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上帝偏爱的孩子。

很小的时候,村子里的大妈大婶们就拉着自己的娃娃远远指着不二周助,嘴里絮絮叨叨的讲着他的故事。

那时候,天空湛蓝得仿佛透明,好像睁开眼睛就能目及一片赤诚苍穹,纯洁的不染一丝尘埃。

不二周助就站在偏离人群的小溪边,微笑着远望其他孩子们钚铃钚铃闪动的大眼睛,溢出各式各样的情绪,羡慕的,好奇的,欣赏的,自豪的。不一会儿就呼啦啦将他围成一圈儿,兴高采烈的听他讲鱼翔浅底的自由。

他也乐得有人聆听,清清嗓子,小大人的模样,一本正经的说起了鱼儿扭曲的视野和那七秒的记忆。孩子们一阵叹息,为可怜的鱼儿甚至不能够记住前一日的快乐而难过,纷纷蹲在小溪边捞起活蹦乱跳的小鱼问它记不记得自己的模样。

——当然不记得。

不足八岁的不二周助迅速回答道,莫名其妙的看着孩子们一脸失望的模样,抱怨昨天还曾一起嬉戏。

于是,不二周助乐了——你怎么知道那是昨天遇到的小鱼?

孩子们颇不服气的反驳——小溪里的鱼儿我们都认得!不二周助笑弯了眼,手脚敏捷的捞上来一条有着金色斑点的小鱼苗举给孩子们看:“那么它是谁的孩子呢?”

“一定是小金的孩子!”一只缠绕着纯白色绷带的小胳膊率先伸出人群,清亮的嗓音瞬间引去了孩子们的注意力。

“白石胡说!”炸着一头红毛的小个子一拳砸在绷带小哥儿的肩膀上:“明明是小黑!”

“啊,抱歉抱歉。”被叫做白石的绷带小哥儿大笑起来:“金太郎才是小金……”

“可是小金,我看着它长得明明很像大白啊,怎么会是小黑的孩子?”

“不对不对,应该是小怪的孩子嘛!”

“欸?小怪是哪一只?”

七八只小手乱七八糟的指了一通,却谁也说不清究竟哪只是小怪,哪只是大白。不二就在一旁轻笑,将搁浅在小水潭里的鱼苗转移回小溪:“你们瞧,鱼儿不记得你们,你们也认不出鱼儿啊……”

孩子们气鼓鼓的嘟着嘴巴,颇不服气的表情,终归也只有承认不二是对的,他们谁也没能记住谁。

可是啊,一个陌生面孔的孩子突然举起小手,乖孩子模样的发言——我们知道鱼儿忘记了我们,可是鱼儿不知道它曾忘记什么……

——因为它不知道我们曾将它遗忘,所以它不明白我们的悲伤。

薄暮将近,黄昏渐至,不二呆呆的站在小溪边看邻家大妈招呼着自家小子回屋吃饭,一伙人稀稀拉拉就散了,连带着那个不知名的小孩子一同消失在朦胧的视野里,渐行渐远。

不二忽然觉得困惑,分明面对着相似的局面,为什么只有一方会感到难过?

这不公平。

彼时依然沉浸在思绪里的小不二并没有来得及看太清楚,这从来不是关于谁更难过的公平与否,毕竟他们从不相似。像是感应到来自小不二略带怨念的视线,傍晚时分,夕阳橙黄橙黄的光芒里,鱼儿们忽悠悠一股脑儿钻进了不远处的水草中隐匿了身影。

鱼儿们将离别的难过遗忘,亦将欢聚的快乐遗忘。

没有悲伤,没有快乐。

谁也不比谁更幸运,谁也没有谁更糟糕。

他是上帝偏爱的小伙子。

多久的时间过去了,那个被小伙伴们围着转圈,一起欢乐的在小溪边玩闹的小孩子已经长大。当年单纯的羡慕着聪明的他的小孩子们眼里,褪去了亮晶晶的光芒,蒙上了晦暗不明的色彩。

不二周助看得发懵,无论如何也没能看懂,一如很久之前,那个夕阳西沉的傍晚,他久久的凝望反着光点的溪面,却怎么也搞不懂鱼儿的情绪。

那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不二想,情绪总是很随心所欲,不是吗?

于是,不二笑着不再去想,挥挥手拨开脑海里呆滞的鱼眼,翻身扎进成堆的书籍里,演算着谁也看不明白的公式和字母。

他是上帝偏爱的男人。

又过了多久,早已定居在都市里的不二周助自拿到博士学位后第一次返乡探望——他曾经的左邻右舍,大姑大婶,和那些好像永远都不会离开的小伙伴。

村子里负责治安的老大爷蹬着吱扭吱扭作响的老牌自行车与他擦肩而过,似乎一点儿没有注意到他,任他在大槐树下站着看三三两两的村人来来往往,十分忙碌的样子。

无奈的叹了口气,不二周助只好伸手拦下一个扛着小木桌的清瘦男人:“这不是丰收的季节,你们在忙碌什么?”

木桌下探出一张俊朗的面容,清秀而温柔:“响应祖国号召,搬迁建高楼啊……”

不二还想要问什么,却听得身后响起熟悉的清亮嗓音,高声叫着陌生的名字:“精市,快点咯,就差你的桌子了!”

“好嘞!”面前的男人应和了句,朝不二歉意的笑了笑:“我该去干活了。”

不二木讷的点点头,侧身让出道路。比他高出半个头的男人小心动了动扛着的木桌,换了更舒服的姿势,再没说什么,兀自向前走去。

在哪里,见过他……

这么直觉,不二歪了歪脑袋回忆——举起的小手和困惑的问题。似乎,当年那群欢快的小伙伴里,真的有这么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呵,忽然就笑出声,谁把谁遗忘,谁将谁铭记?原来时光的最后啊,我们彼此掩埋,不再回忆。

是谁依然缠绕着纯白的绷带,大手一挥拥住了谁的身躯?

是谁依然炸着一头烈火红发,大大咧咧的叫嚷着谁是上帝偏爱的孩子?

是谁依然隐入人群沉默不语,修长的手指缓缓的举起问谁我们是不是本该相识?

不二微笑着,和每个记得的不记得的男人拥抱,和每个笑着的哭了的陌生人打趣。他变成了他们不认识的模样,他们就真的不认识他了。

到头来,我们谁也没能将谁记住。

换了马甲就认不出来啦!

金太郎笑声爽朗。

幸村精市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至少马甲换回来,还依稀有着昨日的风采,呸,是往日的清丽。幸村精市无聊的自我纠正,然后抡起手里的一大捆旧报纸甩上掉了皮的老卡车——怎么说都不对味儿。

我们都是只有七秒记忆的小鱼,遗忘然后大笑,仿佛时光静止谁也不曾离开,没有欢乐亦没有悲伤。

你仍然是那个上帝偏爱的孩子,金太郎将早已看不出颜色的粗布外衫摊在溪边的草地上,拉着不二坐下开始絮絮叨叨讲故事,其他的男人们也围成一圈,一如很多年很多年之前的那样,说着不二听不懂的感慨,一群人好似无限凄凉。

你仍然是那个上帝偏爱的小伙子,白石翻了翻不二随身带着的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挤满了陌生的字符,像是异次元的密码,又像是电脑出错后的乱码,凌乱的不知该从何看起。白石咂舌,摇着头叹息博士就是不一样啊,乡下人果然比不了。然后一脸敬畏的将笔记本还给不二,唠唠叨叨今年收成估计不好。

你仍然是那个上帝偏爱的男人,精市坐在离他们不远的老槐树下望着溪面呢喃,渐浓的夜色使他看起来几乎就要消失,最终我们谁也不是患了健忘症的小鱼,不过是你去大海转了转,我们却还是窝在这偏僻的小溪——都只记得了过去。

不二安静的坐在人群里倾听,一言不发。

第二日鸡鸣拂晓,天刚亮起微光,不二怀揣着密密麻麻写着陌生字符的笔记本一路向南,缓缓出了村庄。

我不是上帝偏爱的孩子,不是上帝偏爱的小伙子,更不是上帝偏爱的男人。

村口,斜靠在立柱上的幸村精市看到不二周助对他微笑,听到不二周助对他温言低语。

“我是上帝的囚徒。”被囚禁在那座名为真理的殿堂里逡巡徘徊,上帝将真理藏在数不清的结果里,假假真真,似真似假,戏耍着他的囚徒四处碰壁,笑看他们撞上了南墙,有的回头,有的砸墙。

不明就里的人类带着敬畏之心看上帝带着囚徒捉迷藏,却不清楚乐在其中的囚徒早已头破血流,唯有沉默。

“到最后,囚徒再无归属。”上帝没有收留他们,人类也不再理解他们。游走在世界边缘,像疯了一般,忘了过去,看不到未来。

“到最后,囚徒才是小鱼。”

不二周助哑了声音,悄然一个背影,消失在村口的公路尽头。

这从来不是关于谁更难过的公平与否,他们从不相似,他们互不理解。鱼儿潜翔水底,人类却只能在风中呼吸;鱼儿离不开虾米,人类离不开氧气。不曾相似,不曾理解。

“囚徒也是人类。”

“从跳入深海的那一刻起,囚徒就只是上帝鱼缸里四处碰壁的小鱼。”

掸去一身晨露,幸村精市弯起嘴角,回身走入乡村的春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