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徐的微风,嫩叶虚弱的颤抖,而露珠悄悄滑下,落在了小猫的尾巴上。

冯想想没有替牠们取名字,这不是她该做的事。

她抚摸小猫的脑袋,替牠顺毛。仰起头,宿衍就站在二楼阳台看着他们,他朝她身後指了指,冯想想看见那只最顽皮的猫脱离了队伍,摇摇晃晃的走远了。

冯想想追了过去,将牠抱在怀里,牠不悦的看着冯想想,发出细微的抗议声。「想想。」冯丹瑜端着冰摩卡走来,问道:「要喝吗?」

冯想想摇头,偷偷抬眼一看,宿衍已经不在阳台了。

「很热吧?」冯丹瑜把玻璃杯放在矮墙上,卷起衣袖,「我要浇花。」

冯想想环顾四周,没看见什麽可浇的「花」,只有被台风捣乱的残断树枝,以及王阿姨好不容易才清理好的小园圃,而一旁少数完好的盆栽里只有土壤,没有植物。

她疑惑道:「浇花?」

冯丹瑜笑而不语,她找出角落的水管,冯想想见状便将三只小猫放进篮子里,先带回屋内。当她再次来到庭院时,她看着妈妈纤弱的背影,没有显露她的年龄,却带着难以言喻的愁绪。冯想想无声的靠近,又忍不住开口问:「还是我们去买种子?该种什麽花好?」

冯丹瑜侧头看向她,「我们可以浇水,但不能种花。」

「为什麽?」

「想想,」冯丹瑜苦笑道:「我以为你会比我更明白这个原因。」

「……」冯想想撇过头,看着被水淋湿的土地。

「这不是我能做的。我们不能带走这里的一景一物,也不能擅自添加——不论是什麽。」

冯想想看着她轻描淡写的模样,不禁问道:「……如果这里没有花,那为什麽要浇水?」她呢喃,「何必多此一举呢?」

冯丹瑜笑了笑,转身收起水管。冯想想这时才懊恼的低下头,冯丹瑜也就跟着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她伸脚将一些小石头与泥泞拨回花圃里,轻声回答冯想想刚才的问题:「我这麽做,只不过是为了提醒自己。」

提醒什麽?冯想想没再问了。妈妈与宿允川之间存在着无数个问题,包括冯想想能猜到的,或是意想不到的。而里面拥有多少被消磨的真心?这也许就是所谓大人的问题,她不想介入,她只是担心,说着「不能种花」却又默默「灌溉」的冯丹瑜,看起来是如此寂寞。

因为有谁会明白,当对这个地方付出了心意时,最後必须承受的会是什麽後果?

於是冯想想勾起妈妈的手,拉着她回屋,并巧妙的带开了话题。

「我开学前会计划旅行。」

「旅行?」冯丹瑜轻声问:「去哪?」

「还不知道。」

「可是……」冯丹瑜抚摸她的手背,「我这礼拜就得走了。」

冯想想微微一怔,她停下脚步,「不能多留几天?」

「嗯,宿允川的工作还没处理完。」

「那他去就好了,为什麽非要带你?」冯想想不悦的说:「他带你去放松心情,却总是忽视你想念这里。」

冯丹瑜依然笑而不语,冯想想也注意到她的话变少了,但笑容变多了,比起回答,妈妈此刻更愿意用笑容来表达自己的无恙。

这时冯丹瑜似乎有了想法,她扬起眉笑道:「你说的对,我一直很想念你。所以既然你要旅行,那就陪我去德国吧?」

冯想想愣了愣,她看着妈妈变得雀跃的神态,接着越过她的肩膀,看向门内的宿衍,他手持着一杯咖啡,再闷的天气也蒸腾热气,那是暖暖的淡烟、不烫手的香味。宿衍也看着这里,那仍然是不动声色的,略显冷漠的视线。

他们约好的逃避之旅有了变数,因为她同样想念妈妈,更无法拒绝她。

只是……宿衍会愿意一起去德国吗?

◆◇◆◇

八月中旬。

丝丝缕缕的小雨并没有打乱村庄小路的步调,只有被雨水染色的风景,顺道扬起了薄纱般的水雾。这里是金齐希谷地上的哈斯拉赫小镇(HaslachimKinzigtal)也位於德国最大的森林山脉,远远眺望,原本是一片神秘的墨绿色,不同於台湾的八月,这里即将入秋,气温也开始转凉,淅沥的小雨下的有些频繁,叶子渐换了颜色,悄悄的变黄了。

稍早终於见到了梅雅辛,她就如妈妈形容的那样亲切温暖,她拉着冯想想的手,把附近的景点都介绍了一遍:「真可惜,如果再待得久一点,九月就能赏枫了。」

冯丹瑜笑梅雅辛应该换个职业,德国正缺说华语的导游,况且梅雅辛非常热情。

「这可跟热情无关,只因为我喜欢你。」梅雅辛再次拉上冯想想的手,提醒道:「如果有人告诉你德国人冷漠,那绝对是个误会。」

「我知道,因为你非常亲切。谢谢你,梅雅辛。」

拥抱过後,梅雅辛走向厨房准备晚餐,而冯想想好奇的观察这栋木屋,她抚摸一旁的布艺沙发,上头摆放着许多拼布抱枕,看起来很温暖。她走出木屋,左侧是一望无际的树林。七点了,天空还未有转黑的迹象,但阴天显得灰沉沉,冯想想绕到了木屋後,不远处有个隆起的草坡,她爬了上去。

「想想!」冯丹瑜在另头喊道:「别走那麽远,我带你去看房间!」

冯想想踮起脚尖,也喊了一声:「好!」

离开前,她又转头看了看,原来美丽的木屋背後也会有这样颓垣的景象,草坡之下,是座没了顶棚的废弃温室,四周是从泥地缝隙长出来的黄褐色杂草,一旁的棚架上爬满了攀缘植物,竟也有点破败的美。

她回到木屋,并跟着冯丹瑜上楼,她看见一扇格格不入的门。钢青色,上头挂着乾燥花圈,就是这里,四周环绕着树林的,妈妈的房间。

冯想想从未想过她会来到这里,看着时浓时淡的袅袅炊烟、直到尽头的石板路,打开窗眺望,没有地平线,却能看见洒在森林山头的日落余晖。

她轻点着翠绿的盆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宿家总是灰色冰冷,仅剩不多的绿色植物也被一场台风搞残了。而遥远的这里,她总认为母亲是被拘禁,但屋外是森林,窗棂上是盆栽,如此鲜活的生命力,想必冯丹瑜也是藉此来缓解寂寞的吧?

她拿起了冯丹瑜放在矮柜上的硬壳笔记本。

「这是什麽?」

「日记啊。」她解释道:「就是我之前跟你提到的,梅雅辛要我写的日记。」

冯想想怀疑的问:「你有那麽听话吗?」

「当然没有,我只写了一篇。」

「就知道,」冯想想扬起嘴角,「我可以看吗?」

「……可以。」

冯想想翻开笔记本。

“Schwarzwald/July/在雾中消失的——”

「消失的什麽?」

「……是什麽呢?」冯丹瑜笑了笑,「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写什麽。」

“今天前往的是特里贝格,一个美丽的小镇。短短半小时的车程,却让我想起了回家的那条路。”

冯想想看到这,停顿了几秒,才又继续读下去。

“熟悉的巷弄、熟悉而老旧的路灯,熟悉的……我们的公寓。我想念女儿为我留的饭菜,我想念隔壁家的肉燥与卤笋,想念叶力恒与叶信司摔跤惹出的声响……我想家,想女儿,太想了。”

与其说是日记,不如说是一段心情,冯想想看了更加疑惑了,她不明白冯丹瑜为何要勉强自己留在这里,就因为爱情?

可是这里是美丽的童话镇,就只是向往的一幅美景,也仅此而已。就算这里再适合生活,对冯想想来说却比不过家里有着太阳味的那套棉被、那张床。

她阖上日记,转眼却已不见冯丹瑜的人影,或许只是为了逃避她的问题,冯想想下了楼梯,听见从厨房那传来的交谈声,冯丹瑜正在帮忙梅雅辛,差不多可以准备用餐了,於是冯想想也上前帮忙摆放餐具,她与冯丹瑜短暂的眼神交会,一如既往的默契,忽略任何事、不问任何问题。毕竟这里是童话镇,而这是「大人」的爱情。

梅雅辛没有留下来吃晚餐,她尽心尽力的工作,但下班时间也非常准时,那是属於她的私人时间。於是剩下的母女两人一同用餐,也聊了各种话题,例如这里的慢生活是如此让人愉快,却偶尔也会让她感到压抑。例如针叶树林就像秘境,但每当夜晚来临,却只会加深她的寂寞。

直到九点,天色才暗下来。冯丹瑜去洗澡,冯想想则是走向门口,她望向远处,并鬼迷心窍的朝那走去。冯丹瑜说得没错,这里的树林很美,不过当月亮高挂却又是另一种风景,树影让人心慌,遥远的火车轰鸣更使她却步。这时,近在咫尺的街灯一盏盏点亮了眼前的小路,於是冯想想提起勇气,沿着石板往前走,她经过了隆起的草坡、废弃的温室,紧接着看见的是一栋陈旧的建筑,透着灯光仔细一看,就像个小型谷仓,大约两层楼高,外露的木质骨架以及三角的屋顶。

她猜这里是有人打理的,因为门口停了一辆推车,上头有扫帚、水桶之类的用品,还有一双与梅雅辛相同的清洁手套,更重要的是,外头的植物并没有枯萎。

冯想想好奇的走向前,门没有锁上,所以轻轻一推就开了。她在门口待了一会儿,并不打算做个不请自来的客人,却又在转身之际,瞥见了似曾相似的颜色。

楼梯尽头,露出那扇门的一角,这让冯想想停下离开的脚步,她踩上楼梯,木头发出嘎咿的声响,直至那门板完整的出现在眼前,钢青色,上头挂着已经褐黄的乾燥花圈。

她环顾四周的阶梯与构造,并怔怔的盯着这扇门,这是一个无法深藏的阁楼。

同时她也听见,外头又下起了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