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梦。」叶信司握着扫帚,下巴抵在手背上。

「什麽梦?」冯想想摇晃着扫帚说:「预知梦?梦见我们在帮宿衍做爱校服务?清理游泳池?」

此处是乾枯的游泳池,里头的水早被抽乾,只有落叶和树枝铺成的地毯,还有几颗红褐色的果实点缀,她与叶信司站在游泳池中央,仰头看着没有云朵的湛湛蓝天,这里已经有一学期无人使用了,然而四周似乎还飘散着若有似无的消毒水味。

叶信司摸摸鼻子:「……这本来就是我惹出来的麻烦,怪我把你拖下水。」

「我也认为是我把你拖下水的啊。」冯想想看向叶信司,笑道:「不过就像你之前说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所以我们就一起受苦受难吧?」

见叶信司还是沈默着,冯想想便回到正题:「所以你到底做了什麽梦?」

只见叶信司一脚踩着树枝,喀嚓一声,树枝应声断裂,清脆的徘徊在空荡的泳池里。

「我梦见我爸了。」叶信司眯眼回忆着,「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常听的那首歌吗?很老的歌了。」

「哪首?」

「呃──」叶信司为难的抓抓脑袋,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最後乾脆把记得的几句歌词东拼西凑,正经八百的念着:「就,雨在风中──什麽的……你的影子在我脑海飘荡?摇曳?」

冯想想回忆了一会儿,说道:「齐豫的吗?你是我所有的回忆?」

「对!靠,你还记得?」

「你不是也记得?」

「不,我可喊不出歌名。」叶信司乾笑两声,「总之,我梦见我爸不知道哪根筋不对,站在餐桌上唱这首歌,你也知道他的歌声,简直人神共愤,最後我听不下去,只好在旁边摔跤──」

「噗──摔跤?」冯想想仰头大笑,「太白痴了吧!」

「我哪知道啊,梦不是都这样吗?毫无逻辑!」

冯想想笑了一阵,擦擦眼角,说道:「可是──咳!可是,这也不算没逻辑吧,以前我们就很常听见这首歌啊,你爸会放,我妈也会唱这首歌。」

「……但怎麽会突然梦到?」

「我也不知道。」冯想想耸肩,「或许……就只是突然梦见了,没特殊意义吧?」

冯想想拿出手机,感叹了一声:「好怀念啊──」於是她开始搜寻这首歌,接着俩人又相视而笑,手机里开始传出轻轻旋律,齐豫优美的歌声无法复制,直到落叶成堆,他们垂眼倾听。

"雨在风中,风在雨里──

你的影子在我脑海摇曳。

雨下不停风,风吹不断雨──

风静雨停,仍挥不去想念的你──"

「这首歌几年了?」叶信司感慨地问。

「不清楚,总之比我们都老。」

"看小雨摇曳,看不到你的身影──

听微风低吟,听不到你的声音──"

「二十年?三十年?」

「都说不清楚了!你可不可以安静一点?」

"眼睛不看,耳朵不听

你是我所有的回忆……"

「冯想想!原来你在这!」一道急吼吼的声音突如其来,打断了这首歌。冯想想仰起头,疑惑的看着正弯腰喘气的同学。

叶信司把音乐切掉,问道:「怎麽了?」

「没听见广播吗?班导喊你去导师室,我们找你很久了!」

「这里的广播早坏了──」

「说重点。」冯想想打断叶信司,她拧着眉,感觉有哪里不对劲,她的不安感陡然上升到高处,悬在了喉咙口,她急忙问:「到底怎麽了?」

「这……我也不知道,但好像满急的。」同学擦擦汗,又问:「该不会你家出了什麽事吧?」

冯想想和叶信司面面相觑,叶信司看出她眼里的不安,率先回过神,他推着冯想想爬出泳池,把不锈钢梯踩的匡当作响,於是气氛被营造的更加紧张压抑了。

夏天闷热的气氛就如同被中断的泳池作业,扫帚被扔在一旁,少了这里的气味,就只剩下黏人汗液,冯想想被叶信司拉着跑,她心里想着,为什麽叶信司比自己还要紧张?又或者,是自己始终在逃避关於冯丹瑜的问题。

她早就意识到了冯丹瑜的状态,她一再确认冯丹瑜是否没事,也可能是在说服自己,她要让自己相信冯丹瑜不会重蹈覆辙、不会毁约。所以在确认完之後,她还是会扭头走出家门,心想等回家後,再替冯丹瑜盖上棉被,让她好好睡上一觉,只要这样就没事了。

叶信司推开导师室的门,班导见到冯想想便立刻站了起来,她复杂地瞪向迟来的冯想想,才无奈的开口。

冯想想怔怔的看着班导,直到班导说出:「已经通知警卫室,也替你请好假──」这时,她才真正清醒过来,她挣开叶信司的手,直接跑出了导师室。

她的脸色惨白,并想起了妈妈最初的模样,那是唯一一张泛黄的旧照片,打扮清纯的冯丹瑜,绑着两束麻花辫,她灿烂的笑着,怀里是襁褓中的婴儿。

叶信司焦急的追向冯想想的背影,看见她慌乱的步伐,并撞在了对向的人身上,冯想想跌落在地,眼泪也在瞬间滑落。

「同学,抱歉抱歉!」叶信司赶上前,也没空抬头看一眼,他拉起冯想想,慌张的抹去她的眼泪,「去车棚,我载你!」

冯想想彷佛在茫海中抓到了浮木,她紧抓着叶信司的手臂,却重新变回了傀儡,任由叶信司拉着她跑,四周吵杂的声音变得强烈,而他们变得渺小。

冯想想看了眼叶信司,接着便垂下脑袋直盯着自己的脚步,而眼泪成串的掉落。刚才在泳池里,叶信司说他梦见叶叔了,可是冯想想却从未梦过冯丹瑜。

那首歌让她回忆起某个片段,冯想想依稀记得,冯丹瑜当时说她做了一个梦,她哼着这首歌,梦见了一个男人。

现在想起,那人也许就是宿允川吧?

冯丹瑜当时眯着眼,她问……

「想想,你的梦里也有这样的人吗?」

「什麽样的人?」

「嗯──只会在梦里出现的人。」

她也依稀记得,冯丹瑜的落寞。

◆◇◆◇

宿衍诧异的看着他们的背影,随後僵硬的拍拍胸膛,刚才被冯想想撞上之处,似乎还留着被她印下的泪痕。宿衍磨蹭着拇指,那点潮湿感很快就消失无踪,他移开视线,重新提起步伐,走到一半,又停在了走廊中央,久不动弹。

◆◇◆◇

不论过去未来,对於她们来说,都只是一些数不清的日子而已。

她依然讨厌诊所与医院的味道,依然讨厌消毒水,讨厌柜台报数与急诊室的声音。

而这里的急诊推床,就像叶信司的自行车,轮子转动着,他们都在前往某个地方。例如亮灯的手术室,以及医生的一句:「没事了。」他们都在期盼着救赎。

冯想想这才相信,冯丹瑜这几年看似好转了,其实不安定的种子还深埋於她的体内,尽管外头已结痂,底下却还在化脓,她的伤口被血肉包覆,血管正传输着名为悲伤的毒药,而这种情绪就是罪魁祸首。

「基本上,现在的安眠药难以致死?是吗?」冯想想盯着手术室上的红灯,喃喃开口。

叶信司侧头看着她,他将冯想想的手藏在自己的手心里,听她继续说。

「我妈是知道的,药物不但有管制,她更明白那与致死量的差距。所以早就做好了准备,就怕自己没死成。」

「冯想想。」

「为什麽我会知道?」冯想想面无表情的看着前方,他们坐在手术室前的等候椅上,炎热的温度冲不破椅面带给她的冰冷,「因为我妈以前尝试过。你一定记得吧,是叶叔叔送我们去医院的。」

「你别再说了。」

「是她背弃对我的承诺──」

「冯想想!」

「……她太过分了!」冯想想站了起来,对着手术室吼道。

叶信司掩住她的嘴,直到冯想想的喘息声越来越失控,他才松开手来。

她的胸腔被满满的愤怒与悲伤淹没,脸上全是无声的泪水,她光是今天就要把眼泪都流光了,因为尽管她怨怼,却也从未像此刻如此自责过。

叶信司红着眼,他把冯想想抱入怀里,手轻抚她的背,希望她可以冷静下来。叶信司说:「想想,别说会让自己後悔的话。」

冯想想闭起眼,开始少见的嚎啕大哭。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声音逐渐变小,只剩抽抽搭搭的哽咽声。

原本,她原本可以阻止。

冯想想无力的倚靠在叶信司怀里,对方依旧轻轻拍着她的背,并用整身的力量支撑她。而冯想想无声的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转角的宿衍,他们就这麽相望着。这一刻,他们之间的愤怒彷佛消散,他们茫然的看着对方,甚至能看见彼此的动摇。

冯想想不好奇为何宿衍会出现在这,她已经不再哭泣,因为哭过一次就好了。而宿衍看着她许久,接着才缓慢的转身离去。

他孤单的脚步声回荡在长廊里,手术室的门也在同时打开。

他们看似背道而驰,却有着同样的道路──

他们都在期盼着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