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陪在柯佩雅身边走路,才发现她的行动不便超乎想像。

一般的步行其实问题不大,最困难的地方在於上下楼梯──偏偏我们学校位於山坡地上,顺着地势而建的校舍别的不多,楼梯特别多;而且因为这所老学校创校时根本没有「无障碍空间」的概念,所以对於不良於行的人特别不友善。

也许是刚才的舞蹈对她而言毕竟过於吃力,柯佩雅爬起楼梯来有些摇晃,然而她又不想倚赖那个冷冰冰的拐杖──於是我主动献身,成为她的扶手,一步一步扶着她走上专科大楼的顶层。

也许是察觉到我们的脚步声,在我们踏上顶层之後,走廊底端忽然从社团活动室里窜出一个人影──

「学~~~~弟────!!!!」

那人影一边怒吼一边冲到我们面前,来势汹汹的气魄让柯佩雅不禁轻呼一声。

「你这是什麽意思!?托人把钥匙给我,说有事要跟我在活动室商量,但自己居然迟到这麽久!!太阳都快要下山咧!哎呀,小雅也一起啊?咦?你为什麽要勾着学弟的手臂?莫非……你们勾搭上了吗!?什麽时候的事!?哎呀老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说实在的也是时间问题而已啦!哇啊啊!?小雅!你的脚怎麽一回事!?不行喔学弟!居然搞了这麽刺激的玩法,要好好珍惜女孩子才行啊!就算年轻气盛,也不能违反善良风俗!来吧来吧告诉姊姊到底是怎样的玩法──」

「「才不是!!学姊你冷静一点!!──」」

我跟柯佩雅异口同声地大喊。

大约二十分钟後,玫娥学姊细啜了一口文山包种,然後优雅地将茶杯放回桌上:

「嗯。事情的来龙去脉我都了解了。」

我跟柯佩雅四目交接了一瞬,彼此的眼神中都透露出怀疑的态度。

省略掉一些包括周四的追逐以及柯佩雅的私人纠葛,我只向学姊「简单」说明了为何我会扶着柯佩雅爬楼梯──光是这样就耗了大半时间。

「那麽,为什麽你们俩现在的位置是这样呢?」

隔着会议桌的学姊挑起一边眉毛,指了指并肩而坐的我们:

「这是怎样?带着另一半来向长辈求亲?不可以喔!老娘我决不允许!」

毕竟平常我们总是绕着长矩形的会议桌各据一方,现在这种谈判式的坐法确实不太自然。而强行被我拉到身边就坐的柯佩雅,也带着疑惑的表情不时瞄向我。

「扮家家酒的事之後再玩吧,学姊,我是有一份东西想请你过目……」

我从书包里掏出了那四张乐谱纸,呈交到学姊的眼前。

学姊接过之後,一张一张地浏览过所有纸张。

我看准她将最後一张收回底层时开口:

「我就单刀直入地问了:这些文字是你写的吗,苏玫娥学姊?」

「啥!?」身旁的柯佩雅惊呼了一声。

玫娥学姊则是慢条斯理地把纸张整了整,放到手边,轻轻摇着头,头顶那四个加法造型的发饰粼粼地映出窗外的夕阳:

「并不算是。」

身旁的少女彷佛松了一口气似地将身体靠回椅背上。

而我重新将目光投射进学姊那双平常总是古灵精怪的大眼,冷静地提问:

「那麽,除去柯佩雅改写的部分,基本上就是你写的吧?」

「什、什麽!?」被我点名的少女惊恐地差点从椅子上跌下──她今天的表情还真多元,周四以前那副逞强的态度似乎正渐渐崩落……也许是身体变脆弱之後,现在的她并没有余力装模作样。

「我打从一开始就觉得这几张乐谱纸上的行文方式有点奇怪,研究了整个周末之後,才确定出怪异之处:就像你判断出我在拉奏《绣球花》的改编曲时,音乐的『色彩感』有些落差,这些文字的『色彩感』一样出现落差──换句话说,就是经过了改写。」

一部分的文字看似自诉,另一部分则变成了控诉──比较极端一点的比喻,大概是咏叹调(Aria)跟宣叙调(Recitativo)之间的差异。

毕竟,推理方面我是马马虎虎……但好歹对国文有一些造诣。虽然原本并不觉得她会捏造出这些乐谱纸,不过从内文中却得看出被人动了手脚。

「再加上【Page3】轻易地就被你找到……很自然地就会怀疑你就是改写者。不过直到跟你共舞时才确信这一点:毕竟你在我面前看到这些『乐谱纸』时,并没有出现你刚才所说的、看到那些『文字』时的震撼。」

即使看出被人动手脚,但也无法断定她就是改写者──这有赖刚才少女的自白,才能使怀疑变成确信。

「那……你为何不在体育馆戳破我呢?并且你在已晓得这些是『被我改写的文字』之後,又怎麽能够追查出『C』……」

「那不是『C』喔。」

学姊微笑着打断我与柯佩雅的对谈。

她取出了一只笔,随意地在其中一张乐谱纸的空白处,写下了──

「」

「这是……?」

「半圆形。」

我代替学姊向柯佩雅解释道:

「换句话说,就是『不完整的圆形』──也就是『不完美』。」

「啊哈哈哈~没想到连这一点也被学弟看破了。佩服佩服~」

学姊搔着後脑杓笑道。

然而她的音调早已失去以往的活力,宛如停止弹奏的羽管键琴;不似钢琴能够延续回音,羽管键琴一旦有所迟疑,活泼的音型在一瞬间便消失地无影无踪。

柯佩雅微启了嘴唇,却欲言又止;我则继续解释道:

「比起翻遍所有有关『C』的音乐术语,一个一个套入那段文字看看是否能够解释,倒不如预想一个答案再回头找相似的单字──毕竟,正如我所说的,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要破解暗号的必要,因为那就像国文的填充题一样,从上下文就能推判出『C』的暗喻……然而却没有任何『C』为首的单字,可以解释成『不完美』,再加上文字有经他人改写的可能。所以我便设想:如果那个并不是『C』……」

「即使不是『C』,」学姊插话道:「你又是怎麽推断出那个代表着『不完美』,并且是我留下的文字呢?」

「线索有两个。」

我伸出两只手指,而学姊则相应地在眼边比了一个类似YA的手势;但她这般活泼的表现显得有些勉强。

「首先是学姊在『音乐向导』中的撰文。虽然学姊之前哭诉选了额我略圣歌,但我从采华社长那里得知:文章主题都是由撰文者自己挑选的,那麽学姊非但不是被强迫写了额我略圣歌,甚至还继续选择了许茨的《圣诞故事》(DieWeihnachtshistorien)神曲、凯勒尔的《弥撒曲》(Missa)等宗教曲目,加上学姊头上那个发饰跟手上的挂链……其实那根本不是什麽『元气Plus发圈』,对吧?」

坐在对面的学姊深呼吸了一口气,那四个「加法」造型的发饰,与资料柜上那尊突兀的摆饰品闪着相同的光芒──

反映着信仰的十字光芒。

「……嗯。我确实是天主教徒。」

学姊摸了摸自己左手腕上的粉红色手链──玫瑰念珠。

「话先说在前头,我抱怨撰写额我略圣歌,对教宗并无不敬之意,只是单纯为文书处理所苦;十字架也是我带来活动室的,以表明我无时无刻不忘主的恩泽……」

「唉,我现在又不是要做异端审判,学姊不用那麽紧张……再说我个人并没有特定的宗教信仰,顶多逢年过节还是会去庙里拜拜而已。那些不是重点。」

我收起一根手指:

「从学姊使用『额我略』而非『葛瑞果』的译名,我大概就知道学姊是天主教徒,而不是新教──但不管是哪一方,只要确定学姊拥有基督教方面的背景,就可以猜测出这几个符号的意思了。」

我借用了学姊的笔,在那个半圆形符号另外画出了三个记号:

圆形(O)、圆形中间加一点(ʘ)、半圆形中间加一点(Ͼ)。

「……这些是什麽?」

柯佩雅探出身来,盯着这四个符号皱起眉头。

「以前的记谱方式,代表『拍号』。」我在符号的旁边另外写下了阿拉伯数字:

圆形──3/4

半圆形──2/4

圆形中间加一点──9/8

半圆形中间加一点──6/8

柯佩雅盯着这些拍号半晌:「这跟『不完美』这个暗号有什麽关系?」

我使了一个眼神,暗示柯佩雅也看向学姊同上的十字发饰。沐浴在我俩目光下的学姊则是微微耸耸肩:

「三位一体。」

学姊用手指轻轻地绕着那个圆形,黯然地说道:

「只有『三』,才是完美的(perfectum)、完满的,其余的都是不完美的(imperfectum)。」

她抬头露出笑靥:

「这样谜题全揭晓了耶!真该把随手乱丢东西的坏习惯改一改,让你们见笑了,啊哈哈哈哈~~」

然而我与柯佩雅甚至无法微抬嘴角。

学姊也收起了笑容。

静穆的活动室内甚至可以听到操场上的喧闹──锋面雨过後,运动社团在今天已经重启练习,享受着照耀在校园里的夕阳。

但我们社团的阴雨,现在才要终结。

学姊深吸了一口气,然後伴随着叹息吐出了这句开场白:

「我是个不完美的社长。」

语落,她随即摇了摇头,两边的马尾也掀起了波浪:

「不,这个说法还太宽容了……我是个失败的社长。」

学姊垂下眼帘,头上的十字发饰亦再也传达不出「元气Plus」。

「我失败的地方应该不用解释了吧,大家有目共睹……不只无法带领社团蒸蒸日上,甚至在短短一年之内,就让社团分崩离析;这一年当中,几乎没有几次能够好好进行社团活动,没有人愿意改变现状,只希望维持每个月写篇文章交差了事,既不积极跟其他社团合作,也没意愿增强社员彼此之间的感情,甚至只为了对音乐的不同偏好而彼此攻讦,还害了下一届无端卷入纷争……最後在我卸任的同时,古典音乐欣赏社几乎已经名存实亡,除了小华之外,没有人愿意留下──或者正因为是我支持小华当社长,才导致大家离开社团吧……以『赋格』(Fuge)为创立精神的古音社,非但无法『飞翔』(Flucht),还重重地坠落在地上。」

学姊叹了一口气,伸手取了茶杯,将已冷的包种茶吞入喉内。

而柯佩雅也默默地将自己杯内的冷茶饮尽。

我用手指滑了滑杯缘:

「……这些只是表面的理由吧。」

学姊抽动了一下眉头。

而柯佩雅则在一旁轻声唤道,由於声音太小,我听不太清楚……但大概是在斥喝我吧。

「虽然学姊对社团有很强烈的责任感,这我们都知道,但是跟那些文字的『力度』还是有差……当然我也没有打算逼问学姊,只是……」

我看了一眼柯佩雅,然而对方对於我的目光显得有些惊疑。

柯佩雅犹豫了一下,大概是在脑中挑选出最恰当的用词:

「我只是希望……能够了解学姊为何会自认为是『不完美』,然後──」

少女的话被一道「砰」地拍击打断。

「才不是自认!」

学姊猛然地站起身来,双手敲击在桌上的余波似乎仍撼动着整个活动室:

「我就只是失败者!甚至没有任何资格坐在你们的面前!学弟说的没错,我才没有那种伟大的责任感,社团的成败才不干我的事,因为我不是喜欢古典乐才加入古音社的!我很单纯地,甚至很愚蠢地,只是想跟『那个人』在一起!就是如此充满少女情怀的入社理由!但是我追不上──始终追不上──不只是身为女性,无法获得『那个人』的青睐,甚至身为社员,也从未在『那个人』所领导的社团中有所表现……我好想让『他』知道,好想让『他』看见!所以才不自量力地参选,担任了社长!但是我错了……这并没有夺得『他』的目光,反而只是更显得自己的无能与罪恶……我为了一己之私搞砸了『他』的社团,却不断催眠自己,认为社团不是属於『我』,而是属於『大家』,所以是『大家』一起搞砸了社团!多麽卑鄙的想法,我甚至没有勇气继承『领袖(Führer)』之名!毕竟我再怎麽努力,都不可能达成『那个人』的完美……只因我『并不完美』;我只是一个『不完美』……」

学姊说到这里,脸颊上早已划出两行清泪,晶莹剔透的泪珠一滴一滴将乐谱纸上的文字晕染开来。

「最後一个问题。」

「许柏堤!」柯佩雅朝我怒吼,大概是已经看不下去学姊痛苦的模样,与我咄咄逼人的态度。

然而这些都是为了解开「谜题(心结)」的必要之痛。

「学姊有操纵巫采华社长的打算吗?」

「操纵……小华……?」

学姊讶异地哭喊道:

「我为什麽要操纵她?……你指的是我支持她当社长这件事?她是绝对比我还有资格当社长!无论是对音乐的熟悉度,还是对社团的责任感,她担任社长当之无愧!只是……只是因为当初社团内很多人无法接受『无调音乐』,认为那不属於『古典音乐』的范畴而刻意刁难她,甚至要求她修改文章的内容,硬要把『杜兰朵』加进文章中,而我也被迫以音乐属性为由,提案让她退社……但这实在没有道理啊!为什麽她明明那麽有才能,却要被社团排除在外,而像我这种一无是处、只是被恋爱冲昏了头的失败者却能领导社团!我连自己的管理不了了,凭什麽能操纵她?我一直都希望小华能够按照自己的想法,自由自在地领导这个社团啊!──唔!」

社团门外闪出一个人影,让情绪激昂的学姊顿时哑口无言。

「……社长!?」柯佩雅率先喊出门外人的身份。

「……小华?」

那顶着一张扑克脸的少女,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向泪如雨下的学姊。

「对不起。」

采华社长在学姊面前半跪了下来,以便对上她的眼睛:

「对不起。对不起。我一直不知道,也没有仔细想过玫娥社长选择我的理由……一直以为自己是被当成了『随从』(Comes),只是被『领袖』(Dux)所操纵的棋子……对不起。」

虽然语调似乎仍欠缺抑扬顿挫,不过大概已经是就她所能表示出最激动的情绪了──

──「拥有无限可能的空白人偶」。

根据露露的转述,这是采华社长以前曾得到赞美,之後更成为别名。

找出玫娥学姊的班级,并托人带钥匙及梢口信给她之後,我利用午餐时间到才艺科教室大楼,在二年戏班找到露露。

除了请露露代为传达希望采华社长在放学後过一段时间,前来一趟活动室一事之外,以一顿午餐为代价,从露露口中获知了不少在网路上搜索不到的资讯……

由网路上的人名检索可得知,巫采华社长曾经在舞台上大放异彩──不过并非我原先想像的音乐领域,而是与露露等人最密切相关的「戏剧」。

除了跟着剧坊公演之外,社长甚至以童星的身份参与演出过几出尚有名气的乡土剧,也拍过一些广告。小小年纪就能展现老练演技的她,於是被长辈们赞许为「拥有无限可能」,且特别提拔、栽培。

然而不久之後──据露露的说法,大概就是小学高年级时,善於演戏的采华社长身上发生了严重的後遗症:

丧失了自己的表情。

一旦走下舞台,她连如何表现出自己的喜怒哀乐都无法从心所欲。

同时,大概是正值叛逆期的关系,采华社长在国中之後便毅然决然地退出舞台,甚至排斥一切「被安排好」、「循规蹈矩」的行为。所以她才曾经动念要玩摇滚乐,不过最後找上了另一种革命的方式──无调音乐。

她那句「不用再追随了」,应该是发自内心的渴求。

然而,坚守「古典音乐」传统的社员无法接受偏好无调音乐的采华社长,那些社员在百般刁难她之後,因为没有将她逼出社团,反而让她当上了社长,索性就以全体退社的方式与采华社长作对──大概也因此,采华社长对於无心参与社团的一年级新生也特别严厉,或许不希望社团再度卷入无谓的纷争。

但讽刺的是,一路上积极替采华社长护航的玫娥学姊,也因为作风太强烈,导致两人之间产生极大的误会……

「『领袖』、『随从』?从刚才开始,你们到底在讲什麽?」

身旁的柯佩雅悄声问我。

「那是『赋格』的创作手法:领先的乐句是『领袖』(Dux/Führer),随着领先乐句在其他声部进行模仿变化的是『随从』(Comes/Gefährte);社长跟学姊习惯的原文不同,因此社长才会说自己是『C』(Comes)……」

原本西方音乐上使用的术语,因为发源地区的不同或随时代推演而产生落差;学习音乐的人也往往会因为对音乐史认知的先後顺序,或因为自己熟悉的曲风而记起不同的原文;玫娥学姊及社团前辈应该是对德语比较熟悉,於是除了「赋格」采用德文拼法外,创作手法的「领袖」与「随从」原文便使用德文的「Führer」跟「Gefährte」;但对社长而言,她所认识的「领袖」与「随从」却是义大利文的「Dux」跟「Comes」。

「不过,误会还不仅如此。」

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赋格』这个名词的源由,本身就有不同解释;学姊口口声声说古音社以『赋格』(Fuge)为创立精神,取的意义应该是『飞翔』(Flucht),但『赋格』(Fuga)一词在义大利文却有『追跑』(Fugere)的意思……不喜欢凡事都被操纵、被安排好的采华社长,对於被迫要循着一套规则的事非常感冒,所以大概把学姊视为压迫自己的大魔头吧,毕竟在学姊的领导之下,社团举行了两次针对她的退社提案,另外也调整了她的撰稿内容,最後又在学姊的敦促下参选社长──直到现在,学姊还不时干涉社团运作,看起来就像是太上皇一样,而社长则只能顺着学姊的安排『追跑』……」

「不是的!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学姊听到我与柯佩雅之间的交谈,连忙大声反驳:

「我只是担心担任社长後却鲜少参与社团的小华……背负使社团崩解的罪名,有我一个人就够了!我不希望小华受到我们这届内斗的影响,而变地自暴自弃……虽然我是个失败的社长、无能的领导者,但我还是想尽可能替社团尽一份力──」

「所以萨里耶利的那篇文章,是留给采华社长的暗语吗?」

学姊对我的提问,默默地颔了颔首。而半跪在地上的社长则抬起脸来,对着我偏了偏头表示疑惑。

「〈PrägttiefineureHerzen,Brüder〉……是这样念的吗?抱歉我是照着翻译机的发音……翻成中文的意思,应该是『紧随汝心,夥伴』,对吧?」

虽然「Brüder」的直译应该是「兄弟」,不过翻成「夥伴」可能比较合乎学姊的要求。

「选择萨里耶利最主要的理由,我猜是因为学姊对古典前期比较熟,否则要挑选有类似喻义的曲子,应该有更恰当的音乐家跟曲目;但另一个理由,应该是因为萨里耶利是威尼斯……也就是义大利人,却跟维也纳宫廷及莫札特等德奥音乐家建立深厚的友谊,学姊在文章中也一直强调这一点,不光是因为想驳斥野史中萨里耶利暗杀莫札特的谣言,也是想留下暗语,给熟悉义大利的采华社长。」

「熟悉义大利……?」柯佩雅低声问道。

社长点了点头:「我有亲戚在义大利。」但旋即闭口,不再详加说明。

其实有关这方面,即使是露露也不甚了解,不过一般在台湾学习义大利文的人并不多;如果不是为了学业、学术,或是经商上的理由,可以猜想的因素大概就只有来自家庭。看她那标致的外貌,说她其实有义大利混血,一点也不意外……不过既然本人不愿多谈,我也不好深入追问。

至於指派科莱里的题目给我们,甚至夹杂错误的义大利文翻译,我猜也是做球给社长,好让社长主动介入,辅导新生撰写文章吧;并且科莱里同样是出身北义大利,却在巴伐利亚等德奥地区获得重用。

「学姊,你知道吗?」

我绕过会议桌,走到两人的身旁弯下腰来,盯着泪水在眼眶打转的少女:

「『不完美』……也就是『2/4拍』,其实才是最广泛用於创作音乐的拍数喔。虽然我不太清楚跟『3/4拍』相比,究竟孰多孰少,不过如果没有『2/4拍』,这世上大半音乐都不可能构成……再说『完美』与『不完美』,究竟是由谁界定的呢?」

如果非要以「完美」的方式创作音乐……恐怕会是人类文化史的大灾难吧。

正因为这世界上除了「完美」之外,还充满各式各样的「不完美」:2/2拍、2/4拍、2/8拍、3/2拍、4/4拍……於是音乐才能多彩多姿。

人,也是如此;因为不完美的情感,所以我们才会感到痛苦、悲伤,却也从中得到雨过天晴的喜悦;因为不完美的对话,我们才会产生误会、决裂,但也因此搭起谅解的桥梁……如果大家都真的如出一辙地「完美」,无论思想还是行为都无可挑剔地整齐划一,或许才是最可怕的「不完美」吧?

正当我打算对学姊重讲一次刚才在体育馆时的台词时,采华社长出言夺走了发言权:

「对我来说,玫娥社长不是失败者,更没有『不完美』,一直以来都是让我疲於追赶的『Dux』……但这也只是我的误解。我们可以从现在开始齐步并进吗,学姊?你还愿意协助我这个不成熟的学妹吗?」

学姊摸了摸社长的头顶,然後搂住了她,低吟道:

「PrägttiefineureHerzen,Schwester(姊妹)……」

而社长仅是顺势将脸埋进了学姊的胸口。

柯佩雅悄悄地走到我身边,拉了拉我的袖口,暗示着要我扶着她离开活动室。

一离开门外,少女便倚在走廊围墙上,朝着夕阳余晖叹道:

「居然真的破解了那串文字,而且还化解了两人的心结……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了,偷窥狂。」

「咦?刚才不是才说『习惯自己的身体被看』?」

「但那并不能抵销你偷窥的事实啊。」少女露出了带点坏心眼儿的微笑。

「那麽现在要来追加『交换条件』的第三项,让我成为你的活动拐杖吗?」

「并不需要。『奴隶』比拐杖好用多了,并且我总有一天可以靠自己的脚,轻盈地踏上台阶,不劳你费心。」

我靠在少女身旁的围墙边:「说起来,有一件事我想不透。」

少女的眼角余光扫了过来。

「那几张乐谱纸是你改写过的,没错吧?所以你难不成原本就希望让我解开谜题吗?」

「不,」她果断地摇了摇头:

「会被你发现纯粹是偶然。我只是很单纯地想附和原作者的心情,将原本只有一张的原稿取走之後,加入自己的意思变成了四张,然後随便塞在活动室的角落,心里想着:也许数年後会有跟我怀着同样心情的人发现它──不过将【Page3】塞到发现原稿的藏匿处之後,就懒得思考其他的藏匿点,随便把其他三张夹在几本月刊中间塞回资料柜中。」

还真是随便啊──这家伙果然只对自己有兴趣的事才会用心,想来当时那副「想认真找出【Page3】的模样」也是随便演演的吧,才会暴露出她根本没有翻阅其他文书资料的事实。

少女轻笑着叹道:

「但即使如此,仍旧没想过居然被你找到……不过现在想想,能够被你发现真是再幸运也不过。」

她朝着我偏了偏头:

「然而,话又说回来,我本来是想让你找上我、发现我『也是』『C』就可以了,因为我一直以为原作者是好久以前的学长姊……你为什麽可以推理出是玫娥学姊写的呢?」

「……其实是凭直觉。」

「…………啥?」少女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凭直觉?」

也难怪她会露出这种表情了,毕竟几天前我才因为这种理由大声斥喝过她。

「嗯……硬要说的话,是因为看到照片吧。」

「照片?」

「资料柜中陈列的社团合照。」

我慢条斯理地答覆少女微挑的眉头:

「玫娥学姊一直没有看着镜头,而是瞥向另外一位现在已毕业的学长……我从她的目光判断,她最有可能留下那些文字──不过机率大概也只是七、八成吧。在未得到学姊亲口承认前,我也不是这麽肯定。」

毕竟若要论及青春期少女的烦恼,名列第一的应该就是感情问题……从那些文字的字面上似乎也解释得通;此外,文中的「离去」,指的应该不是一般的退出,而是带有肩负着某种责任,却无法达成他人期望的领导者不得不将重担交给接任者;并且说到最近社内发生过最重大的事件,莫过於大批社员的出走,但是,现任社长巫采华是有意识地赶走无心参加社团的人,也不符合「不完美」的这像形容,那麽就可以锁定玫娥学姊了。

「虽然玫娥学姊有担负社长职责的责任感,但如果不是先有个『背影』让她苦於追求的话,大概也不会留下这麽负面且带有少女情怀的字句。」我喃喃说道。

……结果玫娥学姊确实也算是「C」(Comes)吧……

不过──

即使是追逐着某个背影,也不全然是坏事……

在音乐上借用了前辈创作出的主题与动机,只要最後能够发挥出自己的风格,便不再被视为只是个模仿者;没有任何人生来就是独一无二的开拓先锋,都是先顺着先人的脚步,才能慢慢走出自己的道路吧。

「这哪里算是直觉……你不如转行去当侦探吧,看是要以爷爷之名起誓还是要回去当小学生……」

少女轻叹一口气,似乎夹杂着感佩与放下心中的负担,然後转过身去,看向活动室。

「呐,聪明如你,知道『绣球花』的花语吗?」

「不是『希望』吗?」

少女摇了摇头:

「还有另外几个。其中一个是:」

顺着她的和煦的目光,我看向相拥的两位学姊;我与柯佩雅的身影恰好被夕照打入活动室内,形成四道人影……

「『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