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无寒有一刻担心过自己会为范非那些瞹眛的话语而一夜无眠,还特意为此给自己弄了一杯热朱古力奶来催眠;没想到最後她是倒头便睡,睡得很稳很沉,醒来时已差不多中午。

那确实是很甜蜜的一次睡眠,裹在被窝里被一股厚重的䁔包围,温度刚好;大概还发了几个美好的、不扰人入睡的梦,即便是醒来便忘了内容,感觉却出奇地正面,睡眠质素好得不得了。

看到床边小几上的小册子,她才一股劲地从被窝里跳出来,冲进洗手间里梳洗。什麽都抛到脑後,只留好梦给她的美好心情,她急不及待地赶到楚湮的家。她已很久没见到那女孩了!

来到楚湮家住的那层,甫步出升降机,便见看更大叔站在她家门口,愁眉深锁,重重地叹了一声。这让花无寒的心掉了一分,本能反应地急步往他跑来;正要开口细问,便听见看更大叔吐了一句脏话,骂着不知什麽送货的人。她看了看地上一箱又一箱的东西,才发现自己想多了,不禁松了一口气。

楚湮一向有上网购置日常用品的习惯,而且一般都会一口气购入足够一个月以上的货存,好能达到送货的最低消费额,也能节省在家里等待货运的时间。这天的她太累,睡得太沉而没听到门铃声,来电也因为手机调至静音而被错过,送货的便把货品置於门外。本来这个做法份属平常,但不知何故他们竟然把货品置在闸门前挡着,让她根本无法推开闸门出入。多番尝试不果,楚湮只能硬着头皮打电话到管理处求助,找了管理员来帮忙;上了年纪的看更大叔见着这堆不轻的货物,自然很是不爽。

花无寒赶紧上前帮忙,把货物利落地搬到屋内,然後偷偷塞了一张钞票给看更大叔,他才有一丝笑容,客气地说了几句那些送货人员的不是,便笑着离开了。

「岂有此理!」关上门,花无寒看着那堆货物便来气。「做事这麽马虎!要是大吉利是火警了,岂不是要搞出人命了?不行!我打电话投诉他们!」

「无寒。」楚湮无奈地轻叹了一声,道,「不要做无谓的事了。算了吧!」

本来已掏出了手机,在网上刷着那家超级市场的客户服务中心电话要投诉的花无寒被楚湮那空洞的语气吓了一跳,扭头过来看她。只见她一脸倦容,没有一丝笑意。

「你怎麽不给我打电话?我从家里过来八分钟就好!」

「我不想打扰你。」

原是怒气冲冲,花无寒被楚湮冷得飞霜一般的语调弄得有点愕然。她不曾见过楚湮这样漠然的样子,彷佛一切都已不相干,却又没见着解脱,像是厌世多於看破红尘。她的脸色很不好,与其说是疲累倒不如说是虚脱,也似是有点病意。花无寒撇开那些情绪上的猜测,急步上前,蹲在她跟前细意打量,也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凉的。

「我没病。只是有点累。」楚湮无力地拉出笑容,拉着轮椅往後退,也没管花无寒重心放了在轮椅上,一下子向前倾了半步。花无寒站起了起来,楚湮才抬首说,「怎麽来了?忙完了?」

「算是吧!刚好赶及一个milestone,才算是有点进展。」花无寒赫赫地笑,却没换来楚湮的一笑或回应,便无趣地跟在推着轮椅往一旁走的楚湮身後。「昨晚很累,所以睡过头了!你还没吃午饭吧?我叫外卖好吗?」

「累了的话,怎麽不留在家休息?」楚湮停在厨房的门口,还是没有转过身来,只是稍稍侧了侧头,「来我这儿作甚?」

「人家不是很久没见过你了嘛!难得星期天不用加班,就特意来找你了!」花无寒掏出手机,打开了外卖APP在刷,倒没看见楚湮的一抹冷笑,「湮湮你今天想吃什麽呢?泰国菜?印度咖哩?」

「我今天想自己煮即食面。」

话落,楚湮果真走进了厨房,开始在她那特别调低了的煮食炉前煮着即食面。花无寒看着她认真地准备着配料,冬菇、蟹柳、生菜、虾仁,还在面里拌了一颗鸡蛋,很快便弄好了一碗配料十足、色彩丰富的即食面。不过,只此一碗。

「没我的份儿吗?」花无寒噘着咀,带点撒娇意味地说。

「自己到街上吃点东西,再回家休息。难得有一天的休息时间就不要浪费;明天还要上班的。」

「我在这里也是可以休息的啊!」花无寒有点儿无赖地冲进厨房,把那碗面捧在手里,佻皮地说,「人家想念你的厨艺了嘛!你怎麽能这麽对我?我们来分享吧!吃不饱的话再弄其他的。」便拿着面急步走到客厅。

花无寒不笨。她察觉到这天的楚湮很不对劲,不单单是累透,还没了平日的温柔亲和,似乎想要把她拒诸门外。具体的原因花无寒猜不出来,但她知道若按楚湮的话离开,或许两人之间便会存在一些她想不通的芥蒂;再无赖,她也必须想办法留下来。

楚湮摇了摇头,从雪柜里拿来昨天晚餐剩下的东西,放进微波炉里加热,然後定睛看着那盘食物在高热里打转。

她确实是想要把花无寒赶走;不想见到她,也不想再多想。科技发达,她用不着去问便知道花无寒昨天去了那里,跟谁在一起,做了什麽,心情如何。就像花无寒所说,她们已经很久没见过面;当终於有稍歇的空间,花无寒并没有立即来找楚湮。

楚湮自然知道自己是在吃醋,也知道自己没有吃醋的理据;但醋瓶在心里打翻了,她是想要立即清理也不行的。

覆诊和物理治疗後,身体已然很累,一般就用不着再做每天的例行锻练;她却为了耗尽心力而再作锻链,还把强度提升,累得几乎不能从软垫上爬起来。可惜,即便是那麽劳累,她还是没能阻止自己的思维去批斗自己的情绪。她比谁都清楚,她是不能对花无寒怀有这样波动的情绪的;若然不能自控,那就只有让那个令自己失控的人离自己远一点,对大家都好。

她想得很透彻,事情亦清晰无比。

花无寒不单是一个身体健全的女人,也是一个很有才华的设计师;她的世界很大,装载了很多,也能装载更多。她有想要追的梦,她有追梦的能力;若上天不针对这个人,她必然会成就更多,很多。

而楚湮呢?她已失去了追梦的能力,在这个方面已停驻下来,不会再有什麽成就可言。她的世界其实很小,愈来愈小,或许只能容下一个人;但她并没感到惆怅,也乐见自己的世界里就只这麽一个人。可是,她又怎能奢望这个人会是像花无寒那样优秀的呢?

「湮湮。昨天的复健怎麽样了?」在楚湮把翻热好的食物捧出来时,花无寒已把那碗面分成两半,却一直没动筷,面条都发胀了。「有进展麽?」

「还可以有什麽进展?」楚湮把轮椅推到茶几旁,弯身取过筷子,「没萎缩得穿裤子也能让人一眼看得出来已是很好的了。」

「湮湮。」花无寒凑近楚湮,以极其温婉的声调说。楚湮见她一直没说下去,便扭头看她,看着她噘着咀,才知道自己中了计。「你不坐过来吗?」

结果,她没能抵挡花无寒的撒娇,挪到沙发上,伴着她吃了午饭,还看了一出戏。过程中,花无寒一直搂着她的手臂,枕在她的肩上,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这自然是与往日很不一样的。花无寒从来都是高傲冷漠的女人,行为举止从不显露半点柔情;即便是在楚湮面前,她也是爽朗的,没有一分小女人的娇媚。

她们都知道,彼此对当下二人之间酝酿着的有很重的意识;而花无寒断然是主动寻求缓解的那一方。

「湮湮。」电影放完,她们竟然把制作名单都看完了也没说上一句。花无寒便心里发毛,不得不做点什麽,「其实,我昨天去乐园里玩了。」

「嗯。」楚湮木无表情地应了一声,心却突然往外撞了一下,然後担心还是搂着自己的花无寒会察觉到。

「本来是要带同事的家人进乐园玩而已。结果自己贪玩起来,也疯了一整天。」花无寒抬首,下巴枕着楚湮的肩膀说。

「那很好。你工作忙,偶尔放纵一下也是应该的。」

从楚湮的平静里,花无寒猜得出来她早已从自己的脸书里知道昨天的事。甚至,她感觉得出来楚湮是因此而选择疏远自己。不知何故,她竟然为此感到着急,同时又感到一点兴奋和欣喜。

「我也是这麽想的。」

其时,楚湮正盯着电视在看。播放中的是一个挺出名的综艺节目,让一众明星以比赛的形式做一些无聊的事去过关,来换取榜首之名。这种看着便是浪费时间的电视节目,以楚湮的个性,本来就不屑一看的;她也没显出对节目有多欣赏,像是看着,也不像是看着,眼神空洞。

然後,花无寒有那麽一个直觉,觉得楚湮必然会想知道范非的事。

「湮湮,你知道吗?」她拍了拍楚湮的大腿,然後才想起她的大腿根本没触感。但楚湮还是因着她那不小的动作而往她这边看过来了。「那男人叫范非,是我部门里的同事。」

「也是设计师吗?」果然,楚湮脸上虽然没有什麽特别的表情,但就没有再扭过头去看电视了。

「电脑绘图师,也是设计部的人,跟我同期进乐园工作的,比我小两、三岁吧!」花无寒往楚湮来了个孩童式的天真笑容,对方却没有正面回应。「我们平时也没有太多交集,不过是比较聊得来,有时候便一起吃个饭,或者到乐园里玩过山车。他前天教我用另一个姿势玩过山车,可疯了!」

想想,花无寒觉得不好就过山车坐姿的事说下去,便止在那里。

「他不错。」

这是真心话。

范非工作上的事,知道的人不多;他是暖男,却是乐园後台内所有人都知道的事。虽然身在尤如深宫的创作工程部,他却经常微服出巡到各宅院联系感情。他亦曾参与人事部搞的新入职员工同乐日,与楚湮聊过一会儿,留下不错的印象。

「好是好,但我对他没那种感觉。」花无寒叹了口气,摊躺在沙发上,「昨晚他还跟我说了些瞹眛话。传了出去的话,我大概会被一众女人围攻吧!」

「他向你表白了?」表面上,楚湮还能一副淡定的样子,可心里已是波涛汹涌,淹死了内里的小小自我。

「一半半吧!」花无寒想起范非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竟然打了个哆嗦。「他是个暖男,我则是冰,还是乾冰会伤手的那种,真不觉得我和他能有什麽可能。」

「有一个能保护你、照顾你的男朋友不好吗?」

「我又不是残了,哪需要男人保护!」花无寒顺口这麽说,说罢便想打死自己算了!这什麽话?对谁说不好,偏偏对楚湮说?「湮湮,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

「其实,你不太会说话。」

那张惊惶失措的脸孔,反倒终於让楚湮发笑,还不住伸手摸了摸那张红得像蕃茄的脸。烫手的!

而花无寒亦被她那张笑脸摄住,被这麽一个动作吓愣,被那从手里传来的冰凉唤回神来。她伸手握住那手,让手的主人又再收起了笑脸,取而以一丝羞怯和紧张代之。

「你知道我不会说话。第一次见面你就知道了!」

两人相互笑着,终於把那隔在两人之间的那块冰溶掉。

「那你喜欢怎样的男生?」楚湮喝着水,似乎漫不经心地问,「范非那样也不得你心的话,难道你喜欢大男人?」

「这个我倒没有想过。」花无寒很自然地想起她的前男友来。「我之前的那个其实也是个暖男,你可以想像是个年纪大一点的范非,一样很得女人欢心。不过,不还是没了嘛!」

「至少,你对他有过情意。」楚湮放下水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你们为什麽分手?」

「表面上是捉奸在床。」楚湮不禁瞠目结舌,正中花无寒的下怀。「捉他的奸;不是我。」这让楚湮更惊讶,也令花无寒无奈地摇头。她都习惯别人把她想成坏的那一方了。「我们同居,他趁着我加班时把那女人带回家,在我们的大床上做。我把他们赶走,衣服也不让他们穿好直接扔出去。我唯一问他的问题是,他们还在哪里做过;然後找了个收买的,把大床、床褥、沙发通通搬走,连浴缸也打碎了换了个。」

说着,花无寒忍不住笑了。还记得当晚漏夜跑到酒店租房间,一秒也不想要看到那些家俬什麽的,却在前台处理入住手续时看见旁边站着一对明显来开房的男女,感觉尤其无奈。

「无法挽回?」

「我没有挽回,也不让他挽回。」花无寒说得很淡然却也很决绝,然後笑着说,「那不过是导火线。我们之间早就存在无法解决、只能妥协的状况。其实,早就该分了。」

「可以告诉我吗?」楚湮试着问。花无寒盯着她的脸看,把她都看得慌了,才笑了起来,点着头。

「他想结婚,想要孩子。我不想。我不觉得自己是当贤妻良母的料,而且我还要发展我的事业。结婚可以,但生孩子,除非男人能生,否则休想。」

「原来你是个大女人。」

「可以这样说吧!」彷佛那是个赞美,花无寒笑得很灿烂,然後坐直了身体,伸手勾着楚湮的肩,凑近说,「你呢?你喜欢怎样的男人?」

楚湮不喜欢男人。

从对恋爱有憧憬的年纪,她便很清楚知道自己的取向;谨言慎行且爱操心的她亦很了解,这是不被社会广泛接受的倾向。明明对他人无甚影响的事情,足以让本来被人们所喜爱的女孩摇身一变成了被唾弃的对象;明明是个人的事情,却是对家庭、群体、民族、社会都有影响。她没有什麽宏大的志向,只想像个普通人一样能为自己喜欢的人和事努力;她也没有过份的奢求,只想被家人和朋友接纳、爱护。

追逐梦想,在身边的人眼中已是如杀人放火般十恶不赦的事;她知道自己必须把这另一件罪恶般的情感深埋於心底。当事情被挖了出来,即使做了那麽多的心理准备,她需要承受的还是太重;往後的遭遇,也被视为上天给予的惩戒、她的疚由自取、她的报应。那实在是太重、太伤人;可以的话,她愿这种感情永埋心底,不见天日。

但她不喜欢说谎,不懂说谎,也不想要对花无寒说谎。

「没有特别喜欢的男人。也没有去深究。」

虽然,隐暪在某个角度看去一样的糟糕。

「那很好啊!」花无寒把勾着楚湮肩膀那手臂收紧,将这瘦弱的女人拥进怀里,「其实呀,现在都什麽年代了?男人除了有精子以外,还真没有什麽特别的卖点呢!要是没有要生孩子的话,就是真实的合则来,不合则去,潇洒得很。你说是不是啊,湮湮?」

话虽如此,花无寒没有特别想要跟一个男人永远在一起,但也没想过要孤独终老。

虽然个性冷漠,但花无寒的身边从来不乏人。她曾对此感到好奇,便直接问她当时的男友;他说喜欢她的神秘和直率,喜欢她的自我。她的堂姐花显柔听罢只冷笑了一声,有点残忍地说,她最吸引男人的是她的背景和家底,外表是其次,个性大概包尾。

她不是那种对爱情和婚姻很有憧景的女人,有时候带点极端女性主义者的味道,相夫教子是她坚决否定的路。她不喜欢小孩,不认为自己能带小孩,也不想要为了小孩而放弃任何事。那个把女人滚到他们床上的暖男曾经是她认为能与自己相守渡过这辈子的人选,直到他开口说要孩子,她才正式承认他需要的不只是她:她早已料到会有分开的一天,只是没想过他会以这种形式与她话别,也没想过自己会为这段注定没结果的感情绞痛过。

范非有着很重的、那个男人的影子。在乐园游玩时,她也乘机观察他与孩子的交流,便更肯定他与那个男人一样,是个向往家庭生活的男人。她苦笑,摇了摇头,便把一切想法都打消了。

「其实,做女人不一定要结婚生孩子,也不一定要找个伴。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喜好,自己的生活方式,不也是很好麽?」

说罢,花无寒叹了一口气。

楚湮看着她的脸,若有所思,良久後才把身体挪回轮椅上,然後收拾了起来。她的动作利索,也没让花无寒帮得上什麽忙,便把碗碟拿到厨房里,迳自洗了起来。

有点闲着的花无寒看着楚湮的背影,不晓得她是在生气还是被她的话题闷倒,想要好好想一想时,却被楚湮的背肌抢去了注意。楚湮是偏瘦的,但上半身肌肉紧致,在稍微贴身的白衬衣下背部肌肉线条突出,蝴蝶骨若隐若现。这让花无寒看得入了神,不自觉地享受着这明目张胆的偷窥。

然後,楚湮流於自然地扭过头来往她一看,反射性地拉出一抹淡然的微笑。那一瞬,空气彷佛都被那一抺微笑给抽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