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浆彷佛融成了汗水口水泪水以及各种其他液体分泌出体外,意识逐渐变得模糊,我大概再也跑不动了。

春天,新的学期到来。依照本校传统,年初年末都会举办一场路跑大赛,除了这两场路跑之外,本校在一年之中举办的全校性活动,大概也只剩下运动会和毕业典礼了。而今天,将近千人在校园内奔跑的原因,正是这场开春校园路跑大赛。全程十公里的校园路跑,同样的路径反覆跑三圈後奔向位於操场的终点线,这项体能竞赛的规则就是如此简单明了。

人称中港阿基里斯的我,理所当然会在今天笑傲群雄跑出优异的纪录,今天站上起跑线的一大目的,也是为了让无数跑者望尘莫及的本大爷,充分的享受在由身後投射而来的大量悔恨视线之下。但我万万想不到,自己竟会在枪声响起後短短一分钟内就濒临体能的极限。起先我将这不知由何处涌现的疲劳视为错觉,然而在起跑後的第二分钟,我缓慢的移动速度就已不配称为跑步了。我引以为豪的毅力与体能,究竟都到什麽地方去了?

於是,我毫无抗拒现实的能力,被大群长跑健将追过,被大群普通的跑者追过,被边跑边吐着白沫的小亮太追过,被随着春风四处飞散的树叶和纸屑追过,即使如此我还是继续向前不愿回头,也没有勇气回头确认在我身後还剩下多少跑者。

跑完这一趟,我的世界彷佛整个被改变了。最後我和一名体重估计破百的巨汉抵达操场,气喘如牛的巨汉不断在我身旁鼓励道:「同学加油……撑下去!快结束了!呼……呼……」,我百感交集,泛着泪光回应巨汉:「谢谢!你也要加油!」。当抵达终点拿到工作人员递来那张写有成绩的卡片时,我只能默默将它揉在掌心里,连确认上面数字的勇气都没有。

「哈……哈……哈……码的!我还以为你跑很快!结果你连我的脚步都跟不上嘛!呸!废物!…………呜呕……」

小亮太在说话时嘴边还流着黄色液体,看样子是在呕吐的空档来向我叫嚣的。

因为光是和不认识的人一起跑还是有些无趣,所以我煽动了伏地挺身十下都无法做满的小亮太一起参加,找上他只是因为容易煽动。而结果当然是我料想不到的,虽然小亮太确实是卯足那五短身材所能尽的全力来超越我,但真正让我震惊的,还是自己的实力已退步到我难以置信的程度。小亮太持续在墙角呕吐,而我望着无云的浩瀚蓝天继续惆怅。

「唷!跑得不太顺利喔!」

阿凯学长咬着冰棒悠晃到我面前。老早就抵达终点的他看样子是又跑上山路去了便利商店後再折回操场的。

「喔喔……好冰……,跑完十公里马上吃冰棒,就算是我也有快要死掉的感觉……」

「学长……我凄惨的名次就别提了,你应该跑得不错吧?」

「嗯?还可以啦,要看吗?」

阿凯学长摸索口袋里的名次卡,我摇手表示不需要。

「啊啊------好想痛扁自己一顿……我怎麽会跑出这种成绩……」

「哈哈,也没那麽糟吧?长跑这种东西本来就不是只求快的运动啊,而且我觉得……怎麽说呢?你看起来比以前快乐多了。」

「学长你大概不擅长察言观色,我现在很想死。」

「我不知道怎麽讲,可是跟现在比起来,之前的你才像个死人,根本就是个会跑步的屍体,有够恶心。」

「你这麽说不太对吧?我之前都是在心情低落到谷底的情况下还硬是陪着学长跑的不是吗?」

「哈哈哈哈!所以说你现在看起来快乐多了啊,就算跑得稍微慢了点也没差吧?」

「你不懂……我还是很执着跑步成绩的,毕竟这是我唯一有自信的体能项目……唉……到底为什麽会慢成这样?」

「有什麽关系啦,不过我觉得原因应该是青春吧。」

「啊?」

「你现在正在享受青春吧?」

阿凯学长含着冰棒露出笑容。我无法理解这个笑容有什麽含意,无法理解刚才的那句话,对於这个人的一切我果然还是无法理解。

「芥川船长--!」

我转向声音的源头,小珍夸张得挥着手走向操场。

「好啦,那我要先走了。」

「咦?学长,你的名次等一下应该是可以上台领奖的吧?你赶着去上课吗?」

「怎麽可能,难得和这麽多人一起跑步,害我到现在都还热血沸腾,操场现在太壅塞了,我想去别的地方再跑一下,奖我懒得领了,就这样啦!」

学长说完话後就跑着离开了,继续踏上那无止境的赛道,奔离嘈杂的操场。

「芥川船长!辛苦了!我一下课马上就赶了过来,来!毛巾!」

小珍从书包里拿出为我准备的毛巾,今天的她依然热情耀眼。回头再看时,阿凯学长已经无影无踪。

「怎麽样怎麽样?跑得怎样?」

「我实在不敢亲眼确认,不过我的名次大概高达四位数。」

「听起来好像一点都不强耶,船长。」

「非常遗憾,阿基里斯也有凋零的一天。」

「哈哈哈!别泄气啦!我们去餐厅喝茶吧!」

许多的参赛者依然在操场上继续逗留或等待颁奖,我披着小珍的毛巾,离开这块伤心地。

「小亮太,我先走了,你保重。」

尸居余气的小亮太仍在墙角乾呕,对我的话一点反应都没有,我有点担心他就这麽死在操场边。夸父追逐太阳的故事,最後以死於筋疲力竭的夸父化成了天地作为结局,我一面想像小亮太成为操场一部分的画面,一面和小珍谈笑风生走向餐厅。

大三上学期在小珍走入我的生活这个劲爆结局下结束。虽然在七武士的介入下我被迫将小珍视为追求的对象,但目前为止,我尚未做出任何有建设性的追求行动。寒假那次唯一能够见面的机会,也因为突发的状况而取消了。具体情形我并不算非常了解,但小珍的假期似乎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忙碌。

开学之後小珍和我每个星期见一两次面,每次见面都在学校餐厅进行漫长飞跃的对话,几乎成了两人固定的相处模式,我乐此不疲。即使如此,这个长发女孩不可思议的一面始终不是我能摸清的;我曾经在雨过天晴的日子里目睹小珍蹲在红砖道上,张着滚滚大眼拿手中的百吉棒喂食地上厌厌一息的蛞蝓,也曾看到她一次把十来只的校犬牵到北市东路,同时捧着陶笛吹奏奇妙的旋律,狗儿们不知道是顺从笛声还是顺从小珍,每一只都摆出敬畏的姿态乖乖跟在小珍的身後。

小珍在我心中梦幻的形象伴随她种种谜样的言行更加确立,对於这样的她,我深深着迷。

「嗳,芥川船长,你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单薄耶,瘦不拉机的。」

我们在餐厅找到喝茶的座位,今天的我穿着无袖背心和运动短裤,别於平时的绅士衣着,这是我在跑步时专用的战袍。

「维持这样的体型是为了减少空气的阻力,瘦一点可以让我跑得更快。」

「可是你今天明明很慢不是吗?」

「马有失足,你才瘦。」

「吼!我瘦归瘦,身体可是很结实的好不好?打工顺便都练出一身肌肉了,你看!」

小珍卷起袖子把弯起来的右臂露了出来,白皙的手臂上确实附着着可爱的二头肌。

「小珍,你到底都在接触什麽样的工作?」

「嘿嘿!不告诉你咧!」

「何必吝啬……」

「唉唷,大人有很多现实面的问题不是小孩子可以理解的啦。」

「是嘲笑我太幼稚吗?」

「哈!有什麽关系嘛!幼稚一点不是很好吗?我就很羡慕你的单纯和热血啊,虽然有时候会觉得有点偏激啦,哈。对了,就像小飞侠的故事啊,芥川船长你是船长吧?要你当彼得潘可能有点勉强,不过你至少可以在梦不落帝国当偏激的虎克船长吧?反正在我看来虎克船长也是长不大的小孩。我没有贬意喔!哈哈哈。」

我笑着回应小珍这番话,心里还是有些沮丧。我并不想浪费时间当个天真的小鬼,甚至还一度卯起来想要认真对抗妨碍人格成长的青春,但是这个念头本身就既幼稚又愚蠢。小飞侠的故事里,长不大的彼得潘隔着窗户见到已为人母的温蒂,那一幕在我眼中永远是充满悲剧色彩的。

「不过啊,我真的好喜欢看迪士尼的卡通喔,到现在都喜欢。以後我一定要存钱出国去一趟迪士尼乐园!芥川船长,你最喜欢哪个迪士尼的角色?」

「嗯……阿两吧……」

「你在开玩笑吗?」

「突然问我我也想不出来,你呢?你喜欢哪个角色?」

「维尼-!」

「小熊?」

「嗯!不觉得笨笨的很可爱吗?我好喜欢牠讲『喔喔……』哈哈!好可爱!小时候我爸爸看我这麽喜欢维尼,就特地带我去动物园看熊,结果我看到真正的熊之後吓得一直哭,好奇怪,我明明那麽喜欢维尼的。」

「大概是因为小熊维尼不是熊的关系吧。」

「什麽?芥川船长你又在开玩笑了吗?维尼是熊呀,是小熊维尼啊。」

「我是说维尼并不是真正的熊,还有跳跳虎和小猪皮杰,它们都是克里斯多夫罗宾的布偶,维尼之所以笨头笨脑的,是因为脑袋里被棉花塞满的关系。」

「真的吗?不过这麽说也有道理喔,不然小男孩跟一只熊整天腻在一起的画面其实蛮怵目惊心的。」

「嗯,不过我一直觉得这是一部看了有些伤心的卡通。」

「为什麽-?」

「维尼跟克里斯多夫是最好的朋友,他们和其他动物朋友几乎整天都在百亩森林里无忧无虑的玩在一起,就跟我们小时候也会和喜欢的玩具建立一个自己的小世界一样。」

「嗯、嗯。」

「然後在一天夕阳西下时,克里斯多夫对着维尼说:『维尼,我之後要去上学,学到很多知识,然後长大。我长大之後可能来这里找你玩的机会就会越来越少,不过,就算我们见不到面你还是要记住,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知道吗?』」

「嗯、嗯。」

「维尼似乎挤破它塞满棉花的脑袋还是无法明白『长大』是什麽,可是在那之後,维尼和其他动物们都开始做了些改变。它们也开始读书,研究在百亩森林里永远都用不上的知识,或许这麽做的原因只是尽可能想拉近和克里斯多夫之间的距离而已。」

「嗯……」

「维尼电影在我印象中大致上就是在这样的结局下落幕的。小熊维尼在这个故事里说了一句让我难忘的话:『当我试着记住时,我已经忘记了。』,而那些百亩森林里的动物们或许也会随着克里斯多夫罗宾的成长逐渐被遗忘,最後变成不会说话的旧布偶被搁在一旁吧。」

「但是我相信就像克里斯多夫罗宾说过的,维尼永远都会是他最好的朋友,不管他是身为男孩还是大人……」

说完简短的感想後,小珍陷入沉默。我发现话题无意间被我带到沉重的方向,一时找不到可接续的话题,正感到尴尬时,小珍肃然起身向我行了九十度的礼。

「谢谢芥川老师!今天又向您受教了!您让我重新认识了这部好作品!」

「哪里哪里,我的见解和浩瀚的宇宙相比也不过如同臼齿中的牙菌斑一样的渺小。」

「老师!虽然我很想再听您分享更多高见,但是我打工的时间到了,请容许我今天在此向您告别!」

「真是现实的状况啊,你就这麽急着想成为无趣的大人把我弃置在玩具箱不顾吗?」

「船长!您的远大妄想一定可以带着您突破玩具箱的藩篱的!嘻嘻!」

小珍匆忙将桌上的红茶一饮而尽,「哈!」一声吐了一口舒畅的气後,带着灿烂笑容挥手向我道了别。

即使新的学期到来,小珍的生活依然忙碌。我不清楚究竟是何等花费需求需要她这麽勤奋的在求学阶段打工赚钱,在我们愉悦的对话中,有些话题总是不会碰触到。或许并不是小珍刻意不谈,只是就我而言,我只想聊些能让小珍维持开朗笑声的话题。

「---------学长,疥疮学长……」

一回神,我发现有个声音以晚辈的口吻呼喊着我。由於那声音的存在感太过暧昧不清,一时之间我以为是我的幻听或是传说中出没在校园餐厅的学弟地缚灵出现了。虽然没有任何根据,但我一直认为这间大学里寄宿着一般人肉眼无法看见的妖魔鬼怪。後来我才发现在身後我误以为是自己影子的人影是戏剧社的少年A。

「原来是少年A啊,你在做饰演二氧化碳的演技练习吗?」

「学长,我坐在您後面的位子已经很久了……」

少年A稍微跛着脚坐到我的对面,看样子他的伤复原的还算不错,但少了强调伤患身分的柺杖之後,总觉得少年A的存在感变得比受伤前更低了。

「刚刚那位学姊好漂亮喔……是学长的女朋友吗?」

「少年A,有些事情可以明讲有些事情需要摆在心里。你若猜测某件事情的正确性,只要依循合理的逻辑,就不需要提问就能自行做出结论了,毕竟天造地设的两个人成为佳偶也只会是迟早的事。」

「是……」

「话说回来在学校里被你搭讪也蛮稀奇的,最近还好吗?」

「嗯……老实说我有件事想拜托学长……」

「不会是黑泽托你来找我帮他收拾社团的烂摊子吧?」

「不是,跟社团无关,是我个人的事情……」

「这就真的稀奇了。」

「学长,能出去谈吗?」

少年A和我走出了人声鼎沸的餐厅,走上上坡路段,往文学院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少年A都没有开口提到他的请求,只是一昧的沉默前进。少年A的脚伤还没好,移动速度颇为缓慢,另外加上长途跑下来的疲劳让我的双脚稳稳作痛,这一趟路实在走得有些吃力。少年A明知这样走下来对两人的脚都是折磨,但他似乎是执意要把我带到目的地才开口的样子。

就在无言的行进间,我们越过了坡道抵达文学院,上了电梯来到三楼。少年A依然保持沉默,直到带着我走到走廊尽头,他才停下了沉重的脚步。

「学长,您看。」

我照着少年A示意的方向把头探出护栏往下看,在文学院的中庭里,几个讲着西班牙文的学生正在排演话剧。其中有个特别眼熟的面孔,是社团学妹波蜜。

「是波蜜嘛,她们在排演西文话剧吗?我都忘了她是西文系的了,在为下个月的西文晚会做准备吧?」

「嗯……」

「我说少年A……如果你是想带我来看波蜜演戏的话,我们应该没有必要大老远走到三楼吧?在这边我根本听不清楚她们的台词,虽然西班牙文我也是一句话都听不懂……」

「不……在这里看比较好……」

「嗯?」

少年A说话时并没有转向我,目不转睛的注视着中庭。

「学长……您不觉得她演戏的模样……很迷人吗?」

我望向中庭,略表同意的点头,但其实并没有看出这时的波蜜有异於平时的地方。但如果少年A是针对演技方面在波蜜身上看到了我所没看见的东西的话,身为戏剧社支柱的我,岂不颜面扫地?後生可畏!在我刚认识少年A时,我就已经知道他拥有杰出的戏剧天份,他迟早会在戏剧社扛起重大的责任,而在此时少年A针对波蜜的演技向我发问,莫非是想要在我正式从戏剧社引退之前,公然对我的戏剧观点做出挑战?

我左思右想,但无论怎麽思考,得出来的结论都是少年A喜欢上了波蜜。

「少年A……你恋爱了吗?」

少年A沉默不语,从他炙热的眼神中我已经得知了答案。

「是吗……没想到你的灵魂也被白茎侵蚀了啊……不过这对一向只能在舞台上活跃的你来说,或许也不是件坏事。但还是恕我冒昧问一下,你需要我帮的忙到底是……?」

「疥疮学长!」

少年A以我从没见过的坚定表情转向我,那表情让我萌生不祥的预感。

「疥疮学长!我的个性实在不适合在阳光底下谈恋爱!光是像现在这样在一旁偷偷观察喜欢的女生就已经让我快要窒息了!这种想法或许很懦弱,但我还是希望在这样的情况下能有个人从中协助我的恋情!疥疮学长,我们是性格和想法相似的两个人,但是您和我不同,您在社团成员眼里具有一定程度的威望---当然也包括了波蜜!所以我希望能够借用您的威能……就算只是一点点也好!请您伸出援手让我跟波蜜之间的距离可以更亲近!」

「这麽说或许有点失礼,不过我实在很不能接受我们是相似的两个人这个说法。」

「恕我直言!我真的打从心底觉得学长跟我很像!在演出《蓝道说》时我就这麽觉得了!然後就在刚才,当我看到学长在餐厅里和漂亮学姊侃侃而谈时,我就明白只要自己努力,总有一天也能和学长一样沉溺在幸福之中!所以我下定决心要认真追求喜欢的对象!而我即将迈出的第一步---希望可以透过和我经历过同样心境成长的疥疮学长协助!学长,拜托您了!」

「没想到你话一多起来竟然这麽让人火大……而且下定决心的第一步就是仰赖他人这是哪门子决心?总而言之你是希望我帮你牵红线是吗?」

「拜托您了!」

「唉……我是能感受到你的用心啦……只是谈恋爱也不是有人帮忙就能顺利进展的吧?假如波蜜真的给了你机会,再来你要怎麽做?你能正常的向她告白吗?」

少年A回到沉默,再次把视线移向中庭,然後淡淡的开口。

「夕阳。」

「夕阳?」

「嗯……或许我真的是个除了戏里的台词之外连一句话都讲不好的人,但是如果在夕阳之下的话,也许我就能提出一点点的勇气,对她吐露我所有的心声……。」

「……为什麽是夕阳?」

「人总是无法真正的感到满足,在有限的时间内,总希望能得到更多。但当我们回首,那些足迹却往往是留在空白与错误的道路上……所以夕阳使人迷恋,至少在又一次的结束之前,留住了美好。」

「这是什麽玩意儿?」

「是我自己编的剧本台词,我很中意这段话,虽然目前为止一事无成,但每次看到黄昏的夕阳,在我体内就会有股想要改变自己的冲动。我想要在夕阳之下毫不保留的表达自己,不论成败如何,再怎麽不显眼的我,都会在告白的那一刻变得无比耀眼。」

我无法接话,虽然已经充分明白少年A的用心,但还是恨不得早一步逃离此地,我认为少年A根本找错人帮忙了。

「学长!就拜托您帮我这次了!这股感受您一定也能够体会!我的第一步绝对需要您的协助啊!」

「你的要求太强人所难了!这关系到我的原则问题!」

「拜托您了!学长!拜托您了!拜托您了!拜托---」

「疥疮学长-!嘿!学长----!」

波蜜的声音由楼下传来,少年A以夸张的反应卧倒在地避开波蜜的视线,我只能无奈的对楼下招手回应。

「糟糕!没想到会被发现……,学长,她有看到我吗?」

「哪知道?还不是因为你一直大呼小叫?不过你这麽透明应该不太容易被发现吧?被发现又有什麽关系,要不然我现在就陪你下去找她如何?」

「不行!还不是时机!我还没做好万全的准备……」

「有够麻烦的家伙……」

「总之一切拜托您了!我的命运掌握在学长手上!」

少年A和我点头示意,以匍匐前进的姿态从我面前离开了。看到一名伤患如此卖力难免有些心酸,但至少我是暂时从这难缠的局面中脱身了。

「疥疮学长---你在那边干嘛?你在跟谁说话?」

「没什麽,我自言自语,你们继续忙吧。」

波蜜抬着头一脸疑惑,随後又摆出调皮的鬼脸,转身继续和她的夥伴们对台词。

少年A和波蜜……没想到戏剧社在公演结束後竟悄悄的上演起这种纯爱烂戏。不过现在棘手的问题还是出在少年A本身,虽然我极度不愿承认,但如果少年A的想法性格真的和我相近的话,多一个同样层次的人插手,我想一样对他的单相思毫无帮助。再说,我是诅咒所有在校园内仗着青春的名义大搞男女关系的情侣们堕入地狱的使者,全天下最不适合担任爱神邱比特职务的就是像我这样的人。因此即使心中堆满抱歉,我还是得毅然决然的放下牵红线的责任。少年A啊,怨就怨你求错人了。

我打算就此从这件麻烦的差事中脱身,但想起少年A离去的背影,多少还是於心不忍。自己虽然无能为力,至少还是可以帮他找个顶替我的媒人。我传了一则讯息给我心目中最合适的人选,以他好事的个性加上在戏剧社的虚名,处理这项任务应该还不成问题。

这次就换我留烂差事给你了,黑泽。

我想尽可能长话短说,但没料到在十个字内就打完了要传给黑泽的讯息,跟他实在也没多的话好说的了。讯息发出後,我朝护栏外再望了一眼,决定不打扰波蜜的排演,收起手机转身离开。

橘色的光线忽然刺入我的眼里,抬头望向远方照来的那道光芒,这时才意识到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我停下脚步看着浮在空中那橘色的圆,想起了刚才与少年A的对话。刚传完讯息的手机还握在手中,这时在我脑中浮现出许多的文字,胸中一股冲动想立刻打成讯息传送出去。不需明说,传送位置当然不会是黑泽的手机。

我打开手机,即使手指微微颤抖,但仍然以我自己都无法想像的速度敲打着按键。

亲爱的小珍:

很冒昧在你忙於打工时传这则讯息叨扰,但此刻看着夕阳的我,心中如巨大洪流般涌出的感动,无论如何都希望能与你共享。

很遗憾,这股奥妙的情绪,实在无法以我粗陋的文字来表达。夕阳在此时带给我的意境,是只能意会无法言语的。或许你会想起,方才我俩在餐厅的对话中也曾出现过夕阳。男孩与他心爱的小熊,在稍纵即逝的童年下,诉说着永恒的友谊。多少夕阳,在即将落下剧幕的故事中,留下了永远无法抹灭的瞬间?当伟大哲人苏格拉底看着透进死牢的夕阳余晖时,最後在他脑中领悟到的真理究竟是什麽?当写下无数光荣历史的拿破仑被放逐至小岛时,最後陪伴他的落日,在他划时代的人生中留下了什麽样的句点?

那瞬间,那一刻,有太多的故事来不及被人知道,而浑浑噩噩的我们,以为在青春之中精采的活着,但我们错过的事物与情感,却远比那些被记得的日子还要多。此时此刻,我已下定决心,不再让自己失去任何一个美好的瞬间。

亲爱的小珍,这些日子以来,我们在餐厅自动门旁的6号桌分享了许多的白日梦,接下来的日子,我们或许可以彼此倾诉更多的喜怒哀乐。但,此刻的我,只想让你也能亲身感受这永恒般的瞬间。下个星期,是否有幸能约你出游,一起在闪耀的黄昏海滩下,见证另一个独一无二的故事?

诚挚期待你的回覆。

友追逐夕阳的男人芥川

明明是手机讯息我却打成了书信的形式,字数也多到难以一眼看完。这时的我还站在文学院三楼,决定等到对方的回应再离开。这段时间无比煎熬,不安的冷汗湿了一身,双手仍然无法停下颤抖,我开始担心讯息中使用的字眼会不会过於露骨而引起对方反感?但如果真的流於平常对话的形式而无法让对方察觉我在讯息中悄悄透露的特别情感,岂不也没任何好处?以我们感情丰富的对话模式来说,传个内容稍微狂妄的讯息应该无伤大雅吧?就在焦虑即将压垮我之际,手机震动了。

如果是黑泽回传的讯息就立刻把黑泽从联络人当中删除,一开始我就抱着这个打算打开手机。讯息是小珍传来的,顿时紧张的情绪强烈到几乎让我气绝。到这个关头我才後悔不该不经熟虑就传送出那种内容暧昧的文字,但即使内心纠葛,颤抖的手还是不住打开了传送过来的讯息。我吞了汽油桶那麽大的一口口水。

太长了啦><

我下礼拜二有空!你再跟我约时间喔^^

夕阳忽然在此时炸裂,化为无数橙色的花瓣洒在我的头顶。二十年的人生到了这一天我总算明白---原来,这就是幸福。

校园里的动物朋友们纷纷探出头来为我欢呼,麻雀、校犬、蝴蝶、马来貘以及巨大杀人鲸,牠们满面笑容,围成一个大圆开始跳舞。

「恭喜你唷!」

「恭喜恭喜!嗷呜---!」

「芥川啊……你终於办到了!恭喜你!」

动物们不厌其烦的热情道贺,冷静如我也因害臊而脸红。我一面点头感谢来自四面八方的祝福,一面像只断了三条腿的蟑螂一样踏着疯狂的步伐走上回家的路。

我以为我可以拥抱这份幸福直到看夕阳的那天到来,但不断袭来的却是不安与恐惧,就如同第一次去学校餐厅赴约时的情绪,甚至比那严重数百倍。在等待见面的日子里,每一夜我都因噩梦而惊醒,却无法回想起梦境的内容。和星野玲奈共进晚餐的美好画面,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梦里了。

几天後,小珍再度传来讯息,告知我因为工作的关系,没办法在约好的那一天和我出门了,希望可以把时间挪往隔三周後的星期五。理所当然的我把和小珍的夕阳之约排在排程上的第一顺位,无论如何都会把其他活动排除,何况也没有所谓的其他活动。

赏夕阳的那天到来之前,将近一个月的期间,我都没有遇过小珍。难以形容的不安持续纠缠着我,像灰色虫子般不时在我胸口蠢动。我发觉这股恶劣的情绪不同以往,即使不刻意思考小珍的事,旁徨与恐惧仍然会主动找上我。为了不让自己在独处时坠入忧郁的深渊,我尽量不脱离群体,罕见的在学校勤於出席,下课後和七武士的成员漫无目的消磨时间。也曾有一天没课之後独自前往操场,打算以跑步来消磨时间和体力,让止不住胡乱思想的脑袋能藉此变得迟钝。但起跑不到一百公尺,我就无法再维持我熟悉的跑步节奏、无法再继续跑下去,最後只在焦虑的心里再添上一层挫败感,默默的从操场离去。

另外,当我意识到时,柯柔雯已经从教室里消失了。无论站在什麽地方都无法让人忽略的长腿马尾女,就像蒸发掉的水珠,消失在校园里的任何一个角落。班上的其他人依旧过着各自的生活,完全感受不出柯柔雯离开後留下的影响。

至於柯柔雯临走前仍然挂念着的她,那个教室里最渺小的身影,或许是值得庆幸的,她并没有因好友的离去而被孤立。在她身边总是固定有一两个女性朋友,即使过去两年半以来,她们看似是毫无交集的同班同学,但至少现阶段的她并不是无依无靠的。只要能掌握这样的状况,我想我在最低限度内,已算是履行了和柯柔雯之间的约定了吧。只是那逐渐变得陌生的身影,曾几何时,变得更加渺小了。

莫名的恶劣情绪几乎让内心的期待荡然无存,焦虑麻木了我的喜悦,然而像是得到救赎般,和小珍见面的日子总算到来了。

周五的课程结束後,百无聊赖的两个男人坐在理学院前的长椅上看着往来的学生,其中一个是正等待着小珍下课的我。

「以前我认为,这股巨大的压力致我於死地的强烈可能性,再怎麽样都是我自己想得太夸张了,直到最近我才明白这并不是我在小题大作。」

「嗯,嗯嗯?呜呵!看那女的!胸部超大!」

「最近我看到一个研究报导,据说和自己高不可攀的异性相处产生的压力,会导致肾上腺分泌一种叫可体松的化合物,这东西主要功能是在舒缓紧张情绪,但是过度代谢会导致可体松不足而让人体自律神经失调,身体负荷不了强烈的忧郁,最後送上性命也不是不可能的。现在的我或许正处於这种状态,而且是末期。」

「你看你看你看你看你看!那两个女的!好骚喔!好想舔一口!」

「…………那女生现在对我来说,就跟在蓝天发光的太阳一样耀眼。一直以来都在阴暗的泥巴中蠕动身体的我,现在也总算体会到阳光的温暖,还爱得无法自拔。或许她只是无私的把开朗的笑容赐给身边的每一个生命,像我这样丑陋的虫子,也只是均等的得到那光芒的照耀,或许真的只是这样。但对一只只懂得往土里穷钻的虫子而言,那从未见过的耀眼光芒却是象徵着追求希望的动力。我以连我自己都想像不到的干劲,一心渴望缩短和她之间的距离,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我摆脱阴郁的世界,朝着让我得到重生与梦想的太阳使劲飞行……可是我并没有自觉到,自己根本连飞的资格都没有。我没有翅膀,在我身上的只是用枯枝落叶拼凑而成的,像舞台道具一样的仿制品而已,它的功能最多就是演些唬人的把戏。无能的我挥动脆弱的假翅膀,永远无法碰触到眼前的光芒,本来就和我不相衬的热情和希望,最後把我的身体和背上的假翅膀,一切都烧成了灰烬。这悲惨的结局就是我的青春。」

「巨峰!巨峰啊!疥疮!我受不了啦-----!」

我冷静的看着身旁这个走火入魔的男人,差点认不出他是我的挚友宅爆。

「宅爆……你真的变了呢,以前的你只热衷机器人和美少女模型的曲线,从来不会把视线放在女人胸前的脂肪上……」

「嗯?哈哈,没有啦,我只是稍微开窍了而已,本质没有变喔。」

「你有听完我刚才说的话吗?」

「有哇,我一向都很认真听你说话。」

「那就好……」

「唉,你不要想那麽多啦,我觉得你这样很好啊。」

「话怎麽说?」

「至少我觉得现在这样才是属於你的步调。不瞒你说,其实我有点後悔谈现在这样的恋爱,当然我是很喜欢我女朋友啦,现在也很喜欢。只是啊,我们在交往第一个礼拜就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了,像我这种什麽都没体验过的宅男,起初当然很感动啊,不过之後就觉得,原来恋爱也就只是这样而已,或者应该说,这真的就是所谓的恋爱吗?坦白说很空虚。我承认我是有变啦,突然多了一个同居的女朋友,要我不变也很困难。只不过偶尔还是会想,要是我不交女朋友,就那样继续沉溺在属於我的二次元世界的话,会不会比现在的我更快乐?原本的那个宅爆会不会就能活得更有理想、更真实点?」

「宅爆……」

「我是不太了解你现在的处境啦,但是有什麽目标和想法,就还是照着你的步调去实现吧。别迷失自我就行了。」

「……嗯。」

远处走来一头清爽短发的女生,一时间我以为认错了人,但那确确实实是我快一个月没见到面的小珍。

「喔!那女的……」

我赶在宅爆过剩的性妄想发挥在小珍身上前捂住了他的嘴,同时起身离开长椅。

「抱歉啊,今天我得走了。宅爆,谢啦,我开始觉得我的青春也不光是只有一堆鸟事了。找一天我们再好好畅谈这个世界的奥妙之处吧。」

「喔……喔!加油啊!疥疮!」

对着身後的宅爆挥了手,我小跑步跑向短发的小珍。

「恰罗---哈!一段时间没见罗!芥川船长!」

「嗯,看样子如果再更久,喉结和胡子都会在你身上长出来。」

「剪个头发而已哪有那麽夸张---,怎样?你觉得不好看吗?」

「很好看。」

「嘿嘿……谢谢。」

虽然隔了较长的一段时间没见面,但小珍和我之间多彩的话题依然没有减少。我并没有过问突然剪掉一头长发的原因,那似乎并不重要。几周以来萦绕在我胸口的种种不安,在见到小珍的瞬间,就像泡沫般消失了。这股喜悦与感情,才是现在的我最该重视的。

「小姐,要上我的後座吗。」

「嘻……那就麻烦你罗!」

漫步走到了停车场,我邀请小珍坐上被我打理到闪闪发光的哈雷。下午五点,这时出发正好能赶上落入海平面的夕阳。我载着小珍前往位在台中沿海的高美湿地,那里的黄昏美景无与伦比。

「对了,之前我就很想问你,你知道星野玲奈吗?」

「最近很红的日本偶像嘛,有人说过我长得像她,不过我其实对她没什麽印象,也没什麽时间关注。」

「你不会是为了要和星野玲奈区别才特别剪头发改变造型吧?」

「哪有那麽费心--」

哈雷行驶在中栖路上,两个人断断续续的进行无关紧要的对话。海风徐徐吹来,不久,和夕阳连成一气的橙色海景映入了眼帘。

「好漂亮……」

在我身後的小珍发出惊叹,後照镜照映着陶醉在夕阳美景的小珍侧脸,我则是陶醉於望着这张脸庞,决定暂时不打破沉默。

抵达了目的地,将哈雷停靠在路旁後,眼前就是一望无际的湿地。闪烁着波光、如海绵般的湿地,彷佛一直走下去就能进入远方赤红的夕阳中心一样,如梦似幻。

「芥川船长!快点快点!」雀跃的小珍拉着我的手走下阶梯往湿地跑去。

「等一下,你有准备拖鞋吗?」

「没有---!光脚去---!」

小珍脱下脚上的鞋子,将鞋子随意搁在阶梯旁後迫不及待地走进泥地里。哈雷的座椅里其实已经准备了今天要用的两双拖鞋,但看着这样的小珍,跟在後头的我也直接脱了鞋子走进泥地里。

「小心啊!不要赤脚踩到螃蟹!」

小珍完全不顾我的忠告,在寸步难行的泥地上腾云驾雾般奔跑。我跟不上小珍的脚步,漫步在後头看着乐不可支的小珍被夕阳染红的身影,笑容也就自然地浮在我的脸上了。已经忘记自己是为了什麽而感到旁徨,此时的我单单只是打从心底沉浸在眼前这幕洋溢着美好的画面。

踏在湿地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小珍的衬衫和牛仔裤,无视这些问题,小珍持续朝着夕阳前进。感觉上,她离开岸边已经有好长好长的距离,似乎让她继续跑下去,她真的就会跑进夕阳里。然而小珍终於停下了脚步,我也总算得以慢慢走近前方的她。

眼前的小珍,一动也不动的伫立着,拟视远方的落日。她俐落的短发在夕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衣摆和被打湿的头发受海风吹拂微微飘扬,那幅景象,就跟她脚下的倒影一样,有着无法言喻的不真实感。这样的小珍,只是专注的望着远方将要逝去的火球。或许,此时她眼中看见的是更遥远的画面,深邃的瞳孔中闪烁的橙光无法告诉我她心中的景象,但只要能一直像这样在一旁看着她,我的心灵就可以得到无可替代的温暖和平静。

「嗳,来玩泥巴吧。」

忽然开口的小珍,轻轻朝我踢起地上的湿泥。

「好,来玩吧。」

「嗯!」

小珍弯下腰捏起泥巴,像天才艺术家般,没多久的工夫就捏出了表情诡异的谜样人型。她说这是她在戏剧社公演时看到的蒂克船长,也就是我。我考虑配合她的主题也用泥巴捏出白茎,但觉得做这种东西实在太过猥亵,根本就是性骚扰,因此中途作罢。

「船长你看---,海水变得好红喔。」

「是啊。」

「红通通。」

「嗯。」

「船长。」

「嗯?」

「你的船可以带着我开向这片大海的另一端吗?」

「可以啊。」

「真的吗?我可能会要求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喔?」

「没有问题,我是没有极限的海上男儿,天涯海角都能带你去。」

「那我想去梦不落帝国,可以吗?」

「好啊,那里根本就是我的地盘。」

「哈哈,船长,你都长不大。」

我们在辽阔的湿地上尽情玩耍,直到夕阳的最後一丝余晖贴近海平面为止。回程的路上,或许是因为晚风大了点,或许是我的脑袋反应过度,坐在哈雷後座的小珍,要比一般社会大众的标准尺度还要紧的抱着前座的我。当然也只仅止於「或许」的模糊程度,一般社会大众的标准尺度在哪里我也理所当然的不明了。只是那时背後传来的体温,让我怎样都无法忘怀。回程途中,我们并没有太多的对话。

然後,我再也没遇见过小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