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的时候,两个人依然处在震惊状态。

同样是那条石板路上,安静却是不一样的。

万庭澜突然转身,叶寄鸿没有止住步子,差点撞上了她。

两人之间个得很近,叶寄鸿率先反应了过来,往後退了一步,「唐突了。」

万庭澜这才从刚刚近距离的心动里醒了过来,不自在地说:「没,没关系。」

她又转过身,继续走着,只是步子稍稍加快了些。

她已经忘了刚刚转身是想跟他说什麽。

叶寄鸿也忘了,只记得刚刚靠近她时,由她身上发出来的馨香。

两人一直没有说话,直到车子开回饭店,叶寄鸿不得不告辞。

「今日,多谢了。」

「嗯。」万庭澜低声应道。

「替我多谢令尊。」

姜老的恩情很大,万老板的恩情又如何不是呢?若是没有他松口,没有他的首肯,没有他的名单,他今日的收获岂会这麽大?

叶寄鸿是知恩图报的人,他把每个人的恩情都默默记在了心里。

他下了车,准备走进饭店时,便听见万庭澜在唤他。

「叶参领!」

他转过身,看见了趴在车窗边,仰着头看他的万庭澜。

心中柔软的部分被小鹿撞了一下。

「怎麽了?」他走了回去,走到窗边,弯下身看着她。

万庭澜嘴角弯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叶参领,你什麽时候来教我英文?」

原来是这件事。

他十分认真地承诺:「等我北伐回来。」

万庭澜的笑意僵在了嘴角,眼睛里流露出担忧:「你要去前线?!」

他点头,「这麽多军备物资,我必然是要亲自去的。」

「那……」她还是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她现在有什麽立场劝呢?

「那……你会平安回来的吧。」

「自然,我在广州城里,还有承诺。」

承诺……

他是说,他给她的承诺麽……

万庭澜露出了皓齿,笑得灿烂,「那我等你。」

叶寄鸿也笑了,笑得如当初那个在大上海为了生计奔波却依然怀抱梦想的少年一般,笑容清澈,眉间藏着温柔。

……

叶寄鸿正式离开广州之前,独自去了一趟惠州。

「稀客啊。」

会客室里,陈炯明坐在太师椅上,悠闲非常。

「陈司令。」叶寄鸿如是道。

陈炯明嗤笑一声,「可受不起。我一个前司令,哪里当得起叶参领的这一声。」

叶寄鸿从容地道:「陈司令随不在位,但余威犹在,醉亭自然是要尊重的。」

陈炯明知道他说的是场面话,「叶参领远道而来,所谓何事?」

叶寄鸿微微笑道:「不远,从广州来。」

陈炯明面色微僵。

他当然知道他从广州来,也知道他去广州是去筹措军资的,更知道某些商户已经打算跟他合作了。他只是没有想到,叶寄鸿竟然这麽大方自若地说了出来,瞒都不瞒。

陈炯明冷笑一声,「是麽?孙文的口袋可装满了?」

叶寄鸿对答如流:「陈司令误会了。醉亭是去广州筹措军资,这钱给的是前线将士,给的是广东的兄弟,何来进孙先生口袋一说。」

陈炯明还未回应,叶寄鸿便站了起来,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摆在了陈炯明旁边的桌子上。

「这是什麽?」陈炯明语气不善。

叶寄鸿淡淡地道:「名单。这是给前线士兵们提供援助过的爱省商人名单。」

他没有提爱国。

他知道陈炯明是「联省自治」的拥护者,提省比提国有用。

「你待如何?」

陈炯明可不会认为这是投诚。

叶寄鸿道:「这五家为广州做出了非一般的贡献,还望司令莫要为难。」

陈炯明笑道:「他们都靠着孙文了,还怕我一个在野党为难?」

「醉亭也便实话实说了。若有朝一日,陈司令与孙先生真的兵戎相向,还望莫要责怪这五家。他们只是随时事而行,为的只是保一家平安。」

陈炯明看着那名单没有说话,叶寄鸿继续道:「何况,若这事真的发生,陈司令也会需要他们,更加不该做出什麽报复之举。」

陈炯明抬头看着叶寄鸿,「你顾及了这麽多人,真的不适合……」

真的不适合做政客。

叶寄鸿无奈地摸了摸鼻子,「醉亭起初回来,是想征战沙场的,奈何这军需官的位置无人做,醉亭也只好自荐了。」

陈炯明在心中思忖了一下叶寄鸿的建议。

的确,这帮人是以帮广东子弟的名义出的军资,若是他发难於他们,必然会遭到舆论的攻击,而民意也会摇摆,确实不值当。

他看着叶寄鸿,点了点头。

叶寄鸿却没有见好就收,「那还望陈司令写个字条,盖个章,醉亭才好放心离开。」

陈炯明瞪了他一眼,换来了随从,取了文房四宝,大笔一挥,钤印一按,将五分「免责状」递给了他。

「多谢。」

叶寄鸿欣然接受。

「醉亭啊」,陈炯明突然意味深长地换住了他,「当初我跟你谈‘联省自治’的时候,你那时神采奕奕的模样,我以为你是支持我的。」

叶寄鸿一愣,随後苦笑:「司令这话,可是打算将醉亭置入不忠不义之地?」

陈炯明摇了摇头,站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你知道我一直欣赏你,奈何你太过忠义,不为所动。醉亭啊,不见得是好事啊。」

叶寄鸿自然知道他的言外之意,而他只能装作不懂,「谢司令夸奖。」

陈炯明摆了摆手,「你回吧,我保证你能安然无恙回广东。可若是再见面,那可说不定了。」

「谢司令。」

……

万庭澜一人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时不时地望向门口,焦急地企盼些什麽。

有个小厮匆匆跑了进来,万庭澜赶紧询问:「怎麽样了?」

「惠州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小厮喘着气道。

「没有消息」,她一边踱步,一边重复,「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再去探。」

她就这麽一直在院子里从正午等到黄昏。

既盼望消息,又担心真的来消息,来的是坏消息。

这时,府中看门的小厮欢欢喜喜地跑了进来,「小姐小姐,有消息了!」

「什麽消息?」她紧张地问,却没有注意到前来告知她消息的是前门的小厮。

她要的消息是怎麽传到前门的呢?

平常十分敏感是她此刻竟然连这个问题都没有意识到。

「叶参领来了!就在前门!」

话还没说完,他家小姐就提起裙摆朝大门飞奔而去。

一路都没有停。

风在她耳边刮过,她的心里只想着,跑快些,再快些。

快了,快了。

一转角,她便看见了念了一整天的人。

她继续跑向他,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若是姨娘见了,肯定又是要说她没有女孩子家的矜持。

可是她管不了那麽多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对一个才见过几次面的人有这麽浓厚的感情。

她终於跑到了他身边,一把抱住了他。

叶寄鸿被这飞奔而来的蝴蝶弄得不知所措,直到蝴蝶飞进他怀里,撞了他一下,他才如梦初醒。

不是蝴蝶。

是万庭澜。

他接住了她,手搭在她的腰间,她的侧脸正靠在他的胸膛。

强压下心慌意乱,故作镇定地问:「这是怎麽了?」

万庭澜在他怀里闷闷出声,「你怎麽跑去惠州了,出事了怎麽办?」

她在担心他?

他问了出来,「你在担心我?」

万庭澜突然想起了那些礼教,主动从他怀里退了出来,不知是跑急了还是别的什麽原因,一张脸红得像天边的红霞。

叶寄鸿的怀里突然空了,心里好像也空了一块,跟着那只蝴蝶走了。

「我……我是担心以後没有人教我英文了。」她嘴硬。

饶是叶寄鸿再没有经验,也看出来她的嘴硬,和她对他的心思了。

「我这不是安然回来了麽?」

他将万家的「免责状」从怀里掏了出来,「就剩你家没给了。」

万庭澜接了过来,读了一遍,却没有他想象的那般欢喜,他正疑惑,便听她说:「怎麽,最後才来我家啊?」

「噗嗤」一声,一个陌生的笑声。

叶寄鸿无奈地瞪了他那忍俊不禁的随从一眼,然後看向万庭澜,「这不是,顺道准备其他东西去了吗?」

他也不知道为什麽要解释这些,为什麽要配合她的小孩子脾气。

「准备了什麽?」万庭澜仰着头问。

叶寄鸿笑笑,让他随从将手上抱着的箱子就地放下,然後自然地拉起万庭澜的手,走到了箱子边。

万庭澜的双颊越发通红,好像全身的血液都开始往头顶冲,冲得她无法思考,只能傻傻地跟着他走。

叶寄鸿牵着她蹲了下来,她这才看见,箱子里都是些英文原着,还有一本词典。

「哇,谢谢!」

她松开了他的手,捧着那本词典如稀世珍宝。

叶寄鸿看着这样的她,笑得也越发温柔,「我走之後,会经常给你写英文信,你要同样写英文回我。这些书你先看着,有什麽问题可以写信问我,词汇的话,用词典。不许偷懒,嗯?」

万庭澜乖乖点头,也忍不住有些失落,「你要走了啊。」

「嗯,明天。」

「这麽快?」

「嗯,不能拖。」

「那,一路平安。」

「好。」

两人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温柔和低沉下来的语气。

叶寄鸿要走了。

万庭澜早早就站在了院子里,看慢慢爬上山的朝阳,心里想着谦谦如玉的那个人。

她後知後觉,原来叶寄鸿已经完成了一个承诺。

陈炯明盖章的「免责书」。

他真的做到了。

所以,他也一定会平安回来吧,他答应的事,会做到的。

万庭澜低下头,双手微微握成拳,像是下定了决心。

……

「叶醉亭!」

刚坐上越野车就要出城门的叶寄鸿似乎听见了梦里人的呼唤,他愣了愣。

「叶寄鸿!」

那心心念念的声音改唤他的正名。

他从车上回望,昨日那只蝴蝶又不顾一切地飞了过来。

他赶紧下车,疾步走上前。

蝴蝶这次没有飞进他怀里,而是在不远处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地看着他。

「叶醉亭,我名叫万庭澜,字清涟,是广州万家唯一的小姐,家里人都叫我阿澜,下次见面,你也要这麽叫我。」她的下巴微扬,骄傲地看着他。

她似乎在期待着叶寄鸿说些什麽,但是叶寄鸿只是看着她,什麽也没说。

「你……你怎麽不说话?」她又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正是这时,对面的人疾步走了过来,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她正要说什麽,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拦进了怀里,然後听叶醉亭在她耳边细语,「你可以骂我流氓。」

她还没有想明白这背後的含义,刚抬头要问个清楚,便被一张温暖的唇堵住了所有的话语。

脑子瞬间空白。

「闭眼。」

他贴着她的唇道。

她来不及细想,身体已经先执行了一步,闭上了眼,双臂环住了他的腰。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和地仿佛调了一个位置。

她靠在他怀里喘气,听他乱糟糟的心跳。

一个温暖的东西被戴在了她的手腕,她低头一看,是他一直带着的那块欧米茄。

叶寄鸿看着她的细手腕和手腕上一直滑下来的金属表带微微皱眉:「太细了。」

「嗯?」

「你的手太细了,我的手表带不上。」

他顿了顿,然後强势地道:「不管了,你必须收着,等我回来,我会来要的。」

万庭澜嘴角溢出一抹笑,「你是为了它回来,还是为了我啊?」

什麽女孩子该有的矜持,她通通不想要了。

她本来也就和很多女孩子不一样。

矜持而已,不要也罢。

叶寄鸿微笑,又在她的唇上啄了一口,「为了你,但你不能丢了它。」

「不丢,不丢。」万庭澜认真地道。

叶寄鸿叹了口气,将她抱紧了些,「等我回来。」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