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回老师傅的家一趟约需四个小时。

「响子……对不起。」

完成最後的工序只要三个小时。

不知道她有没有察觉到……应该有吧。毕竟我们共渡二十年了啊。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的话,我们肯定会一直走下去吧……牵着你的手到老。初二第一次牵你的手的时候是多麽紧张,到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你丝绸般柔软光滑的肌肤以及日光般和暖的体温,小巧的双手依旧没有长大。我最喜欢画的就是你线条优美的手。其实我早在高二就已经偷量了你的无名指围,获得那个数字的晚上我兴奋得睡不着。我想着总有一天可以挽住你的手步向教堂,在牧师﹑家人朋友的见证下为你戴上我精心挑选的蓝宝石戒指。我记得你说过比起钻石你更想要蓝宝石婚戒。终於在十一年前的十二月,我们结婚了。

坚强的你也在典礼中哭了,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你的泪。晶莹剔透的泪珠滑过你泛红的脸颊,光透过十字架形的窗洒落在你脸上,照亮那缓缓而下的泪,它比我在珠宝店看过的任何一颗宝石都要美,我忍不住──我伸出手接住它,只是它在我的指尖消散。

其实我并不想让你知道那件事。虽然在婚礼上宣誓过要同甘共苦,但因为这是单凭人类的力量绝对无法解决的问题,所以即便让你知道也只会徒添烦恼。我还是想看见你无忧无虑的笑容。

是从哪时开始呢?你无忧无虑的笑容无声无色地消失了。

我有注意到这样的改变。

成功的男性背後都有一位伟大的女性,这是真的。四年前,我的知名度上升,决定趁机开办首次个人画展。展览期间我们需要一位能够深入剖析我画作的导赏员,但每位应徵者都只碰触到画的表层。在世界上已经找不到比你更了解我画作的人。

结果你毅然中止长笛老师的工作﹑放弃备战下个月的国际长笛大赛,为了让画展完美落幕你全力以赴……

直到画展结束,你都以可掬的笑容接待所有人。

「响子,对不起……」

「傻瓜。」她轻轻的笑。那并不是应酬的笑,使我放松下来。

「要不要去听音乐会?」

「现在是你最忙的时候吧?有空再去吧。」

「可是我想……」

她用亲吻阻止我继续说下去。

「下次再说吧。」她再度微笑。

可是那是应酬的笑。

一阵恐惧涌上心头。我立马伸手抓住正要转身离去的你,你也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

「老公,怎麽了?」你赶紧坐到我旁边,握紧我的手。你的体温透过小巧的手传来,跟往昔一样的小手。

我摇摇低垂的头。听见你轻轻的叹息,「对不起,只是画展的导览工作太累,我还没回复过来。我们下次再去听音乐会吧。」

没过多久,我们手牵手走到附近的音乐厅,听了海顿的音乐会。进场的时候,你笑了;回去的时候,你笑了。笑与笑之中穿插着真摰与应酬的笑,但只有你全神贯注在音乐厅中回荡的音乐时,我才得以看见真正的你。你的心﹑你的灵魂在第一乐章的第一小节的第一个音符奏响时就已经离开了身体,与它们翱翔在纯白的天空中。

音乐世界才是你真正的归宿。

画展在你的协助下取得空前的成功。我从小小的本土画家摇身一变成为享誉国际的大画师,工作也繁重起来。

实在过於忙碌,每天晚上我都工作到快两三点。光是处理行政事务就吃不消了,更何况我还得拨出时间来画画……

结果你又一手揽下所有行政事务。虽然你没说,但我知道,那是你正式跟音乐诀别的一天。

从我们相识以来,迈入初中以後,你没有一天不是跟音乐腻在一起。我脑海里一直浮现为你画《未来》的那个晚上──一定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喜欢上你了。

大学曾出国一年深造的你说因为不适应国外的环境而回到这里,其实我知道是因为你妹妹跟你报告说我一年来都无精打采,你才又回到我身边。

曾经,我让你的梦想一度破灭。如今,我又重蹈覆辙。可恨的是当时的我早已累得别无他法,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

可笑的﹑可恨的上天……

如果真的有神﹑有上苍的话,你也未免对我们开了个太大的玩笑吧?你为何要在一切都踏上了轨道以後,才把灾厄降临到我们头上?

我把即将完成的油画从储藏室挪到画室,架在画架上。很明显的看得出画上画的是我──正确来说不是现在的我,而是我梦想之中,若干年後的我,我的「灵魂」。

两年前的夏天,一位贵妇人来到我的画室。按照约定我正为她绘制画像。那时我已经是享负盛名的大画家。众多画评家都直称我是「当代最能捕捉精神肖像﹑准确展示模特儿的盼望与期许,以细腻的笔触忠实呈现灵魂的模样。」

也许是天分吧。我只要仔细研究一个人的轮廓,脑海里自然会浮现那个人「灵魂」的模样,有时候是美丽的,有时候是丑陋的。不管如何,我只想尽可能一致地把它转移画布上。如何呈现──也就是说色彩啊笔触啊等等技术性的问题都必须考量进去。不同的画法会影响「灵魂」的再现程度,这是一种挑战。

只是随着年纪增长,脑海里的影像愈发清晰。到了为这位贵妇绘制画像的时候,那影像已经清晰得跟完成的作品一样。我只要像机械人般按照指示行动就好。

待我回过神来,画已经画好了。

「明日香小姐,我完成了。请你过目。」

画室鸦雀无声。

「明日香小姐?」我从画布後探头查看,发现本该坐在椅子上的贵妇不知所踪。

我站起来,环顾画室一周,没有看到半个人。画室只有上锁的储藏室以及连续接待室的出口。我走到储藏室,锁依旧是锁上的。於是我走到外面,接待员看到我後问我怎麽了。

「明日香小姐呢?」

「咦?从她进去以来就没有人离开画室了耶。」

「她不见了……」

接待员一脸狐疑,绕过我走进画室。不消一会儿便走出来说:「明日香小姐真的……」

「先调阅监视器……没有证据一定没有人会相信这种荒唐事。」

在调阅过程中,有个想法渐渐在我脑海形成:她是被我画到画里去了。

画室没有安装监视器。所以得到的画面只有我先进去,三十多分钟後明日香小姐也进去。三个多小时後我出来,接待员跟我对话。

到处都找不到她。

「需要报警……吗?」

报警……警察会来取证吧。传媒一定也会蜂拥而至。明日香小姐的丈夫是有名的歌手。如果被发现她是在我的画室内离奇失踪的话肯定会造成轰动。各式各样的舆论也轻易地於网路世界流窜。我也必须得给公众﹑给明日香小姐的丈夫一个交代,那样无疑会损害我的声誉……我们辛苦建立的东西不能因为这种荒谬的事而付之一炬。绝对﹗

「不,可能,明日香小姐刚好从监视器的死角经过,所以才没有拍到她。距离打烊时间还有将近四个多小时,如果那时她还没有出现我们才报警吧。」

「好……」

「刚才发生的事如果流传出去会对我的声誉造成巨大伤害,在没有搞清楚事情的原委前请你不要向任何人透露。知道吗?」

「好……」

「我去把剩下的工作做完。拜托你去厕所找找看明日香小姐。」

画室空无一人寂静无声,彷佛与世界隔绝。

你想到什麽,就做吧。这里是与世界隔绝的画室。

你想到什麽,就做吧。

你想到什麽,就做吧──

我把新的画布铺在画框上。接待员的「灵魂」在我脑中再现。快点快点快点……我一笔接一笔不停地画。我满脑子都是她把事情公开使我身败名裂的影像,像无形的手紧紧地勒紧我的脖子。氧气开始不足思绪变得模糊,什麽事情都没办法想。为了打倒这只恶魔我得赶快一笔又一笔,只能一笔再一笔直到牠烟消云散。我不能死﹗我不可以死在这里﹗

刹那间,氧气如洪水般涌入体内,我重获新生。映入眼帘的,是戴着草帽,穿着连衣裙,在晴空万里下的稻田中笑得眯眼露齿的接待员。

我的力气被抽光,画笔跟调色盘分别从我双手坠地。我二话不说跑到外面,寻找她的身影。我呼喊着她的名字,可是回应我的只有沉默。

晚上六点一刻,她们两个都没有出现。

我不敢相信世界上真的有如此怪诞的事,不敢相信它恰好发生在我身上,更不敢相信──我,亲手,抹煞掉两个人。

我还得把她们的袋子……

「呜……呜呜呜……」对不起,对不起……请你们原谅我。我不知道该怎麽办,对不起……如果是恶作剧的话请你们回来吧,求求你们……为什麽会发生这样的事,为什麽﹗

「呜呜呀……」

唯独夜色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