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更迭,不晓得又有多少个春夏秋冬逝去,慕容君兮没有特别去记,也不在乎。

这些年来慕容君兮和花殇时不时就会四处去玩,等身上的盘缠快花光时才会动身回家。

这次他们又出远门,他们从江南一路南下游玩。

这天早上,两人从客栈离开,随意找了间面摊便驻足用膳,等待膳食送上的空档,慕容君兮在脑中规划接下来几天的行程。

「花殇,听说几天後这儿有灯会,要不要留下来看?」慕容君兮眸中含笑,语气轻柔的偏头问向花殇。

「嗯,好啊。」花殇没有异议,笑弯着一双眼,像两道弯月似的。

×

不远处,有一桌客人的目光始终落在他们两人身上,窃窃私语。

看着挺瘦弱的男子用手肘推了推身旁身材精壮的男子,在精壮男子不解的目光中他凑到他耳边小声道:「欸,你知道无邪道长吗?」

精壮男子一脸莫名,「知道啊,怎麽了?」

瘦弱男子用下巴努了努,示意精壮男子看往隔壁桌的方向,「看到不远前的那个白发男子了没有?听说他就是当年很厉害的那个无邪道长。」

精壮男子的态度从疑惑变成诧异,一双眼撑得老大,「你是说那个自言自语的疯子?」

瘦弱男子点头,继续八卦,「是啊,几年前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不过一夕之间,他就变成了这副疯样,头发、眉毛、唇色、肤色全部都白得不像话,还时常对着空气说话呢!」

精壮男子脸上仍是写着清楚的不可置信,「……不可能吧?无邪道长的年龄推算来,今年也不过是而立之年左右,那男子看起来,年岁起码也及古稀了吧!」

瘦弱男子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不太了解为何会这样,「我也不知道为什麽短短几年间有人会老得这麽快……但他是道士嘛,被法术反噬,这也不是没听说过的事儿,不是吗?」

精壮男子愣愣地看着距离他们几个桌子的慕容君兮对着空气谈笑风生的模样,很难把眼前的疯子跟当年他曾远远瞅过一眼的那个气场邪气,纵使没有修道之人所有的仙风道骨,但好歹也是一身英气风发的无邪道长兜在一起。

究竟发生了什麽,才会让曾经的那个人,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见精壮男子没有回话,瘦弱男子也不气馁,他继续八卦道:「还有啊,不晓得你还记不记得同样在几年前,江湖上两大有声望的白道一夕间被灭门的事,当时整个江湖可说是风云变色,有人说,是无邪道长下的手!」

精壮男子收回目光,再次向瘦弱男子投以讶异的眼神,「无邪道长不是只是一介道士罢了,他会武?」

瘦弱男子又耸了耸肩,「不清楚,毕竟我这些都是听来的嘛!」

精壮男子没有接腔,他垂下视线,不晓得为什麽,听过这件事,又亲眼看到慕容君兮的模样,他心底感到一阵哀戚。

曾经也是个正常人,却一夕间成了人人避之的神经病——到底是经历过什麽事,才会把好好的一个人搞成这副模样?

简直难以想像。

×

慕容君兮解决了自己的那份膳食,嘴角泛起笑意,笑眯一双狭长的眼,侧过头去想同花殇说话时,却发现原本坐在自己身旁的花殇不知何时失去了踪影。

慕容君兮脸色骤变,他一脸惊慌,急忙地站起身,环顾四周,想找到花殇的身影,「花殇!花殇!你去哪了?花……呕!」

突然,一股鲜甜涌上,他忍不住喷呛而出,霎时间地板上全被染上鲜红的色彩。

「晤呃……」

慕容君兮正想拭去嘴角边的血迹,头突然传来一阵剧痛,教他一时片刻站不住脚,跌坐回木椅上。

他视线落在地上的腥红,脑中突然闪过一幕幕他完全没有印象的片段,让他的头传来更加剧烈的疼痛。

当年慕容君兮醒来之前发生的事,那些故意被他忘却的事实,突然在他的脑海中鲜活的一幕幕上演——他做法途中一股气血涌上,他吐了满地的鲜血,这象徵着法术的失败,他被这强大的法术反噬,伤害深入心脾——法术失败,也就是说,他没有救活花殇,这样的事实太难堪,於是他昏了过去。

醒来後,慕容君兮不愿接受上天所安排的结局,於是他疯了,他给自己营造了一个美好的世界,在他的世界里,就如同他认为的那样——法术很完美的成功了,花殇死而复生,回到他身边。

他活在自己想像的世界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现在却突然什麽都想起来了。

法术根本没有成功。

花殇根本没有复活。

当年的他因为承受不了自己的失败而昏了过去。

多年前被他刻意遗忘的痛此时此刻在他脑中却如此鲜明,宛若身处当时那痛彻心扉的绝望中。

慕容君兮突然很想笑。

很想仰天大笑。

笑自己的愚蠢,笑自己这些年来的自欺欺人,笑自己在别人眼中都落成了什麽疯样。

不晓得钮烨、墨狼、黑雁霄是怎麽看待他的——难怪当初他们神情都有异,看来是都在想他为何突然这般不正常。

可他们这些年来却都在他面前装得煞有其事,好像花殇真的还活着一样,替他圆了他的美好世界,他的可悲幻想。

好可笑啊。

根本就不存在的事,他怎麽能骗自己这麽久?

「呕——」

慕容君兮又吐出一摊血,他知道,现在是他命线已尽的时候。

为什麽在最後一刻又让他忆起真相?

难受。

好像有人紧紧掐住他的心脏一样,难受得快喘不过去。

「⋯⋯花⋯⋯殇⋯⋯」

凭着残存的一丝力气,他从口中溢出破碎的字眼,希望透过如此,那人能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再次替他挡去真相的利刃,再次护他安好无忧。

可这次,却再也无人应答。

哪怕他叫得再肝肠寸断、撕心裂肺,那人是不会再出现了。

慕容君兮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力量渐渐消失,意识逐渐归乎虚无缥缈,但唯独心脏传来的阵痛,如同万箭穿心般撕裂的疼,却又硬生生把他拖回现实。

笑话一场,梦该醒。

梦醒了,从大好世界中坠入现实,就活该承受那火辣辣的痛,但他从未预料到,竟是如此锥心刺骨的疼痛,难以呼吸,还得承受那漫天巨痛,直到断送生命之前,他必须得要在这非人的折磨下忍受。

老天待他终究残忍,在他人生的最後一刻,让他大梦初醒,发现一切不过只是南柯一梦。

有一句话是这麽说的:「一个装睡的人,任谁也叫不醒。」

之所以装睡,是为了逃避现实,可当沉溺於假象中太久,再次接触到现实,都忘了现实原来是如此椎心刺骨,毫不留情。

这是报应吧。

这就是他违背阴阳,硬是跟妖且同为阳体的花殇产生恋情,甚至不听天命妄想以违天之术插手生死的报应吧。

这蚀骨般的折磨像是了无终日一样,任凭他挣扎、叫喊,都不见有任何缓解。

慕容君兮紧抓着自己的衣襟,试图让自己能够吸取更多空气,但却是徒劳无功,痛苦不减。

他大口的喘着气,狼狈的微扬起头,嘴唇早已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双眼布满血丝,额角层层冷汗,陪上他异常的发色及肤色,简直称得上是骇人。

好痛,真的好痛啊。

慕容君兮一身力气彷佛被抽光了一样,他无力地趴倒在桌上,半眯着眼,温热的泪水不受控制的纷纷夺眶而出。

原来,他终究没有救活花殇。

这些年来所经历的事情,不过是他为自己编织的一场梦罢了。

痛,真的太痛了。

什麽皮肉痛,都远不及他现在的心痛。

意识逐渐模糊,唯独那痛楚却是十足鲜明,时刻将他从虚幻中拉回现实,面对那血淋淋而残忍的一切。

在恍惚之间,慕容君兮抬起视线,目光正前方恰好逆光,他彷佛又看见那一位故人就站在他面前,微微一笑,眉眼如旧,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君兮,我等你好久了。」

慕容君兮用尽全力,瞪大了眼,一双眼直勾勾的看着眼前的花殇。

他想移动步伐去找花殇,奈何身体不听使唤,就连抬起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连睁开眼都像是要用光他浑身的力量,他只能趴倒在桌上,一瞬也不瞬的看着花殇。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觉到全身力量慢慢被抽尽,渐渐地连睁开眼皮的力气也没有,闭上眼的前一刻,花殇的笑靥还是如此耀眼,如此灿烂,迷了他的眼,暖了他的心。

最後的最後,慕容君兮仍未明白,最後一眼所看到的花殇,究竟是花殇的魂魄,亦或者……

又是他的一场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