇为无奈。“今天是怎麽了?这麽热闹,老是有不速之客来扰乱。”

“怎麽?关你屁事!”

“看来不给你一点颜色是不会走了!”对方完话的同时向新津砸出酒瓶。

但是新津比他更快。一闪同时挥刀而出,以剑鞘戳中那人的胸口,那人便像是丧失重力般飞了出去,而这一切发生不过数秒时间。新津沉默的站在那群痞子中间,某种氛围从他身上急卷而出,甚至有人不禁被那气势下的腿软发抖。

“滚。”

不用新津说第二句话,他们抱头鼠窜般很没义气的撇下倒地同伴落跑了。少女放松下来的警惕全部回来,警戒度全开,全身上下所有毛细孔都在叫嚣着“危险”的讯号,手上的银针不敢放开,全神贯注的直盯着新津看。虽然没有破绽,但不知是否因为少女个头娇小还是什麽别的原因──像极了只炸毛的小猫,让新津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新津忍着笑意作戏般仰望着天,叹了口气。

“算了,我不想管,趁还有一点光线你快走吧。女孩子晚上在外面太危险。”

少女见新津似乎是真的要让她离开的样子,略一踟蹰,对着新津再度行了个礼,转瞬便消失踪影。

新津让少女离开,是因为他知道在他放出剑气的那刻起是绝对问不出什麽的,那少女的戒心超乎常人。他看着桂川上点点灯火摇曳,喝了口酒,决定不再去多想。

“有美景、美酒,万事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