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纯的,治疗师,与患者。

叶泓悯确实是这样告诉自己的,可他现在已无法单纯的思考,满脑子翻覆着令人担忧的景象。

去了哪里?那女孩。在这朦胧阴雾的天,斜打的侧风夹杂带着寒气的雨水,一波波从伞下扫入。入秋时节的傍晚可是有些冷的,不知她穿了外套没有,不知她是否带了雨具,也不知她身上是否还有足够填饱肚子的粮饷。

从他的住处前大路通往她家方向的那条暗巷,一到入夜便是街灯昏幽,他怎能想像她在这夜街可能会遇到甚麽样让人措手不及反应的事。一家餐厅的後门屋檐下,衣衫褴褛、乱胡满腮的流浪汉一双炯亮眼睛盯着他,他提高防卫地瞧了一眼,又继续前行,没留意足下一窟窿水,雨花四溅,喷湿了踩着夹脚拖鞋的双足。不准这一趟寻人下来,他该就会像那流浪汉一样狼狈。

「喂!帅哥、肖年欸,你身上有没有钱?我已经饿一天了,落雨都没人要采我。」那流浪汉突然喊声,混杂着半台语、半国语的随性。

叶泓悯停住脚步回头迟疑数秒,流浪汉胡须上的水珠和发绀的嘴唇牵动他的软心,原来的一丝厌恶感骤然消失。不管女孩失踪的原因是什麽,或许,女孩如果遇难缩瑟在这雨中,又湿又脏,给当成了像这般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却不知有没有人会好心地伸手援助。

他伸手掏掏後口袋,皱巴巴一张百元大钞被他翻出,往前靠近两步,再将那一百元扔进流浪和身钱的铁碗中。算来,那应该是他这辈子给过流浪汉最大的一笔金额了。

「谢谢啦!不过,才100块而已,真的一餐就没有了!不像早上那个可爱的鹅蛋脸,一次就给我五百,呵呵!」流浪汉扬起胡腮嘴角,伸出黝黑的手拿起皱乱的百元钞票,认真地摊平,还一面嘴里嘟嚷念着。

五百元能吃好几餐呢!只是他一不小心,买了菸又买了酒,这好多天没碰的这两个坏家伙,搔得他手里痒着、心里也痒着,便耐不住教犯瘾给花掉了。

「什麽鹅蛋脸?」三个关键字闪过叶泓悯的意识,阻下他正要转头离去的动作。

「今天早上啊,天才刚要亮,一个很可爱的鹅蛋脸小女生走过这里,本来有两个小混混想要欺负她,被我喝斥一声跑了,那个女生马上就给我五百,多慷慨,哈哈哈!」

可爱的鹅蛋脸女生,不会就是芃希吧?叶泓悯心头揪了个紧。

「小女生,她去哪里?」叶泓悯绷起脸色,挨近流浪汉低声问。

流浪汉莫名他的反应,却突然不怀善意的瞧着叶泓悯,邪佞鬼魅般笑起,「我怎麽知道她去哪里,不过一个白嫩嫩女生一大清早天才亮,在这个巷子很危险喔!」

刺耳的笑声荡在这狭小的暗巷,一把怒火在胸口窜烧,叶泓悯很不得把那言语放浪无礼的街友抓起来修理一顿,但想到或许他一早也可能救了芃希,那怒气也只能任凭闷烧自己。

冲动的情绪,在几天前已经让他吃足苦头,也牵连了其他人,他可不能再犯错一次。唯一抑制自己暴怒最好的方式,便是远离这狂傲的疯子。

精神紧揪着在邻近区域沿路寻索,地毯似地穿越大街小巷,冥冥之中总觉得她可能就在不远处,却像捉迷藏般与她错身再错身。

去了哪里?他也急得快疯了。

原来乌云遮住的光亮就够昏暗,太阳西渐拉起蓝色天幕,惹得人心更加烦躁。再过三个钟头,女孩失踪便超过二十四小时,叶泓悯打了通公务手机联系李姗梅,确认沈芃希还没回家,打算进行第二次地毯式搜索,却在他的住处前马路斜前方交叉口的天桥上,瞧见一个纤瘦的影子。

远远的、小小的露出半身影子,隐昵在雨丝里不慎清楚,但他一眼便认出,那就是她了。

「芃希……」他的视线不敢离开一秒,生怕转眼她又从那个锁定好的位置消失。

忧郁症的患者最令人担心的,莫过於一旦出现绝望的念头,连自己想控制都无法控制。他们之间还有那麽一大段距离,天桥上除了女孩之外,半个可能制止她行为的人都没有,可千万别想不开!

心跳碰咚碰咚大鼓敲作,呼吸急促随着脚下的步子,短短的一段路程,如同费尽辛苦的几百万里之遥,好不容易才走到她身後。

「芃希!」他颤声地低唤。

单薄身体仿若雨中的幽魂,搭靠在天桥墙栏上,一动也不动,只有发梢的雨水一滴一滴坠落,静谧无声。雨伞遮到她的头顶上,即便这对於全身透湿的女孩早於事无补,他犹不忍地将伞递撑过去为她挡雨,也怕太过接近她的身躯,让自己几乎整个人快要退到伞外的雨洒中。

「怎麽自己跑出来?你妈妈找不到你很紧张,你知道吗?你一个女孩子这样真的很危险!」

勉强着轮换撑伞的手,叶泓悯将外套脱下挂在她的肩上,女孩终於回头看了他一眼,给他一个扑朔迷离的微笑。

沈芃希再次转头望着前方,指向天桥下,便利商店外穿着桃红色雨衣和雨鞋的小女孩。大大的绿色荷叶领,加上黑点点缀纹的尼龙斗篷,小小个头约莫一两岁,蹦蹦跳跳踩着水,像颗雀跃的草莓。

笑容绽开自沈芃希的脸上,「好可爱,那个小女孩!」

没等到他的回应,她又接续着说:「我的女儿如果还在,大概也像这样吧?我的孩子,被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再也看不到她了。没有人希望她留下来,连她的爸爸也不要她,只有我……」她嘴里嚅嚅念着,眼周却泛起红晕,脸上汨汨滑落,不确定是雨水或也夹杂着暖热的泪,「但是,我再也看不到她了!」

「你的……孩子……」

他忆起曾在她的病历中看到的纪录A1P1G2,不确定她所指的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是那个来不及生下便流掉的孩子,抑或是生下之後,被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出养的宝贝。

「他们都讨厌她,除了我。应该没有爸爸和妈妈会讨厌自己的孩子吧?没有爸爸、妈妈……但是却连我爸爸、妈妈都讨厌我的孩子……」

他有些听不明白她说的意思,又似乎可以略猜得一、二,如果是未婚怀孕的状况,女孩的父母应该是相当困扰、相当生气的吧?他不曾遇过这种事,也从来未想像过,这问题对一个初出社会的新鲜人来说,实在很难回答,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沉默的片刻,雨势也缓弱了一些,涓涓滴滴浸润着阴雾,天色更黑一层。

「小叶老师的女朋友长得很可爱,而且,感觉好像很温柔。」女孩回过身,伞下的空间突然显得拥挤,她畅意的笑靥又让他一怔。

「甚麽?」叶泓悯只是傻愣。

「你们两个感觉很适合?打算要结婚了吗?」

她如此直白地问,他真的是连反应都驽钝,「没有?还没……」他怎能告诉她,他早已心猿意马地受到她的影响,拒绝了一个对他有意的女人。

「我曾经有个很喜欢的人,他跟我说他要结婚了,所以不能要我和他的小孩,然後……他就从此……不见了。没关系的,小叶老师,或许我喜欢你,只不过是移情作用吧?你不用太在意我,病人对治疗者都会产生移情,上次欣仪老师谘商的时候说的……」

她低下头,噙含淡淡感伤的味道,苍白的唇犹仍带着笑,「我喜欢你不是真的喜欢,那是假的,我所想的一切都是假的。或者,其实我也是假的,你也是假的,这个世界全部都是假的呢?」

一字一句是如此轻柔,但是钻入心里却强酸般腐蚀他自以为是的正直。他有愧、很有愧,他确实很假,也是多麽虚伪的ㄧ个人,虚伪的正直。

「芃希……」

「小叶老师,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做傻事。因为,反正一切都是假的。」沈芃希轻描淡写地说,一个侧身离开伞下,便往楼梯的方向行去。

叶泓悯半晌才回过心神,跟上她的脚步:「你要去哪里?」

「回家了呀!小叶老师,你不是说妈妈找不到我很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