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试图用一个事件来描述他与莫浪澂之间关系的分歧点,莫过於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了吧。

他们没料到那样的进展,却谁都没有拒绝这个分歧点的开始。

「你习惯用单字的名字喊人?」徵得影山皆实的同意後,莫浪澂借用店里附设的吧台,犹如识途老马般从後方柜架上挑出几瓶洋酒、再自台子下的柜子取出必备工具,而後便像变魔术般的神奇──三两下即调出一杯色泽鲜丽的特调,端至凌零穗面前。

叹为观止。他小心翼翼地端起小巧的高脚杯,彷佛在捧着一件精致的艺术品,杯中的液体闪烁浅蓝绿色的光泽。

「没有,我从没这样叫人的名字。」顶多是扣除掉姓氏的後面两个字,如果碰遇单名者,就连名带姓一起叫。「因为你的名字太多水了,我与水犯冲。」

「犯冲?」跟他的名字有什麽关联?莫浪澂顿时停下手边持续的调酒动作。

「嗯。」凌零穗不隐瞒地颔首。他轻啜着冰凉的液体,感受从喉头滑落至胃部的畅体沁凉,「不瞒你说,我的名字本来要被取作三点水、水字旁的『澪』,因为有位算命师说我命格里不适合带太多水,所以後来才改为现在的『零』。」他始终觉得父母替他起的名字是个错误──造就这般尴尬的局面,就像现在不上不下的他。

「什麽都没有的『零』,稻穗的穗。」两者的意思本质上根本充斥着矛盾,「又或者是『零碎』般的斑驳不堪,反正,都不算很好注解。」

「嗯……什麽都没有,却又收获满堂吗?」单凭字面上的解释的确如此──零穗,没有穗收?不太吉利的样子。

凌零穗扯扯唇。「而你,两个字都带水,尤其『浪』……太多水,我招架不住。」很快解决完第一杯调酒,他不客气地再要一杯。「只叫单名,你不介意吧?」如果可以,他乾脆想仿效日本人单喊姓的习惯,不过学校里头不只有一个人姓莫,存在回头率百分之二以上的风险他不愿去尝试。

莫浪澂抛出「你高兴就好」的眼神。

「克制点,加了两种以上的烈酒,即使是调品也容易醉。」凌零穗喝酒的模样太没有节制,直率、却危险。

「这是目的,不是吗?」他笑,眼睛已露些许迷离,「你会陪我?」

他会陪他,因为他的眼神诉说着禁不起被抛弃。

莫浪澂忽略一个重点。凌零穗平日接触的酒类顶多浓度百分之五、到十以内,一下子给他酒精浓度三、四十的烈酒,稍嫌剧烈了点。

「你想喝多少都没关系,不过别喝得太急。」凌零穗的灌酒速度让人捏一把汗。「先暂停一下,我们去包厢。」

音乐酒吧里有数个私人隔间的包厢,其中之一不对外开放,熟客均晓得那是唯有老板、也就是影山皆实的朋友才能使用的空间,莫浪澂便荣幸为少数人当中的一个。

包厢的位置虽设置於店面的偏旁,但因主演奏区被设计在中心处,乐声因而足以传送至室内各个角落、加上包厢上方非完全封闭的建筑,故即使在里头,亦能享受音乐的洗礼。

凌零穗无异议。在莫浪澂的带领下,他们一前一後移驾至最後面的一个包厢。

「要脱鞋。」莫浪澂提醒。他将简易的调酒工具一并搬到包厢内的矮桌上,接着等略有醉意的凌零穗跟进来後才带上门。

包厢约莫三坪大,有个紧闭的窗户、用白色廉子遮掩起来,木制的壁墙上贴有古色古香的壁纸装饰,简简单单、突显了复古的味道。里头有一张日式木制方型矮桌,除外就四、五个椅垫──从外面到这里的装潢均透出清爽乾净的气息,别於一般酒吧给人吵杂的印象。

凌零穗挑了一个土灰色的垫子坐着,看莫浪澂手边不停止的忙碌,油然而生一股恍若隔世的异样。

「你常来?」两人的沉默不难熬,但他觉得该找些话题。

「还好,升上二年级以後比较不常了。」一方面是家里的管教,另一方面基於学校课业日益繁重──再者,有了凌零穗这个强劲的对手,莫浪澂被挑起竞争的慾望,他很满意这样的情况,所以逐渐减少前来夜店发泄的次数。

他笑睇着凌零穗,对方应该不晓得绝半的原因竟是出在自己身上吧。

「喔……」凌零穗明白似地点点头,「影山开这间店很久了吗?」瞧他中文说得流利的程度,不表明身分八成能骗过很多不知内情的人。

「他在日本国内念中文系,曾在中国待一阵子,三年前才到台湾。我跟他是先前在日本认识後、他有意在台湾开间店,才来找我商量。」顺便当赞助的股东,「先前念书之余,他也玩音乐,有点底子。」而自己的调酒技术则是在此店开张之际,偶尔人手不足需亲自充当酒保时才滴点累积出来的实力。

因为有这些先决条件作为强力後盾,影山皆实在睡眠不足的同时、也不会拒绝曾经共患难的莫浪澂──他即是仗着这一点,才带凌零穗来敲大门的。

「原来如此。」说穿了,就是人情嘛,他起先还以为莫浪澂真有通天的本事。

「别提MINA那家伙,说说你。」这才是他和凌零穗出来的主要目的。断然结束对方带起的话题,莫浪澂深邃的视线焦点凝聚於前方的人儿身上。

他敏锐觉察凌零穗僵直一顿。

「我?」红润的唇瓣霎时弯起,「没什麽好说的。」他垂下眼帘,啜着不知第几杯的调酒。

「哦?」莫浪澂挑高眉:「好,你不想说也没关系,」一抹危险的笑容伴随浮现,「我自己猜,零穗。」

低沉的嗓音轻柔掠过耳膜、在腔道共鸣,直直撞击毫无防备的心防,比酒精的後劲更加醉人──凌零穗没料到他喊自己的名字竟含一股特殊的魅力,搅和几乎让他一瞬间眼眶中欲涌聚某些透明液体的冲动。

明明是同样两个字、听了二十年的名字……他铁定醉了,方致这样的错觉。

秀气的脸蛋无形中沉了下来。

「是学业、家庭,亦或感情因素,让你在期末考前演出失常的行为?」观察到他细微的情绪起伏变化,莫浪澂乘胜追击。

对标,才能治本;好比虽然疼痛,不过跌倒受伤的伤口一定得先清理乾净的道理相同。

他残忍地揭挖着凌零穗亟欲隐藏的疮疤──为了治伤。

「我没有脱序。」藉酒掩饰,闷闷的语调自玻璃杯那方传出。凌零穗矢口否认。

「学业上,看你的表现一向正常,」莫浪澂迳自道:「感情方面,没听说你有交往的对象,如果有会在校园里传开吧,」他笑,「友谊,依你的性子,理当不会和人起冲突──」

「够了!」他还想滔滔不绝地分析下去,无奈到精采处立即被打断,凌零穗「碰」一声放下高脚玻璃杯,怒视莫浪澂:「你到底想说什麽?」

他讨厌有钱人,这种时候更不喜欢太聪明的人──聪明的有钱人!

「你不说,我只好自己猜。」莫浪澂理直气壮为自己的无礼辩解:「你可以不必理我,当旁边有人在自言自语就好。」

凌零穗直直地瞪着他,看他脸上挂的那张刺目、自信的笑颜。

很长的一段时间,俊逸的脸上找不到一丝嘲弄的痕迹──他很认真,凌零穗知道。莫浪澂自负、自傲,但做每一件事都没有任何敷衍马虎的心态。

包括现在。他坦然迎接凌零穗那股充满怒气的注视,不躲不逃。

包厢里静谧了许久後,终於扬起一个轻轻的叹息,自凌零穗口中缓缓吐出。「这麽大的人在旁边自言自语,忽略得掉才怪。」他认了,败在他的坚持下。「要自言自语,至少把音量降低呀……」一只手触抚着玻璃杯,看着经由杯液折射後、手指放大扭曲的模样,凌零穗浅浅苦笑。

从来没想过自己有对人坦白心事的一天。凌零穗原以为他藏於内心、说不出口的话,原来对人倾诉并没有想像中来得困难。

他断断续续、乱无篇章地一股脑儿全数道出,那些埋在心底多年的秘密、一块经年累月死守的禁地,如今摊呈於阳光下,经过澄浪的洗涤,甚至有了它们不再那麽污秽、肮脏的感觉。

莫浪澂专注听着,任由他埋怨、宣泄,他不打断,即使有时候凌零穗描述的事件时间点上显得错乱,因为此刻他的脑子严重被醉意给凌驾。

他是很好的听众。凌零穗压根不晓得自己讲了多久,只因莫浪澂的配合及适时引导,他肆无忌惮地讲着。

直到包厢外传进一阵悠扬的乐音、与少许人的低声交谈音量,凌零穗才惊觉已经是酒吧营业的时分了。

「都是我在废话,」他不太好意思地致歉:「你觉得很乏味吧,这样就够了,今天真谢谢你。」即使困扰他的问题依旧存在,但他不再倍感孤单了……有个人愿意倾听,他不否认自己烦闷已久的心顿时轻松了片刻。

凌零穗靠倚在木墙上,双眼轻闭,不禁露出微笑──发自内心的笑意。

「大恩不言谢。」莫浪澂微偏着头,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凌零穗是不是没有自觉他现在的样子、毫无防备的状态,搭上因酒精作用而显得红润的双颊──褪去平日紧绷难近的气息,着实吸引人。

原来长得秀气的男性,用「漂亮」来形容不为过;而漂亮的男性……亦足以媚惑同是身为男性的人。

媚惑?诱惑?他想到哪里去了!惊觉自己荒唐的念头,莫浪澂敛起神情。

「大言不惭!」凌零穗笑骂。「澂,我可以再有个请求吗?」睁开眼睛,诚恳的语调试探。

「什麽?」其实,他就算醉了也很自制、压抑,起先他以为可以多少见到凌零穗失控的模样。莫浪澂扬起一分莫名的不舍。

「可不可以让我抱一下?」他正色道。没多久随即卸下严肃的表情、咯咯笑着:「小说里的男主角在这种时候,不都会搂住女主角吗?然後深情款款地承诺:『你还有我。』虽然我不是女生……委屈你一下吧。」

他突然好想要一个拥抱──莫浪澂的,是施舍也无妨。

「你平常都看什麽书啊?」莫浪澂无奈。

「我不用你给承诺,只要一个拥抱──」将手合掌、置於额前,凌零穗恳求:「拜托!」

莫浪澂凝望着他,维持一段无言的寂静。

然後他起身、挪到凌零穗旁边,按下他的手,将他拥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