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赵炳南的遗体送往解剖中心冰存,写完报告之後,时间才晚上九点。

日霏回家,经过一番思考与洗漱,计算好时间,小睡了会儿,再度驱车前往凤宅。

她必须带凤六去赵晴家里解除结界,才能顺利将赵晴的遗体搬运出来,但凤六并非刑警人员,带他去现场是违纪之事,她得深夜潜入,小心翼翼才行。

凌晨三点来凤宅,别说凤六了,就连袁日霏自己都很不敢相信。

来应门的和上次是同一位管家,对於有人深夜来访这件事倒是表现得很淡定,打开门看见是袁日霏,连眉头也没皱一下,稀松平常地将她领进接待厅里,同样为她冲了壶热茶,将茶汤斟进茶碗里便离开。

有了上回的经验,袁日霏不急着喝茶,一步步将接待厅走踏个彻底,觉得她简直像在玩什麽踩地雷游戏,稍一不慎,就会引爆出异世界大魔王。

凤六已经在这儿了吗?

没有……这一步没有,那一步也没有,每个角落都没有凤箫的身影。

袁日霏已经分不清她究竟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感到有些失望,确认过四下都没有凤六之後,捧起茶杯,随意选了个角落站着,眼神瞬也不瞬地盯着墙上龙飞凤舞的字画瞧,脑中飞快闪过许多念头。

凤箫站在厅外,见她迟迟没发现他的到来,刻意清了下喉咙刷了下存在感,随意拣了句话开口:「你上次来也一直看着这些字,喜欢书法?」

傍晚时才撂过狠话绝不会来求他,这麽短的时间,大半夜来访,想必是真碰上什麽棘手的事情吧?

既然已经看见他来了,还不快跪下!快露出既懊恼又不得不屈服的表情来求他!凤箫既快乐又恶劣地想。

「不算喜欢,我只是在看,这些书法字的角度好像可以用微积分算出来,或许符合1.618的黄金比例。」袁日霏头也没抬,回答得很反射、很自然,犹自沉浸在数理宅的幸福世界里,对凤箫的到来浑然未觉。

「……」假若有什麽软钉子或闭门羹比赛,她一定能轻易拔得头筹。

到底谁看书法会联想到黄金比例?

凤箫太阳穴跳了两下,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袁日霏後知後觉将头转过来,直到此时才发现凤箫的存在,还很过分地「咦」了声,险些没将凤箫气死。

这哪是碰上救星、有事相求的态度啊?

「三更半夜来找我,遇到麻烦事了?就说你话别说太早吧。」咳,主从关系实在得好好厘清才行,凤箫重振旗鼓,立刻又将姿态拉高。

「乌鸦嘴。」袁日霏回应得不咸不淡,口中说的全不是凤箫想听见的那回事。

「我比较乐意你采用料事如神这个说法。」到底会不会说话啊这人?凤箫皱眉。

「……」到底够了没啊这人?真想一掌拍平他,不然一刀剖开他也可以。

袁日霏时时刻刻都要提醒自己:公事公办,和凤六说话绝对要将情绪抽离,免得失手就有想消灭他的冲动。而这也是她之所以到现在都显得如此波澜不惊的原因。

强大的意志力!自从认识凤六之後,她的情绪管理绝对提升了好几个等级。

「你知道我要来?」见他衣容整齐,精神抖擞,袁日霏颦眉,换个话题。

「确实没有太意外。」凤箫依然是那副凉凉耸肩,吊儿郎当的模样。

「为什……」看凤六一副又要嚣张得意起来的态势,袁日霏立刻将衔在嘴边的问句吞回去,免得他又回些什麽「天机不可泄漏」或是「我练过如来神掌」之类的垃圾话。

「算了,你不用说,我不想知道。我需要你,走,跟我去一趟现场。」

「……」凤箫顿时又无言了。

本来,他之前和袁日霏说,好好地求他,诚心诚意地说句「我需要你」的用意,只是想看她气极跳脚,不甘屈服,却又不得不妥协,被他惹得蹦蹦跳的模样。

结果呢?人家现在来也来了,话也说了,没有跳脚,没有懊恼,没有不得不妥协,口吻平淡得要命,哪还有什麽乐趣?

句点王果然不同凡响,口头上和心灵上同时都句点了。

凤箫内心一阵呕血,倒是被勾起了好奇心,她究竟碰上了什麽麻烦事,可以让她在这麽短的时间内整理好心情,权衡过後,一点也没表现出赌气与不甘心,如此平静地来找他。

「我有说我要去吗?而且,你找我去现场是触法的吧?」凤箫总算认真起来了。

「当然触法,否则我为何选在深夜来找你?」不就是为了不要惊动别人吗?凤六既不是检方也不是警方,只是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而已,怎能进出案件现场?袁日霏早就详加考虑了一番。

言下之意就是要深夜偷偷摸摸带着他潜入就对了。

「究竟什麽事?」凤箫扬眉。这约莫是他从踏入厅里到现在问得最像样的一句话。

袁日霏抿了抿唇,简单地说明了案件现场似乎设有结界,而结界内有具遗体的事。

就算是要违法带凤六至现场解除结界,本着侦查不公开的原则,对於赵炳南父女的案情,袁日霏终究没有透露太多。

「为何不当作没看见?」知道袁日霏的打算是半夜三更带着他进入现场,解除结界,一早再通报于进,进行搬运遗体与勘验之後,凤箫问得很自然。

「当作没看见?」袁日霏一愣,显然这个选项从来没有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你只是个平凡人而已,当作不知道也是个办法。何必为了具陌生的屍体冒这麽大险?领着第三人进入现场这件事被发现的话,你会受到什麽处分?再有,已经勘验过的现场,经过一夜之後寻获第二具遗体这件事,怎麽说都太荒谬。」她总有个什麽必须坚持这麽做的理由,可以让她这样放下身段与尊严来找他。

凤箫很想明白那理由是什麽,足以说动他一同前往的理由。

「那是一具屍体,我怎麽可能置之不理?那是一个死掉的,曾经活生生的人。假若她是遇害,活着的时候已经没有人救她,死了之後也没人管她,岂不是太凄凉?就算她是意外或自然死亡,遗体也得好好处理。假若真的因此被惩处,那也只能自认倒楣,我已经做好觉悟,该做的事还是得做。」早在来凤宅之前,袁日霏就已深思熟虑过。

「就这样?」凤箫挑眉。

坦白说,他原以为袁日霏还会有些别的念头,比如走险棋──隐藏带人进入现场的事实,然後因发现了遗漏的线索居功──但袁日霏看来好像完全没想到这些关节。

「不然呢?这是我的工作。」见凤箫没有及时回话,也没有立刻答应她一同前往现场的要求,袁日霏与他四目相望了会儿,反问:「你曾经说过,你从半妖手中救下我,我和你同样非亲非故,你帮我的原因又是什麽?」

「我是凤家人。」凤家天命便是斩妖除魔,怎能在他眼皮底下看生人被半妖迫害?

「那就是了,你是凤家人,而我是法医。」

「你现在是相信我那天将你从半妖手中救下的说法了?还是只是用来告诉我,我们的立场是一样的?」

「你说呢?」这次换袁日霏耸肩,将问题抛还给他。

凤箫打量她,蓦然想起之前曾思考过她究竟是对人生满怀希望还是充满绝望这个问题,他现在还是没有答案。

她有点微妙,就如同此刻完全分不出来她究竟是积极还是消极一样。

她对於工作看似很积极,却对於可能会得到的惩处很消极;说她是因为责任感与使命感才这麽做,好像又不全然是。

她是法医,他是凤家人;凤家对他而言是天命,那她呢?法医对她而言是什麽?为何他觉得她和他同样有些无奈?

「好,走吧。」凤箫回应得乾脆,二话不说地妥协。

袁日霏这麽简单的,不成理由的理由,居然是能够说服这麽刁钻的凤箫的原因。

为什麽?就因为无奈。

我是法医,我不得不;你是凤家人,你也不得不。

你理解我的无可奈何;那我也体谅你的身不由己,虽然这共识看似很微妙,但凤箫做事向来只求欢快,一个无奈的人,比一个野心勃勃,怀抱着远大志向,前来说服他的人好得太多了。

「这就走?你不用准备什麽吗?」袁日霏讶异凤箫一口答应之余,见他提步就要出去,显然更讶异了。

「要准备什麽?」凤箫被她问得一头雾水。「需要我换套西装?也可以啊?领带颜色给你选。」

维持面无表情这件事何时变得这麽难了?袁日霏嘴角一抽,已经对孔雀时不时就要展屏这件事彻底无语了。

「我是指,工具之类的?」虽然上次在监视录像里,似乎是看见他举手轻抬便能撤除所谓的结界,但由於袁日霏看不见结界如此虚无飘渺的东西,一切仅凭推测猜想,为了保险起见,免不得多问两句。

「工具?我就是。你不是正在把我当工具人吗?」凤箫貌似回应得很无奈,但袁日霏比他更无奈。

「……算了,走吧。」面无表情、情绪抽离什麽的,面对凤箫,恐怕都还得更加提升几个档次才行……袁日霏终於有了深刻的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