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个礼拜,吴元青都是维持着很早去上班,然後下班後直奔Polaris的作息。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麽曹一郁对他来说影响这麽大,难道自己其实还很在意当时那件事吗?还是其实会这麽讨厌他,是因为劈腿那件事造成的,只是自己不想承认?吴元青已经想不起来当时的心情转折,现在对曹一郁这个人的负面观感只是当时残留下来的余韵而已。

他喝着冰摩卡,不经意地瞄着近在眼前的曹一郁和陈圣砚,前者很认真地示范教学,而後者则是拿着笔记本将听到的话好好地记录下来,并不时提出疑问,两人的互动看起来并不尴尬。

今天他特地选了不是角落的位置,就是要看看曹一郁是否兑现约定的诺言。

自己一连串的反常行为应该已经影响到陈圣砚的心情了,虽然他没有特别问理由,但没有问不代表不在意。老实说吴元青很不喜欢自己这样,他想赶快亲自验证并消除自己的不安,好让一切回复平静。

此时门口「当啷」一声,走进来的是一名中年大叔,後头接着是两名年轻人,看起来不像兄弟,吴元青猜想他们应该是一对的。原以为两名年轻人和中年大叔是不同夥人,没想到三个人被服务生带位後,一起坐在四人座的位置。

正当吴元青想要继续观察他们的时候,陈圣砚走来他的位置旁,将手上端着的义大利面放在桌上後坐下。

「店长叫我先吃晚餐。」

「喔,好。」吴元青心不在焉地回答,不时看向那三个人。

「在看什麽?」陈圣砚吃了一口面後问道。

「我在看那三个人到底是什麽关系。」

陈圣砚朝他的视线看去,接着说:「你难得对这种事有兴趣耶。欸这好好吃喔,给你吃一口。」

吴元青张嘴接受陈圣砚的喂食。「因为这个组合太难得了,如果那个大叔是其中一个人的爸爸的话。真的满好吃的呢。」

「店长做的。」

「……喔。」吴元青觉得嘴里的面顿时像小石子一样难以下咽。

「目前为止店长对我都很好,也没有做奇怪的事喔。」

陈圣砚像是报告似地说,让吴元青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也不是特别想知道这个……」看来该是时候结束这荒谬的行为了,他心想。

话还没说完,突然远方传来泼水的声音,吴元青和陈圣砚朝着骚动的方向看去,是刚才那三个人发生了争执。

中年大叔手上拿着空的玻璃杯,杯里还有些剩余的红茶,而他斜前方年轻男子的脸及上衣全都湿透了,白色的T恤被红茶染成不均匀的浅咖啡色,方才整理得乾净俐落的头发不停地滴落红茶。他的表情虽然有些恼怒,但什麽话也没有说。

「就是你这家伙把我儿子弄到变同性恋!把我们家搞得一团乱!」中年男子用着整间店都听得见的声音大喊。

还在厨房的曹一郁听见後,立刻走了出来查看,便又急急忙忙地返回厨房。

「爸,我拜托你不要这样,你怎麽可以这样……」坐在对面的儿子用着桌上的纸巾擦拭着他男友的脸,但很快的纸巾马上就被红茶浸湿,重复抽了好几张擦拭都还是擦不乾净。

这时返回厨房的曹一郁走了出来,手里拿的是一条乾净的白色毛巾。他走向那三个人的座位,将毛巾递给大叔的儿子。

「这给你们擦吧。」曹一郁对他们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谢……谢谢。」男子接过毛巾後,急忙帮他男友的头发擦乾。

曹一郁接着收起笑容,转向那位失控的爸爸,说:「难道他是同性恋就不是你儿子了?而且你凭什麽这样对你儿子的男友?台湾就是有你这样的人才一直推不了同性婚姻!」

「你这个外人在瞎搅和什麽?!这是我家的事不用你管!」

「只要他们是同志,他们的事就是我的事!不懂得去了解就进而批评同性恋,不要因为你的无知阻碍他们的未来!」

平时总是笑笑的曹一郁,一向不喜欢争执,就算和别人吵架了也总是最冷静的那个,现在居然对着客人大动肝火。吴元青看着这一幕瞬间说不出话来,这真的是他认识的曹一郁吗?

「这就是你们对待客人的方式吗?叫你们店长出来!」

「不好意思,我就是店长!麻烦请你现在离开我的店,我们不欢迎你这种客人。」

大叔生气地站了起来,喊道:「你们这个他妈的烂店!我要去网路上给你们差评!让你生意差到没办法继续开!」

「好啊,你尽管说出去,在场这边有这麽多人在录影你觉得大家会站在谁那边呢?」

大叔环视了店内,许多人手里都拿着手机将镜头对准他们那桌。最後他恼羞成怒,丢下了一句「恶心!」之後就怒气冲冲地离开咖啡店。

等到大叔走了,被泼了红茶的男子才忍不住哭了出来,倒在他男友的怀里,不时抽动着肩膀。

「待会去厕所清理一下吧,店里有多的员工制服可以给你们替换,需要什麽就和我或店员说。」

「不好意思,真的很谢谢你……」

曹一郁回以他们微笑,但他的情绪还无法完全平复。将备用的员工制服拿给那对情侣後,就跑去门口抽菸。

後来那年轻情侣换完衣服便离开Polaris。两人在离开前因为觉得很不好意思,结帐时还想要多给小费。但曹一郁只说了「你们没有错」後,就自掏腰包将他们的单结掉了。

然而曹一郁的心情似乎没有因为他们的离开而平复,在打烊前都板着一张脸,然後不时趁有空的时候出去抽菸。所有的员工都不敢多说些什麽,低头坚守自己的岗位做事。

终於等到打烊时间,吴元青趁着大家整理环境时溜到咖啡厅後面的户外区,曹一郁背对着门坐在铁椅上,翘着脚看着远方。

「你还好吧?」

「喔,居然会关心我。」

虽然一股莫名的不爽涌上心头,但吴元青决定当作没听到,在旁边的椅子坐下。

「今天一点也不像你。」

「……」

「你之前也说过你不是以前的曹一郁了,到底发生什麽事?」

「这故事很长啊。」

「反正我也要等陈圣砚。」

「不知道该从哪里说……我原本打算在加拿大定居的,然後把这家店留给副店长,反正我不在的时候他也把这里弄得很好。介意我抽菸吗?」

「抽吧。」吴元青把菸灰缸推到曹一郁前面。

曹一郁点燃了菸,随着深呼吸的动作将烟吸入後再慢慢吐出,继续说:「我丈夫,应该说未婚夫,前几个月过世了,就在我回来前不久。」

吴元青心里一沉,但还是静静地听他继续说。

「是意外过世的,突然工作到一半心脏就停了,直接昏倒在办公室,送到医院前就已经走了。光是这件事就已经够痛苦的了,没想到最可怕的是他的家人。」

曹一郁朝菸灰缸抖掉烟灰,「因为他们家是传统的基督徒,没有办法和家人出柜。等到他死了大家才知道原来一直以为的室友是他的未婚夫。我曾经想过要向他们要回我和我丈夫的房子,还有一堆我和他一起拥有的东西,猫啊书啊家具所有房子里的东西。但没有办法,因为我和他没有结婚,我就这样被赶出那个和他一起住了五年的房子。即便在那个同志能够结婚、大部分人都可以接受同志的国家,还是有很多人因为家人的关系无法结婚,还是有很多人活在大家的歧视里。所以我丢下一切回来了,当然猫有带回来养。其他的我都丢在美国了,反正自从他走了以後我也等於一无所有了。」

短短一根菸,曹一郁在一口气说完简短的故事期间就抽完了。刚刚的故事彷佛香菸一般,随着一遍又一遍的倾吐,转化为烟雾之後消失在空气之中,只留下宛如烟灰的黑色残留物。

曹一郁决定将苦闷绵延,又重新点了一根。

「要一根吗?」

「我不抽。」

「你也过得挺辛苦的,居然都没有想过要抽菸,真厉害。」

「之前我不知道这些,还这样对你。」

「拜托,就算你知道以後还是不爽我也只是刚好而已啦,我之前真的做了很过分的事。你啊,就是同情心太多了。」

曹一郁恢复了油条的口气,让气氛缓和了许多。

「你们的猫叫什麽名字?」

「叫拉面,给你看照片。」

「嗯?拉面?」

曹一郁将菸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开始操作起手机。马上开启了名为「Ramen」的相簿,里面全是爱猫的照片。

「可爱吧。」曹一郁将手机拿给吴元青。

「毛好像很好摸。」

拉面是一只全白的金吉拉,照片里的牠是刚在宠物店整理好的模样,看起来很有精神、乾净。

「当初我和我丈夫找到他时,牠脏到一个不行欸,像一坨灰色的抹布,毛都结成块。」

「你们照顾得很好呢。」吴元青将手机还给他。

曹一郁接过手机,说:「当时花了超多钱的,也有一些皮肤病什麽的。总之我们两个花了很多心力在她身上。哪天她死了,我应该又会崩溃一次吧。」

曹一郁吸了最後一口菸,坚定地捻熄在菸灰缸里。

「已经很晚了欸,你不戴阿圣回去吗?」

「我进去看他好了没。」

正当吴元青要推开玻璃门时,曹一郁叫住了他。

「元青,你要好好照顾他。我知道你应该很疼他吧,但是,怎麽说呢,现实的问题真的不是只有爱就可以解决的,虽然现在台湾也还没有合法。但我想说的是……」

「我知道,不用担心,如果台湾有机会的话我会一起和他等到那天,但如果没办法我也会想其他办法的。」

「那孩子他啊,真的很喜欢你呢,提到你的时候都笑得很开心。和我当初的程度不相上下喔。」

「才不一样,你那时候烦死了。」

曹一郁哈哈大笑起来,「谢谢你啊,能说出来真好。」

「不会。」

吴元青推开玻璃门走进店里,看见原本似乎在念书的陈圣砚趴在桌上睡着了。

「好像很累啊。」吴元青拨了拨陈圣砚的头发,再将手滑向他的肩膀。「圣砚,起来了,会感冒的。」

被摇晃的陈圣砚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我睡着了?」

「嗯,该回家了。」

陈圣砚准备从参考书上起身,结果发现流了一摊口水,赶紧用手遮住。但吴元青还是看到了,抽了旁边的卫生纸後帮他擦嘴角。

「不好意思。」

「不用对我客气。」吴元青专心地擦拭着,并确认有没有漏掉的地方。

「那我改说谢谢。」

吴元青低下头,捧着陈圣砚的脸吻了他。查觉到吴元青眼神的一层忧郁,陈圣砚问:「怎麽了吗?」

「没事。」吴元青摇了摇头。

「你们怎麽还没走啊?」曹一郁从户外区进来後问道。

「准备要走了。」

「骑车小心点啊。」

「嗯。」

陈圣砚边收拾书包边看着两人,然後「啊!」了好大一声。

「怎麽了?」

「干嘛啊?」

「你们和好啦?」陈圣砚傻笑着问,感觉很开心的样子。

「没有,完全没有。」

「只是聊了一下而已。」曹一郁一副怕讲错话会被宰的样子。

虽然两人都坚决否认,但陈圣砚还是看着两人笑嘻嘻。

吴元青心想,果然什麽事都瞒不过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