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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不尽人意但勉强过得去的同居生活就这麽过了一周。

七代目坐在门外的阶梯,遥望前方无尽的群林,微风吹得枝叶沙沙作响,明明是听惯的音色,她却怎麽也静不下心来。

过去一个人的生活,因为小同居人的加入而增添不少变化。首先,她每天早上多了一件新工作,就是把那位总是睡一睡就滚到地板的孩子给捞回床上。然後,她也逐渐习惯罗西南迪总在没有任何障碍物的地方跌倒,那孩子的笨拙和迷糊似乎是一种病,没得治的那种。

不过这些都不是问题,不管是把墙上撞出个窟窿,还是打翻水桶造成室内淹水,只要别把房子给烧了,也就随便他了。只是有件事,让她十分困扰──那就是她发现罗西南迪似乎在躲着她。

一开始以为是错觉,但当她替罗西南迪上药时,罗西南迪总是僵直身子,双手在胸前紧握,瑟瑟发抖,那害怕的模样看起来就像坐在牙医等待室里、想逃又不知道逃去哪的孩子。

怎麽一下子亲近她,一下子又感到害怕?越是接近、了解罗西南迪,七代目就越是搞不懂,她跟罗西南迪的关系就像一颗被猫弄乱的毛线球,手忙脚乱之後好不容易解开一条线,随後才发现上头绑了个死结。

话又说回来,如果罗西南迪是因她而感到害怕的话,那理由又是什麽?是料理太难吃?森林里的生活太无聊?还是她在不注意的时候弄痛了他?

……太糟糕了,选项多到不知道是哪个,大概全部都是吧。

「不过料理啊……」七代目叹了口气。

这方面真是没救了,她嚐不出食物的味道,而料理书上调味的部分却总是写着『适当』两字。该死的,天知道『适当』是多少,加一匙盐跟加一袋盐对她来说根本差不多。

而从罗西南迪的反应来看,那碗汤的调味大概是『不适当』的,所以那天之後她也不下厨,改用其他可以直接吃的东西当三餐,结果就是每餐几乎都变成面包类的东西,但罗西南迪似乎还是吃得很纠结的样子。然而每当她问起三餐如何时,罗西南迪也只会回答「好吃」两字,见罗西南迪憋得如此痛苦,她也觉得无奈。

「如果罗西南迪能接受『特调饮料』的话……不,不可能的。」

她马上否定脑中浮现的荒谬想法。『特调饮料』是平时她嫌吃饭麻烦而做出的东西,作法简单,就是把所有应该吃的食物全丢进果汁机里打成汁,成品的颜色几乎可以跟恐怖两字挂上边,不过反正她也嚐不出味道,所以没差,但那种东西怎麽想都不是给正常人吃的,更别说是给罗西南迪了。

没想到过去她视而不见的问题,在多了一个人後,如雨後春笋般接连冒出。不管左想右想,她都觉得罗西南迪不适合待在这里,但现阶段又没其他更好的选项……不过要是有一个人,是她认识、有过扶养孩子的经验,拥有完整的家庭,而且家里又有个年纪差不多的孩子的话,她或许就能放心将罗西南迪送出去了。

「……啊,还真的有!」脑海蓦地浮现那人的身影,七代目猛然站起。

──她身边正好有这麽一个人。一位她认识、住在镇上、拥有圆满的家庭、家里有孩子,而且最近因为退休而闲的不得了的人。

忽地,一阵烈风扫过树林,鸟儿像是受到惊吓,振翅齐飞至北方。紧随这起阵风,七代目换上面具,身披墨绿斗篷,带上罗西南迪,穿过花香四溢的庭院,来到那人的家门前。

「就是这麽一回事,我来找你啦,彼特。」她把木门往内压,让门把上的铃铛疯狂地叫响。

「这一回事是哪一回事?你根本什麽都没有说明!连通电话都没打,突然跑到别人家门口是想做什麽啊!?」

头发斑白的老男人在自家屋内,用肩膀抵住门板,奋力抵抗那位不速之客的来访,彼特试图将门往前推,然而後脚跟却不争气、一点一点地往後退。

◇◇

沃尔夫.彼特一家住在繁叶镇略偏郊外的住宅区,那里的街道都像盖印章似地并列相同的建筑,虽说如此,要从中找到沃尔夫家的房子并不难,即便是第一次前来的客人,也不需要弯腰一间间检查石墙上的门牌。

「走进街道,找到盛开花朵妆点得最漂亮的那间房子,那儿就是我家。」沃尔夫家的人只要对他们的客人这麽说,所有问题便迎刃而解。

一阵混乱过後,七代目和罗西南迪终於得到家主的许可,他们穿过因年轻女主人的兴趣而终年满布花香的庭院,在玄关换上室内拖鞋,然後跟着彼特的引领走进屋内的走廊。

拖鞋啪答啪答地打在光滑的木质地板,在规律的脚步声中偶尔能听到细微、不协调的摩擦声,七代目听出来那是罗西南迪差点滑倒的声音,所以稍微放慢脚步,让罗西南迪能稳稳抓住她的袖口,不过彼特因为走在前头并没有发现後方的变化,就这样让前进的步伐渐渐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

「为什麽你做事都如此毫无分寸,就是因为你这样,我几乎每天都会从人的嘴里听到关於你的抱怨。」走在前方的彼特说:「尤其是文森特那儿。」

「这有什麽稀奇的,文森特哪天没骂我的时候,你才该担心吧。」

「唉。」见那人没半点反省之意,彼特摇摇头,「过去还要我女儿照三餐打电话,才能把鼎鼎大名的『神』请来家中,所以今天是什麽风把你给吹过来?」

「为了给你介绍个人啊。」

彼特挑起眉,马上了解到七代目所指的人是谁,不如说他从一开始就在等着七代目开口,只是没想到机会比预期的还来得早。彼特停下,七代目也跟着停步,罗西南迪则撞上七代目的脚。

「罗西南迪,这位老先生叫作彼特,在岛上的时候一直很照顾我,只是人有点罗嗦。」

「後面那句是多余的。」

无视彼特的抗议,七代目接着说,「然後这个孩子叫罗西南迪,是我最近收留的孩子。」

罗西南迪被七代目轻推到前方,他捂着刚才撞疼的鼻子,怯生生地扬起脖子看向彼特。罗西南迪从进门後就一直觉得很神奇,因为当七代目站在彼特身边时,她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变小许多,而现在站在彼特正前方,他才明白不是七代目变小,而是彼特太高大了。

叫做彼特的男人穿着花衬衫、黑长裤,他的身高大概有路灯的一半高*1,而且因为他的手臂很粗壮,袖口都被撑出好多皱纹,什麽时候会裂开都不奇怪。在被彼特那双金眼盯住时,罗西南迪觉得自己像一只站在大野狼前方的小白兔,只能颤抖身子、手足无措地等着成为今日晚餐,如果不是七代目在场,他大概已经拔腿逃跑了。

罗西南迪面对彼特,一个人在脑内慌慌张张想着该怎麽办才好时,彼特先一步屈膝蹲了下来,只见温和的大野狼咧出大大的笑容,眼尾和额头上的皱纹也跟弯了起来。

「你好啊,罗西南迪,你可以叫我彼特爷爷,或是直接叫我爷爷也行。」彼特边说边伸出像树干一样壮的手。

罗西南迪的视线在七代目和彼特的手之间来来回回,从进门以来,七代目和彼特说话谁也不让谁,两人像在吵架但又好像不是,所以罗西南迪迟疑了好久後才向彼特伸出手。谁料下一秒,那只长满厚茧的大手直接抓住他的手,把他的手臂像调酒师手中的铁壶一样上上下下地用力摇晃。

「要是这个人欺负你的话尽管跟我说,爷爷我帮你讨回公道。」彼特用另一只手的大拇指比了比七代目,七代目不满地「喂」了一声。

罗西南迪被彼特那麽一摇,顿时觉得头晕呼呼的,乱晃的小手抓到七代目的衣服後才勉强站稳脚步。

「没,没有。」罗西南迪为了否定而摇头,结果这动作让他头更晕了,「七代目没有欺负我……是我一直给她添麻烦……」

彼特眼眨了眨,看向七代目,七代目接收到他视线内隐藏的意思,耸了耸肩。

「你看,是个好孩子吧?」七代目说。

「这年纪能说出这样的话不简单啊,如果我家那只小家伙有罗西南迪千分之一乖巧就好了。」

就像在回应彼特这句话似地,楼上突然传来蹦蹦跳跳的脚步声。七代目一抬眼,便望见声音的主人出现在楼梯转角的平台上。那人是一个约十岁上下的男孩,身高跟罗西南迪差不多,一头如栗子般明亮的棕发,鼻子上头贴了个OK蹦,眉宇之间还留有彼特小时候的面影。

七代目记得这个孩子,他名字是布莱兹,彼特的孙子之一,同时也是沃尔夫家最小也最调皮的小霸王。只见布莱兹站在楼梯平台,他身披斗篷,手拿木剑,颇有气势地将剑尖指向她。

「可恶的白发魔女!没想到你竟然还敢出现在我的面前,今天我就要替草莓蛋糕报仇雪恨!」

「上次明明是因为你调皮,你妈妈才没收你的点心的。」七代目语调毫无起伏地说。

「还敢搅拌,受死吧!」

布莱兹一说完便从楼梯扶手溜下去,往七代目的方向直冲。面对那鲁莽冲动的孩子,七代目只是从容地侧身闪过,木剑划过空气,男孩则像一台暴冲的雪橇,飞向空中,坠落於地。碰地巨大撞击声紧接而起,那声音吓得罗西南迪不禁缩起脖子,整个脸纠结在一起,彷佛跌到地上的那个人是他似的。

唯一吵闹的孩子安静下来之後,整个空间突然弥漫一股奇妙的静谧,三人不约而同地将视线移向那位正趴在地上动也不动的孩子。

「他是想说『狡辩』吧。」七代目无动於衷地站在原地说:「这台词是从哪学来的?」

「……海军在报纸上的连环漫画。」彼特也没有动作,看似冷静的表情里混杂着些微无奈。

就在两人你一问我一答地聊天时,七代目突然发觉有人扯着她的衣服,往下一看才发现,罗西南迪正一脸担忧地仰望着她。七代目不慌不忙地露出安抚的笑容,随後指向依然倒在地上的布莱兹。

「可恶,都怪我太弱了……对不起,草莓蛋糕,没能在那个时候吃掉你……!」布莱兹槌着地板,煞有其事地念念有词。罗西南迪呆望着这一幕,顿时也感到无语。

「布莱兹。」彼特看着在地板耍宝赖皮的孩子,忍不住插嘴道:「你是想继续在地上当抹布,还是起来看看七代目带来的小客人?」

「什麽!?」

布莱兹像弹簧般跳起来,落在一旁的木剑已经消失在他记忆的彼方,布莱兹冲向彼特,不过在那途中他眼尖地发现七代目後方躲了个小男孩,他灵巧地转了个弯,一脚蹦到罗西南迪眼前。

「你是这个坏蛋的手下吗?」布莱兹面对罗西南迪,手指着七代目,兴奋地说。

罗西南迪不知道该怎麽回答,脑袋一片空白,总之摇了摇头。

「那就是人质了吧!」刚说完,布莱兹便佩服起自己的聪明才智,声音雀跃得像是要飞上天,「不用担心,我会保护你的!」

面对自说自话的布莱兹,罗西南迪除了困惑还是困惑,只好对七代目投向求救的眼神,谁料七代目反而将他往前推了一步。

「啊……布莱兹的意思是说要当你的朋友啦,嗯。」七代目突然好心地当起翻译官,然後悄悄地给彼特一个暗拐。

彼特瞅了七代目一眼後跟着帮腔,「布莱兹,你何不跟新朋友介绍一下你的玩具?」

「喔喔!真是个好提议,干得好,爷爷大将军!」

单纯的布莱兹没发现大人们的诡计,一把抓住罗西南迪的手腕就直奔楼上。罗西南迪与其说是『跟』倒不如说是被『拖』上去的,他踩着凌乱的脚步,在被拖走的途中,他还时不时看向七代目,然而七代目只是笑脸挥手,为他送行。

*1这里所指的路灯高度是6公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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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20190103

修20190201话标题从「摩擦」修改为「沃尔夫.彼特」

作者:失去味觉的人在吃饭上追求最大效率之後的结果大概是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