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清晨犹如过往,一行人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撤东西、不留痕迹,岑悦不管看几次都非常佩服这样的效率。

今早他如法炮制、负责自己的行李,还多了把剑,走向国师所在处的马匹。

在他正准备上马前,护卫快浅前来通报:「岑公子,公子让你从今天起与他共乘一马。」语毕,摆明等着领他前去。

岑悦惊讶地看向国师,寒真亦显初次听闻此事之态,其双眸里飞快闪过的某些精锐讯息则让人来不及捕获。

「为什麽?」如果可以,他实在不想与冷面男过度接近。

似是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快浅好整以暇地接招:「公子说今天开始要赶路,岑公子会拖累国师。」将自家主子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倾刻间成功见到岑悦变脸,一如寒靖预料。

可恶的冷面男⋯⋯禁止他和士兵互相切磋就算了,还要干涉他的行动,就算昨夜赠他一把剑、亦无法掩盖他滥用职权的事实!

虽然清楚自己因不擅马术,的确在行动上给寒真添了不少麻烦⋯⋯不争的事实,无可反驳。

小小声地「啧」了声,岑悦默默卸下自己的行李。

离他最近的两人均听见了那声不满,相视一笑。

快浅觉得这人实在太逗了,他认真考虑要建议羽智其实不用对他如此防备。

「寒真,我晚上再跟你聊。」他还有很多东西想请教对方呢。离去前抢先预约国师夜晚的时间——占星术尚学到一知半解阶段,他不打算半途而废。

「关於这点,」快浅忍着笑,「公子有令,今夜起岑公子与公子同一营帐。」

「嘎?」岑悦彻底傻眼且垮下脸,肩背行李、手握剑,忿忿不平地走向寒靖。

面对面便直接开炮:「你什麽意思?」

「上马。」不多废话。

深呼吸抑制满腔怒气,气冲冲的岑悦架好行李,而後抬头、皱眉,直瞪始作俑者,只差没叉腰摆谱、用手痛戳对方胸膛,待其给予一个合理说明。

无视於他的愤怒,依旧淡淡一句:「上马。」

岑悦顿了顿、微怒的脸庞同时闪过不解——这阵子来的习惯是寒真率先上马後再协助岑悦坐在後方,无论要抓住或抱着对方,唯一任务是想办法不让自己坠马——放眼四周并无多余之马匹、就算有,他也不会骑,现在几乎大家都已蓄势待发、就差寒靖一道指令与自己的一个动作。

岑悦猜不出他的打算,估计问了亦不会得到此人清楚明白的回答。

犹豫了半秒钟、顾全大局,岑悦压下怒气和满腔疑惑选择配合,依言率先跳上马背——骑马他不行,上马倒没问题。

「别再动了。」制止岑悦欲往後头挪移的举动,趁他一愣的瞬间、寒靖俐落地跳上马,在其後方的位置上。

岑悦此时真的掩饰不住诧异,「欸、你⋯⋯」不会吧?

没等他做足心理建设,「坐好。」言下之意:出发。

岑悦被圈一个宽阔的胸膛中、来不及感受隔着数层布料所传来的温暖,下意识握紧缰绳後马儿便直朝前方奔去,速度明显较前先日子快上许多。

直到这刻他才明白前些日子——至少到昨天为止的他们,各方面来说都显得斯文客气了。

怕咬到舌头,他即便有满腹的疑问也只能暂时咽下。

一路黄沙滚滚,名副其实的马不停蹄。

不知过了多久,行进速度终於缓慢下来,岑悦稍微撑开被风吹得险些睁不开的双眸,看见远方似乎有模糊的城镇影子。

此时寒靖勒马,「停。」抬手、下令,让羽智前去探况。

一行人则暂且在原地休憩等候消息。

「还行?」动作流畅地下马、丝毫不具长途奔波的疲惫,顺便协助岑悦下马,将坐骑交由属下接手後望了一眼只身走到人群外、默默蹲坐在一旁的岑悦,问道。

毫无起伏的醇厚嗓音隐约透出些许关心,即便难以察觉。

岑悦屈膝将全身缩成一团、手摀着嘴,没有抬头,用沈默取代回应。

他觉得五脏六腑简直搬了一次家。

这趟路程之於一个土生土长的现代人,简直足以媲美满清十大酷刑。

见状,国师与快浅等人围了过来。

好想吐⋯⋯他听过晕车晕船晕机,尚不知原来还可以晕马。岑悦深刻体会,可谓切肤之痛。

他一点都不想说话,亦说不出口,怕一开口便会把早上吃的那些为数不多、几乎消化完毕的乾粮给吐出来,甚至吐不出什麽东西後徒剩满腹胃液滚翻。

「可以徒手劈石、射箭技术一流的岑公子,居然对这区区的马程没辙,」快浅忍不住同情中出口揶揄,不带恶意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孕吐了呢。」

闻言岑悦撑起头,狠狠瞪了此人一眼。

但因脸色实在过於苍白、气势有余力道不足,微眯的桃花眼搭上哀怨的委屈神情,半点威慑力都没有,快浅压根不怕。

「你生得出个毛,我就跟你生⋯⋯」软软的语调自摀着嘴的手缝中窜出呛道。

歇息好一会儿後反胃感终於稍微舒缓了,岑悦起身、走到骏马旁从自己的行李里翻出一颗药丸,随手一伸:「水。」然後接过不知谁递过来的竹壶,二话不说便咕噜噜喝了数口、将药丸吞下——幸亏他有准备一些急症用药。

此次彻底嚐到苦头,下回绝对先问清行程!

事前预防胜过事发治疗⋯⋯

喝完後将壶递回,「谢谢,不好意思、喝去大半,等一下我的还你。」

每个人配给的饮水食物有限、皇家人员亦同,岑悦入境随俗,如今他喝了别人近半筒水,公平起见,有借有还。

没等到回音,只得抬头、随即望进一双深邃的眼眸中。

原来是冷面男的水⋯⋯岑悦心里咋舌。

对方看来脸色不佳,与自己的身体不适相反、应是心情不好导致神情更显冷峻。

有必要那麽生气吗,都说了等一下还你⋯⋯不舒服非他所愿。

「那个、我不是故意喝掉你太多水,更没蓄意晕马,只是没想到牠们认真跑起来能如此⋯⋯气势滂礡,你晓得我们那里不乘马的。我已经吃了止晕药,保证等一下见效,不至於拖累行程。」他呐呐解释,无奈对方仍旧一张读不出思绪的冷脸,见状岑悦无意再多言讨无趣。

他光要压下胸前那股反胃感都快用罄全身精力了。

见冷面男毫无反应,岑悦不想多费心神,他摆摆手走离该处、来到靠近快浅与国师小憩的地方跟着席地而坐。

「你们家公子一直都板着那张冬日未尽的面孔吗?」因为改善了易容材质,更能凸显神情变化、显得自然且不违和,但他发现这技术根本不用大费周章地用在冷面男身上,因为他有改没改,大抵不出那一百零一号足以冻死人的神情。

常常在岑悦觉得自己似乎稍微能判断出他的情绪波动之际,偏偏又容易出现像此刻他根本无从探知对方究竟在气什麽的时候。

这阵子相处下来,大家从一开始会为他毫不掩饰的直言直语感到惊诧,到现在逐渐习惯。身为异邦人、偶尔言行举止怪了些,不过人不坏、甚至帮忙他们许多,即便外表看来斯文秀气,一副该乖乖在书案中埋头苦读的文弱书生样,且较实际年龄稚气,却深藏许多绝技、丰富之学识几乎能与国师媲美,要与之为敌,不如纳为己出,因此众人慢慢接受岑悦的存在。

他疑惑一出,大家趁歇息时各自阐述对寒靖的尊敬与想法,已不再企图去阻止他对尊贵皇子的直言称呼跟批判,反正当事者貌似无所谓,身为人家属下的他们不必置喙太多。

岑悦从这群人口中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寒靖果然颇受爱戴。

照理推论,那张冷脸不单针对自己,而是天生如此吧。

另一边的寒靖其实也认真在琢磨内心那股不悦的焦虑因何而来。他气自己一迳赶路而没注意到状况,害他晕马,又一直憋着、逞强不讲,如同当初双腿磨破却硬是忍到客栈。

但他不晓得为何要为这点生气,厘不清思绪让他更加郁闷。

另外刚刚快浅的那番揶揄——他知道一群男人的场合、特别是长期接触不到异性的状态下,开一些荤玩笑很平常,只要不过分,他通常不予禁止。岑悦五官再秀气毕竟生理性别也是男性,会说荤话不令人意外,事实上若他是名女子,绝不可能加入他们的队伍之列——然而他回应快浅的那句话,怎麽听怎麽刺耳。

姑且不论他生不生得出来⋯⋯他想跟谁生啊?

寒靖没发现脑海内的思考完全歪了方向。

看他和一般人的互动颇为正常,虽不常笑,亦不至於浑身防备,唯独面对自己时彷佛长了刺般。

真让人不舒服——明明敢大剌剌地直呼他的名讳、收到剑时笑得那麽开心、夜阑人静之际会独自伤神⋯⋯如此多的样貌,为何留了一个充满距离感的给他?

寒靖愈想脸色愈沈重,以致周围温度骤降、空气瞬间稀薄,无人敢擅自靠近,在羽智回来前都没人再去打扰这位面色不佳的主子。

约莫半个时辰光景,羽智驾马而归的身影终於出现在众人视线范围内,化解了空气中微妙的氛围。

他带回来打探过後的消息:前方是个比城镇规模略小的村落,因长期战乱、缺粮,及近日瘟疫横行,民不聊生,而官府的援助迟迟未到,似是已被遗忘置弃,村民们怨声载道,对当今掌朝者多是怨言。

众人一听,面色凝重。

有人建议为了避免麻烦及可能的感染,直接快速通过、甚至不惜绕道,宁可多走点路,也不愿让这趟未知的行程多添一层风险。

有反对便有赞成。有人则对村民的处境存着几番同情,毕竟争权夺利下人民永远是最无辜的那块、却总成为最早被牺牲的对象。

约莫半柱香时间的商量後无一结论,士兵们望着寒靖等候指示,寒靖看向国师,国师再看往岑悦。

岑悦在休息过後总算稍微恢复了些许体力,原是坐在一旁默默听着,静待他们商讨到结果,他只管配合,谁知道大家互看一轮後,最後竟是所有视线均集中到自己身上,让本人满脸纳闷。

很想说关他何事⋯⋯

「我⋯⋯仅是名外人。」插不上嘴你们的国家大事。

「岑公子现在跟我们一起行动,不算外人。」国师浅笑,不轻不重地驳回他想置身事外的妄想。

何况寒真没讲明的是、昨晚岑悦收下的那把剑,他没猜错,诚如那副耳饰,它亦为皇家信物之一、三王爷身份之证明,见剑如见人。寒靖既然将该物赠予於他,显然已没将之视为外人。

国师开口,踩着他的软肋——他清楚如此一来,对方不会拒绝。岑悦第一次觉得此名让他有父亲般亲切感的男人褪下斯文睿智的外衣後十足老谋深算。

这招太奸诈了⋯⋯岑悦咬咬下唇。

饶是该请寒靖谨记现在这句话,不要动不动就爱威胁他,因为他已「不算外人」,好歹称得上半个他未来的国家子民了吧?能否像现在这样多听一下他的意见?

没投票权便罢,至少保有基本谏言权吧?

在心里抗议了半晌後,众目睽睽下岑悦心一横,「听我的?」得先拿到通行证。

好吧,政治归政治,百姓无辜,无论何朝都一样。

岑悦问国师,要保证。国师再看向寒靖。

在场最大权力掌控者点头,允诺。

「救。」得到承诺,岑悦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先说了,我只能尽量、尽力,能否成功救人不敢担保,而且可能会用上我们剩下不多的物资。」丑话必须说在前。

再望向寒靖,「救不成也不能再挥剑指着我的脖子。」敢情尚在记恨。

瞬间,寒靖有些想笑,幸好他一向表情变化不多,没被看出异样。

「好。」应允。语气里有不易察觉的温和。

岑悦的选择不让人意外,或者该说他心中根本没有第二个答案。

一开始的犹豫多半只在避讳少数人犹存的猜忌。

寒靖完全理解他的顾忌,明白他压根无心干涉他们这时代的内乱外患,如果可以时光倒回,他应该宁可安安份份地待在当初那座深山寻找生存之道,而非下来瞎搅乱、又受伤又晕马,搞得自己狼狈不堪且深陷难以预测的险境。

但无论本人愿不愿意,他依旧参合了进来,并且考虑到各种状况——里头不乏替他们全体队伍琢磨後的各项可能性。

得到万金价值的许诺,岑悦歪着头思索了好一会儿,俨然是他动脑时的惯有举动。

从羽智带回来的讯息里判断、那瘟疫的症状,听起来像是某种疾病。

「先派人去取回乾净的饮水送到村子,村里旧有的水源一律禁用,然後需要这些东西,」徐徐地念了一串名称、讲解步骤,确定大家都记清楚了後才继续交代,「调配好後彻底擦拭每一个角落,有排泄物、呕吐物的地方不要碰到,脏的衣物全烧了。」

「准备乾净的伙食,他们需要营养,发病者的饮用水中添加一些盐巴补充电解质。让村民们加强洗手消毒,我们也是,特别是接触到任何患者的体液或排泄物之後。」脑筋动得飞快。

「啊、忘了说,叫村子里的人不要把我们抵达的事情泄露出去,想活命的话就乖乖保密、照办,不然就等着自生自灭,等再久,他们期待的『官府』都不会来救他们。」他没注意到自己使用的词是「我们」,无意间已把自己包括进去。

寒靖与国师互望一眼,心照不宣——岑悦认真思索的模样使人觉得温暖,犹似他本人的气质那般纯粹,为了不相干的村民、为了让他陷入险境的他们,义无反顾。

他举出的所有要点,寒靖下令全数照办,各方分头行动。

正欲启程前岑悦拉住国师,「寒真,我对中医不太懂,你知道有哪些可以止吐、止泻的症状控制药材吗?」自己所备的急症药物不足以应付村民们庞大的使用量。

寒真微微一笑,「这方面交给我。」

岑悦相信他。

放下心後准备行动之前,岑悦才惊觉到目前最急迫的问题——

顿了顿,他苦着一张脸遥望寒真,「我觉得那些药,目前是我比较需要。」

眼前是一匹等着他上去的高大骏马,还有站在身後、气势无法忽略的寒靖,岑悦吞了吞口水。

「要不然你们先去,我用走的就好⋯⋯」弱弱地道。反正该交代的都交代了。

他不想短时间内再体验一次五脏六腑搬家的感觉。

寒靖挑了挑眉。

岑悦保证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庞里、绝对有透出一丝笑意,只差没明着开口询问「你打算走多久」。

咬咬牙,心一狠,「寒公子,您这马能骑多快便骑多快吧,愈快抵达愈好!」他果然偏向快刀斩乱麻,早死早超生。

硬生压下那句「我会尽量不要在马背上吐出来」的觉悟。

而後在呼啸过耳边的风声里头,岑悦依稀听到身後传来一阵低沈悦耳的笑声——应该是错觉。紧握缰绳、闭着眼的他催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