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有如果电话亭,我会拿起话筒,说出我的心愿。

像施咒语一样,轻喊如果──如果。

如果我能宰了这次的相亲对象。

那我的人生就完美了。

我恨相亲。

尤其对象是我这辈子最恨的人。

──李翰丞。

听过校园霸凌吧。

学校里有一群呼风唤雨的学生,多半长得不赖,他们的意见才会是意见。他们有自己的一套方法召集小团体,接着便发生离奇的事情。

他们讨厌的人,会在一星期内变成全班都讨厌的人──更糟的甚至像病毒,藉由交叉分班扩散到被全年级厌恶,永无翻身之日。

要命。

他们并不在乎自己伤害了谁谁谁,他们是神,被他们讨厌的人似乎根本就不该出生,连呼吸都是一种错。

还有更荒谬的──老师也爱他们。民俗一点的说法就是鬼遮眼。

李翰丞就是那种人,国小六年他高高在上,大家把他当神一样,我当他是神经病,闲来无事就搞个小团体排挤人的戏码,他就是精神霸凌的专家。

好了。

现在好了。

此时他竟端正地坐在方桌对面盯着我,整张脸笑得像朵花。

去他的。

『好久不见,贝贝。』李翰丞以刻意亲昵的语气冲着我笑,他文质彬彬地向我伸手,示意来个和平握手作为这场离奇相亲的开场。

我低下视线盯着他悬在半空的手。

双方父母似乎因我纹风不动的反应而有些冻结,他们的谈笑停顿了,我晓得这样有失礼貌,但他做过那麽多丧尽天良的事,我没走过去勒他脖子我都想跪拜我自己了。

我没有表情地持续盯着李翰丞悬在半空的手,没有动作。

直至他自觉尴尬,悻悻然缩回泛白的手指,双方父母这下子才又佯装没事地谈起天来,还挺热烈的。

半晌只见李翰丞摆出一副哭丧脸。

『干嘛不跟我握手啊?很伤人欸。』

听着他的抱怨,我真想爬上桌子呼他巴掌,但我不想碰他。

「我不想碰你。」我脱口而出,动手切起瓷盘中的沙朗牛。

李翰丞看上去丝毫没有退怯,不明所以地朝我扬笑。

『那要怎样你才会想碰我?』

「掐死你的时候。」

我一脸认真的回答,坐於左侧的我的母亲倏然捏了我大腿一把,『许巧贝!没礼貌。』她责怪的眼神瞟向痛到缩肩皱眉的我。

『哎哎、没关系喇。』立刻缓颊的女人拍拍我妈的肩,随而看向我,『巧贝还是跟以前一样,幽默又可爱──而且真的变得好漂亮,皮肤又白、眼睛又大,好有气质哦。』

我听着仅是朝那女人眯眼假笑,旋即恢复成无表情的脸。

那女人,李翰丞的母亲。

贵妇,全身上下是怕别人看不出她老公多有钱,高调的名牌包、钻戒、水晶耳环,大小配件都明显是希望被抢劫,势利眼的女人,要不是我们家财力中上,她也不会坐在我妈旁边谈笑风生。

这些那些我都晓得,我幼稚园就认识这个人。

那一年,我才五岁。

那天我远远看见她弯腰捡起我丢失的皮球,於是一股脑的卖力朝她奔跑,同时大喊着向她道谢。

「阿姨谢谢!」

她循声望过来,一下子笑眯眼。

我气喘吁吁的跑至她面前,手掌撑住膝盖,连连粗喘着调整呼吸,我还是喘得厉害,眼前一片彩色杂点,贫血得快要死掉。

而她低首俯视我摇摇晃晃的身子,鼻腔呼出一笑,在我面前弯膝而蹲。

『这是你的?』她捏着皮球,柔声问。

我点点头,伸手就想接过皮球,却只落得双手一空。

一时半刻我面露茫然,只见她捉着皮球起身,笑道:『乱丢要没收喔。』我听得心一惊,连声说自己不是故意的。

接着她露出一副『你自己笨我有什麽办法』的笑脸,耸了个肩,弯身摸了摸我的头顶,抓着皮球旋身离去──而後再也没有还我。

於是我学到自己的东西要顾好,不然一不小心便会落到别的女人手上,这观念刚好在国中交第一个男友时运用上,虽然小心翼翼维系到後来、国中毕业就再也没和他联络了,但那也只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个不弄丢也会自己跟别人走的皮球。

总之与那女人初见面的下午,空气中的湿黏感伴随着我心里的。

端坐於苹果班教室,我看着园长推门而入。

园长面色威严的告诉我们,苹果班原本的老师辞职了,所以接下来会由新的老师来带大家。

然後我看见她。

缓着步伐走至园长身旁,气质高雅的女人温和一笑,朝我们欠身行礼。

当时除了我以外,苹果班的孩子们不会知道那是恶梦的开始。

那日──滂沱大雨,闪电交加,像预告着什麽。

记忆里,雷雨的午後,同是苹果班的可萍在接近放学的时间凑在我耳边细语。

『贝贝你看。』她短短的手指指向教室一角的男孩,说着,『那是老师的儿子喔,今天才转来的,听说叫翰丞。』

我跟着望去,呐呐地微幅颔首。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李翰丞。

瘦弱的身躯蜷缩於墙角,表情是不自在的僵硬,目光神经质地快速游移。

我怎麽都想不到、上了国小居然会被这种人整到精神崩溃。

『要喝饮料吗?贝贝。』如今这下子,擅长把我整到崩溃的男人笑容满面,头微偏着,以热切的口吻询问。

我听得一滞,旋即摆出嫌恶的脸。

「不要叫我贝贝,很恶心。要饮料我自己会去倒。」

趁妈尚未开骂,我迅速起身,扭首走向自助饮料区。

踩在餐厅光洁的磁砖地,步步都能听见自己鞋跟敲击的叩叩脆响,四周全是落地窗,透入的阳光映上磁砖地,折射的刺眼强光让我差点看不见前路。

我眯细双眼,缓下步伐试着避开反光,同时勉强要自己别去向服务人员告知地板太亮相当危险。我一直就是自以为正义的个性,经常被解读成鸡婆。看不下去的事情过多,依我的个性就非要提出来指正,指正也就算了,偏偏我擅长挑人最不想听的讲,伤口洒盐啊、刺人痛处什麽的,他们好像那麽说的。

他们口中的我是什麽模样我也是晓得的,难相处,久了别人也烦了,让我现在也没多少朋友──没关系,至少他们还留我活口。

我想着忍不住吁叹。

过会儿,我终於来到饮料机前,正想拿起杯子,由後投射来的光线却让我一下子发现我的影子上罩着另一层影子。

身後的压迫感,不妙。

我危机意识高涨地转身,抬眼只见李翰丞人畜无害的笑靥。

「你到底想干嘛。」我对着李翰丞投以瞪视的目光,板着一张脸。这是自我保护,自小到大,在他面前我只能自我保护。

我仔细审视他的表情猜测他的意图,未料他摆出的笑容带点状况外的神色。

『没有要干嘛啊,我只是想喝果汁。』

他擦过我身边,自顾着倒起柳橙汁。

我抿直唇线地望着他的动作,一时半刻好像没什麽能反驳,我只得臭着张脸,思忖半晌便跟着拿起透明杯,按钮倒入色泽偏红的葡萄口味。

李翰丞见状是面色好奇地将头靠近,我本能性闪躲。

对於我一连串的反弹动作,他嘴边又是一阵笑意,指了指果汁机上的葡萄图样,『你喜欢葡萄汁?』

「没有。我只是不想和你喝一样的。」

我没想到李翰丞竟不怒反笑。

蹙着眉宇,我直觉他真是疯子,转身就想走,但巧茉的叫唤令我停下所有动作。

『姐姐!我也要喝饮料──』远远的,巧茉朝我边跑边叫。

许巧茉,我最小的亲妹妹,今年才刚上小学就能分善恶的不得了,看她这整场相亲都不想跟李翰丞说上半句话就知道了。

我想着笑了,无声地抿出微笑,这大概是我今日唯一比较像样的微笑,至少是真心的。

接着我本能地转身背对李翰丞,我厌恶被他看见我凶狠以外的模样,有时候保卫自己便是那麽一回事,你不会再轻易透露任何情绪,在恨之入骨的人面前,你不会、也不能让他捉住任何把柄,在他面前你必须是个无感的人,抽掉所有情绪。

人才不会有弱点。

你必须忍住,你晓得这种人就是等着看你跳脚,等你骂出不得了的话语,再捉住你的小尾巴,秉着劣性去利用。

目的不清楚,不过以自身经历来看,多半是利用来恶整,并藉以捉住你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是这样恶劣的人,这个李翰丞,恶搞当好玩的人。

在心底我不住嘀咕,见巧茉由远而近,我赶紧将手上倒一半的果汁放上吧台,蹲得与她平高。

望着她止步在我面前频频喘息的模样,我又一次忍俊不住,无声地抿弯唇线。她窄窄的肩膀随大口呼吸而起伏不止,白嫩的小手搭在我的脸颊上,又一次笑开眉目地大叫:『我也要喝饮料!』

我听得弯眼颔首,尽量细声地问:「巧茉要喝哪一种?」差点变气音──我可不希望李翰丞听见我面对妹妹的那一面。

巧茉铁定不理解我干什麽小小声讲话,却也没多问,只学我一样用气音说道:『我要喝跟姐姐一样的。』

我被她模仿的姿态逗笑了。

「好,姐姐帮你倒,你先回位子坐好。」我仍然音量细微的下达指令,将贴在我脸上的两只小手轻力捉下。

我扶着她的肩膀替她转身。巧茉回过头望我一眼,慧黠的笑了,乖顺地颔首过後便乐颠颠的边走边跳、朝爸妈的桌边前进。

地板的反光还是让我看不清楚,於是我猛地站起想确认巧茉有没有平安回位,但我一时忘了自己的惯性贫血,方一站直便抓不住平衡,失去重心的在一片雪花般的杂点中向旁倾斜。

『小心。』李翰丞短促的警告。

我一惊,感到肩头被由後扶住。我一下子乱了套,双眼大睁回头与李翰丞对望,虽然眼前闪烁着,让我不确定有没有对望到,但感觉好像是这麽回事。

我吓得呆滞,半晌才惊觉这动作太过亲昵,连忙跳开,转身以警戒的姿态面对他。

眼前杂点渐消至无,我看见他一副庆幸我没跌倒的笑靥,八字眉的微笑,好好先生的脸。

骗人。

我看得不禁啐出一声,不屑一顾,自顾自倒起另一杯葡萄汁。

纵使明白他只是好心搀扶,但谁知道他真正想什麽,他脸皮底下真正的表情我永远猜不透,心机的算计我永远赢不过他。

不料他压根不在乎我的漠然,反是凑近笑道:『不客气。』

「……」

谁跟他说谢谢了吗!

我斜睨他一眼,只见李翰丞笑弯浅色地眸子,不可一世的模样。

「谁要你扶了。」我狠狠瞪下他愉悦的脸,松开机器按钮,葡萄汁机运作的嗡嗡声响嘎然消失在我们之间。

他看来很是不以为然,朗朗地笑,『不扶会跌倒喔。』

「我就喜欢跌倒。」

我抬高了下颔说出荒谬的话,只见他抿嘴笑着,意味深长地盯住我。刹那我又是一怔,赶忙调开视线,望出落地窗。

「……笑什麽笑。」我低下脸咕哝,抓起两杯葡萄汁,目光乱绕地有些焦躁,还是忍不住睇向李翰丞,「你饮料倒完就回去坐,挡在这里……」碍眼得要死。

我咽回欲脱口的五个字,心想说这麽白了也够了吧,殊不知他就是当我在说屁话,压根没要移动的意思,反而瞥眼坐回位子的巧茉,转移话题地笑道:『你妹很可爱。』

「那你去娶她好了。」

『这是在吃醋的意思吗?』

「这是不想嫁给你的意思。」

『咦──』他拖长尾音,问出:『为什麽?』

一听见那三个字我就想把葡萄汁泼上去。

「你是真的忘了,还是装不记得?」正视着他,我不敢置信,终於还是忍无可忍的放大了音量,「国小时期你整我整的还不够吗!」

没想到他被我吼得一滞,旋即扶住吧台,弯下身子的放声笑。

由他人的视角一定很像我们相谈甚欢吧。真是高招。

我以着三白眼瞅瞪,渐渐止笑的他却回以异常柔煦的眼神。他弯着唇尾,步步走近。我下意识往旁闪躲了一步,他没有太大的反应,只瞥过我一眼,如我所愿的与我擦身。

在经过身侧之际,他笑开的嘴,凑近我的耳稍低语。

『六年怎麽够。』

诡谲的气音吓得我猛然摀耳,瞪大眼,回头只见他阴冷的微笑。

那瞬间宛若回到国小地狱般的时光,望着他得逞的眼神,狂妄的走远。

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