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下得稀零,落雨声间杂着几许蛙鸣,雨点落了点进窗,打在桌前书上,将书皮给湿了。

君木槿这会真顾不上那书。

年轻大夫手把着金针,一双剑眉皱得老紧,额上渗着汗珠,紧抿着嘴唇。他这会是真有几分累,可人命关天,这一针下去又是扎在要穴上……

实在是步步凶险。

究竟是他大爷的哪个混蛋在他被窝里塞这麽大个人的!

这档浑事还要打他昨夜回房说起。

年前艺成,这还没过年呢,自家师父便揪着小把山羊胡子一脚把他踹出山门,还不忘叮嘱他去越镇寻他师叔讨几味当年欠的珍贵药材,说要拿来做药引子。这往简单的说,便是让他去当讨债的。

老家伙打收他当徒儿起就坑他,如今连赶人出门历练也抠门的紧,连路费也没给。兜里除了师娘让带的几个大肉包子,也只有三五年存得些碎银两。

这不一个人四处行了些时日,挑了个热闹的镇子,在大路边上打了招牌给人瞧病。

初春时节天候常有变化,家中小孩儿难免发烧着凉,要不便是些跌打损伤,整整筋骨什麽的。过不多时,镇上多半也听闻来了个小大夫下药准确,诊费也亲民,这不家中老小但凡疑难杂症都来给他瞧个眼。

他为人和善,虽然多少占了当地大夫的病人,可倒也没人和他为难。是以便打算在此地稍赚足了旅费再往他处去。

这不才刚打定主意,麻烦便找上门了。看诊一天下来可把他累的,刚进客店房里便见床上躺了人。

只道是哪个邻房的走错屋了,正想将那人摇醒,却忽地觉得不对。忙点了烛火仔细一瞧,差点给他下得叫出声来。

只见被窝里的人一身白衣年纪很轻,看上去不超过二十岁,本该是气火正旺的年龄。可他双唇泛白、面色死灰,眼下淡着墨色,鼻息微弱的若有似无。

任谁看都知道这家伙很不妙了。

没来得及多想,君木槿立马抄针救人。这一救从晚上救到了白天,再从白天救到晚上,连客店小二没见小大夫人影都来关心了。

苦的是施针经验有限啊,他半分也大意不得。生怕一个差错要了那人小命;打过三更,君木槿这才收了针,眼看人是救回来了。他嘘长了口气,给自己到了杯茶歇会,精神一放松,面上不觉火烧般烫红起来。

床上那位竟是个姑娘家啊!

到底是年轻气盛的年纪,适才施针时不觉,此时不免……

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什麽的,要是坏了她名节可怎生是好?把这姑娘全身上下给瞧了个遍,是不是该对人家负责?

呸!医者学医救人,他这是迫不得已。

那姑娘作书生打扮,给人一掌击在左肋,在节节分明的肋骨上留下了青黑的掌印,就大小看是男子下的手。其实这掌伤的并不特别厉害,乃是因为牵动心脉引动积累的旧伤旧疾,这才难办了。

望着霸占他睡眠和床位的家伙,这家伙要不是个挑吃挑食的祖宗就是个胎里带病的苦命孩子。

肝心脾肺肾,金木水火土。心属火,肺属金,肝木、肾水、脾土。如同阴阳五行,五脏协调相生相克,这姑娘心肺阴虚,气血不足,

看这伤势和一副糟糕的身子骨,估计不是自己躺上床的,多半是给人送来;但见除那一掌外并无外伤,应不是仇家追杀。

先撇了放人在他床上的坑货……话虽如此他仍不住仔细打量起床上的人。面色虽苍白,倒是眉清目秀,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尤其一双阖眼的眉目,似透着种道不出的气质,不似自家师妹活泼带笑的跳动,也非是寻常女子那样温柔婉约、羞弱如柳的样子。

这身着书生衣袍的模样,底气可半点不输男子。不知情的人看在眼中只怕便是长得颇俊的公子哥儿。

只是普通公子哥儿的睫毛没这麽长罢了。

君木槿看得出神,伸手去抚了那小扇般的睫毛。软而柔长。

他忽地便害怕这姑娘张了眼睛。

呵,没的这事。他当大夫的怎会不知这姑娘没三五天是醒不过来的。

想到此处,他不免黑了脸。这三五天他上哪儿安置这麽大个人去?这姑娘身上除了些随身物事和些点银钱别无他物,就是腰间还插着根笛。

书生带笛并不少见,只是这笛碧绿通透,触手生温,竟是以上好玉石制成,就是他这样的外行也知此物非是寻常。

他身上银钱不多,连同数日攒下的,也不足他再要间房供这姑娘住上三五天。

转头又见那苍白的面色,君木槿不由皱眉。这姑娘究竟是给怎麽养的一副破烂身子,气虚体弱,街上随便抓个姑娘都要强她数倍。

常人受了这掌也罢,她这身子太差,一掌打的全身经络七荤八素,伤是给治好了,可这不将养着不行。

瞧着病根多半是胎里落下的。

念头三两转,君木槿已拿定了主意。要不了间新房没关系,这钱还够让他给这姑娘喝几帖药安养身子。

毕竟瞧她这衣着打扮,一醒过来多半便又要奔波走跳;眼下青黑看就知好些天没睡好。

这姑娘究竟是什麽来头?君木槿不住叹了口气,就是一般姑娘也没这麽折腾。

也罢。他收拾了湿书,见外头雨已停了。

这屋不大,一张床,一张桌。床背朝门口,坐床沿正望能见窗外的景。

屋在二楼,低头便是一楼茶厅临着的小湖。

夜过三更,略带寒意的夜风吹进窗来。他给自己多搭件外袍,趴桌上凑合着睡了。

明早可得多看几个诊,手上几个钱能给这姑娘吃几帖药是几天。

小二见一从前没来过的大爷已经连着来店里好几天了,心下不免奇怪。

大爷约莫四五十岁年纪,头发杂着点白,容貌还算清朗,一身青袍,将头发用竹簪束起。兜里揣着纸笔,总写写涂涂的不知做啥,时而叨叨自语……。

连续瞧了几天,让小二觉着怪的,是每早君大夫前脚刚离开,大爷便进得门来,而每回君大夫一踏进门,大爷又立马付帐出门。

这没准是针对君大夫呢。想到这,小二整个皮都绷紧了。

小二今年刚满十三,还算个孩子。君大夫刚来那些天,他正巧烫了手,起了个包疼的不得了,就是君大夫顺手给他治了。

这大爷要真针对君大夫可怎生是好?!

这可千万不能同掌柜说,掌柜看着笑眯眯的一个好胖子,实际上怕事的不得了,还不把君大夫赶出去。

君大夫多好的人,要能在镇上待久些就好了。

「君大夫」

小二喊住了刚进门来的君木槿,回头却见那大爷还没走,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欧,六子你来的正巧」

君木槿手上拎着药包,道:「能不能帮我弄些山楂片还是枣糖之类的甜食?」

「好咧,一会给您送去。」

话才刚落地,君木槿的人影早没了。

坐一旁喝茶的青袍大爷笑了声,扔了银两在桌上,手里拿卷书,走了。

留个姑娘在房中,君木槿连几天在外头时一颗心都给悬在天上,出什麽意外了还得了。回房见她安稳地躺着,面色似乎好了些,吊着的心才给放了下来,拿了小二前几日拿来的药壶赶忙给人煎药。

「君大夫」

那叫六子的小二不知啥时到了外边,君木槿忙煎药竟没察觉。见火候差不多了这才出的门来「怎啦六子,手还疼麽?」

「不疼了不疼了,就是…有件事觉着不和大夫你说不行…」

六子把仙楂枣糖递给他,将那大爷的事给君木槿细说一遍,但见他挑了挑眉,神态倒是轻松。

「防…防人之心不可无,君大夫你还是注意着点。」

六子见他似乎没上心,装着掌柜说话样子补了句。君木槿哑然失笑「我会注意着的,多谢你和我说。」

见他似是听了进去,六子这才笑了「大夫吃过了麽?二厨子刚蒸了肉馒头,滋味可好了!」

「行吧,那给我拿几个肉馒头。」

六子蹦躂着去了,君木槿回到屋内,眉头这才皱起。那大爷连这麽些天都在客店里,要真想对他和那姑娘不利还不容易。可他来去时间总那麽凑巧,总让人不免忧心。

罢了,明天他便不出诊在房里照看着吧,何况这些时日过去,那姑娘也差不多该醒了。

怎麽说也都成了他的病人,要走也得让他开个养身体的方子再走。

总归是女人家,这身子骨这麽弱,以後只怕不容易要孩子。

他目光不由沉了下去,跟在师父身边这些年,小产伤身的妇人家他也没少见了。

煎好药,吹凉後让那姑娘枕他腿上扶着脑袋让人喝下了。给师妹喂药的经验还是挺管用,连着几天喂下来还没呛着人,也不忘给那姑娘左肋下的瘀血上了些散瘀的膏药。

别想左了,他这些天可都是瞟了一眼後闭着眼给人上药的。除此之外没多看更没多摸。

君木槿还是自认自制力不错的。

忙活了一通,才啃着六子拿上来的肉馒头边啃着边将那姑娘今日的情况写在了册子上。

那山楂枣糖是要给那姑娘的。师妹吃药老喊苦,没糖可半点喝不下去,那姑娘要醒了只怕也怕苦不喝药。

伸手想去翻翻那堆甜食,却摸上一个锦缎布袋。

这什麽?他不记得有这东西。袋子不大,就是沉甸甸地,没想打开全是银子。

这可把他懵的。

这哪个土豪这麽多钱不要了扔他房里?!

内中一张字条:君木槿。

君木槿?!不就是他麽?!究竟是谁给他塞钱了。

转念一想,也有了眉目。

多半是那个把这姑娘塞他被窝的坑货了。居然还良心发现送诊金来了。

不过也多的过份了。扣除这些天的药钱诊金,他的旅费简直翻了不少倍。

这下能多要间房了,这些天睡桌上他筋骨再强也磕的胳膊疼。

隔天早上给那姑娘喂了药後他想了想还是出去了趟,临走前让六子照看别让人进他房去。

总归担心那大爷。

他今个儿没出诊,而是上市集采买些东西。姑娘家老穿一套衣服总说不过去,买了些路途上用得着的东西外,他也给那姑娘带了两套衣服。

男装。

姑娘乔装作男子定有原因,给她带罗裙什麽的反而让她不便了。

回客店时那大爷还在,一袭青袍坐在窗边,正自看书得投入。君木槿没多做停留,一个箭步上楼进房。

开门进房一看床上差点没将他吓死。

那姑娘人呢?

被子叠得整齐方正,上头一根头发也没留。

这丫头太可恶了,还给不给大夫一点尊重说跑就跑,真当自己身子铁打的?

「六子!」

他忙奔下楼去,抓过六子便问:「你看谁从我房间出来没有?!」

「没…没啊,怎麽了君大夫你房里遭贼了麽?」

六子一时傻愣了,转头又见君木槿冲回房去。

没人出来,这丫头是神仙是不,人就没了影了?!还是她跳窗走了?!

窗外接着小湖阿,她那样子游水没死小命也去半条。

他进房忙转头向窗子那头看。

只见一袭白袍儒服卷着日暮残阳,晚霞进得窗来,映得那头披散下的墨黑长发溢着光晕。发丝下若隐若现珍珠白的颈脖,一双眼在与他四目相接时一眨,彷佛以极慢的速度打开了那双深邃的眸子……

那姑娘开口道:「你找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