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是个做首饰的,早些年也算是小有名气,有一天,一个自称来自猞猁帮的家伙找上门来。」

「猞猁帮?」司空衍皱眉,「我在临璩定居的这些年并未听过。」

「什麽帮什麽派的我也分不清,不过就是群成天打来打去的小混混罢了。那人长得凶神恶煞,没付钱,只塞给我一块矿石,逼我用它在三天内造出一枚发簪来。」

「您当时就答应了吗?」

娄老姑嗤笑:「答应个屁!想占便宜,我当然是先问候他祖宗!」

司空衍咋舌,临璩地界鱼龙混杂,地痞流氓逞凶斗狠,殴伤百姓的事件时有所闻,难以想象若是激怒了他们,会遭到怎样的报复。

娄老姑倒是不以为意,像个面对新兵蛋子的百夫长似的,指着自己的鼻子道:「这儿,就是那时候被打断的。」

司空衍凑近去看,只见老妇人斑痕遍布的鼻梁上,果真有一处不自然的凹陷。

「我从不後悔这辈子都是一个人过,但要说有什麽不便,就是碰上混蛋的时候发现自己无人依托,只能咬牙认输吧。」

司空衍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您被那人胁迫做出了这支簪子,为何它现在还在您手上?」

「怪的就是东西做好之後,那个猞猁帮的人一直没来取,甚至从此以後我也再没听过猞猁帮的名头了。」

司空衍接过那枝发簪,入手只觉一阵冰凉。簪子设计简朴,通体漆黑,只有在对着光照射时会泛出一丝柔和的绯红色泽。

娄老姑道:「其实这种矿石根本不适合做首饰。」

「怎麽说?」

「看。」娄老姑用指甲在簪体上用力掐了一下,竟在上面留下了浅浅的痕迹。

「这样软?」司空衍惊道。

「不过有趣的是,你现在看它上面有个掐痕,隔天再看,却会完好如初。」

「您是指,用这种矿石打造的物品,有自我复原的能力?」

司空衍自诩在锻造这条路上也算打滚不少年,但有此特性的矿物他确实闻所未闻,不免啧啧称奇,将发簪翻来覆去地把玩,想从中看出什麽名堂。

「将此物应用在金属制品的铸造上,或许能大大加强物品的实用、耐用程度……」

可以用来做什麽?更耐刮的锅子?更能维持光洁的镜面?还是……能像人一样愈合伤痕的兵刃?

司空衍被自己脑中忽然冒出的这个想法给吓了一跳。种种奇特的设想一股脑涌上来,又很快地感到此路不通而一一否决了。

新事物的发现使年轻的匠人又喜又忧,他隐约感到此事重大,一根小小的发簪捏在手中,已被他的体温渡得温热,铅铁似的发沉。

司空衍斟酌再三,道:「前辈,虽然您说这些东西不卖……」

「晓得了晓得了,这个送你就是。」

「您怎麽知道……」

娄老姑嗤之以鼻:「你就差没把心里想的全写在脸上了!收下吧!就当谢你的茶。」

「多谢前辈!」司空衍郑重地将发簪收入怀中,「冒昧问一句,您今後如何打算?」

「我和这鬼地方的缘分算是尽了,喝完这碗茶我就出城。」

见娄老姑神色笃定,不似气话,司空衍摸索着钱袋道:「那晚辈赠您一些盘缠,您行李多,至少雇个车夫……」

话未说完,脑门上就挨了一个暴栗,娄老姑起身撑着桌子骂道:「少瞧不起人了!你以为老娘我请不起车夫吗?我不但请得起,我还能请一打!两个驾车,两个搬东西,剩下八个轮流给老娘捏脚扇风捶背,绰绰有余!」

「可是……」

「把钱袋收起来!再让我看见钱我就拿唾沫淬你脸上!」

「至於吗?」司空衍哭笑不得,只得作罢。

「我再不要脸,也不拿小毛孩可怜我的。」

老妇人嘟嘟囔囔地坐下了,她一口一口慢慢地将最後一碗茶啜饮乾净,又抬眼看了看午後日色柔和的天,临璩的街道上一如既往的喧嚣热闹。

「小子,送我到城门口去罢。」她又喘了几口气,「我找我另外那些老相好去。」

半日後,当司空衍披着斜阳回家时,发现自己今日的离奇经历显然还没有结束——一只兔子的尸体被扔在院子当中,脑袋稀烂,肚破肠流,死状极为凄惨,颇有一种杀鸡儆猴的惊悚意味。

环顾四周,晾衣架上多了几件衣服迎风招展,但细看件件都是缝线爆开,被扯得支离破碎;柴垛上多了很多新柴火,而砍柴的树墩也差不多被乱刀劈开了花。

那可是几十年的老木头……司空衍瞠目结舌。

这一切最有可能的罪魁祸首,此时正在院中练习倒立,用双手行走。他一边移动,一边随性地前後弯折身躯,远看就像一条不断蠕动的,即将褪壳的蚕。

司空衍看着晦人轻松地调动全身肌肉,不由得感慨此人体魄之强健,令人望尘莫及。

「这些都是你干的?」

「还能有谁?」晦人落下双腿,总算恢复了正常的站姿。他望着司空衍的眼睛亮亮的,仿佛早已忘了早上那番争执,「可能做得不太好……但我尽力了。」

司空衍不想拂了他的心意,只得暂时把院中的乱象搁置一旁,问道:「兔子是哪来的?」

晦人得意道:「我在附近林子里捉的,免得晚上又没肉吃。」

「你就这麽在意晚餐没有肉?」

「当然!我又不是和尚!而且我还在长身体呢!你多吃点说不定也还能长。」少年理直气壮道。

「你难道觉得我长得矮吗?」司空衍奇道。

「矮是不矮,可力气就比我小得多啦。」

司空衍摇头苦笑:「想吃肉就去厨房拿把剪刀,我教你怎麽剥皮。」

「拿稳了。」

司空衍剪开兔子的嘴巴,让晦人拽住头骨,接着双手用力往上下一翻,便利落地剥出了一个血淋淋的尖细头颅。接着剪去兔子的一双前脚,将牠的上半身也剥了出来。

场面有些血腥,但晦人毫无不适。

「和剥人皮也差不多。」他突然说。

司空衍动作一顿,问道:「你剥过?」

「我见师父剥过。」

「他为什麽剥人皮?」

晦人满手是血,轻轻捻去粘在指尖的兔毛:「有人喜欢收藏世间奇物,听闻一村夫出生时背上便有奇异纹路,状似乌河及其支流,便委托峥嵘阁把那人捉来剥了皮,好制成稀世藏品。」

「是吗?」尽管晦人所说的内容猎奇,司空衍仍保持着一贯不予置评的神色。

「说起来,那委托人还是当朝一名大官的儿子,位高权重,给的酬劳也多,没有不做的道理。」

司空衍低头将手伸进兔子後腿,把皮肉仔细分开。

「你心里肯定也在骂我师父丧心病狂了。」

「我没有。」

晦人提起方璇时已神色如常:「可要不是师父,我和峥嵘阁中许多孤儿、残废,早不知变成了哪里的骨头。师父让我们有机会活,我们杀的,也不全是无辜的好人。」

司空衍默默听着,示意晦人抓紧兔子的肉身,两人合力,终於将兔皮从头到尾剥了出来。将剥下来的皮翻面,便成了一个毛茸茸的的筒子,两面各有一个对穿的大窟窿。

「破成这样,皮是卖不了钱了。你到底用什麽杀的兔子?」

「削尖的树枝当标枪使,射中的。」晦人颇有几分心得,「兔子狡猾,怎麽也靠近不了,我当时灵光一闪想出了这个法子,没想到一次就成功了。怎麽样?厉害吧?」

司空衍望着他喜滋滋的样子,差点就要脱口说出夸奖的话来,话到了嘴边却想起一事:「那你用什麽削树枝?」

晦人忽然心虚,目光闪躲:「你厨房里的菜刀……」

司空衍松了口气,那日他与晦人争执後将短剑收回了原处,看来晦人吃了教训,即便那是司空衍屋中唯一的利器,他也没再随意动它。

「那菜刀呢?」

「削了没几下刃口就卷了,我,我扔了……」

司空衍哭笑不得,随手抓起院中的扫帚要去敲他的头。

他本以为晦人会躲开,但是那竹柄很快的,轻轻落在了一片柔软的髪顶。这个曾经恶名远播的少年,此时却缩着脖子,怯怯地抬眼看他。

「我还不是想为你做点事……」晦人咕哝道,」你白天总是不在家,我一个人要无聊死了。要不然我哪天跟去你卖东西的地方看看……」

「不、行!」

司空衍还欲再敲,这回却被晦人一把捏住了小臂,动弹不得。

晦人见他窘迫,突然又起了坏心。他灵巧地绕到司空衍身後,亲昵地贴到他背上。

早晨那阵身体相触的异样感又蔓延上来,司空衍故作镇定,道:「好好说话,不要动手动脚。」

晦人不理会司空衍的抗议,仍执拗地偎着他。在寒毛倒竖的不适过後,司空衍渐渐感到了来自晦人的体温,比他自身稍热一些,像刚生火时暖烘烘的炉子。

「带我去那个什麽市集好不好?好不好嘛?」

晦人在司空衍耳边不依不饶地说,孩子一般,教人无从拒绝。

再这样下去,司空衍真怕自己什麽都答应了,什麽都说好。於是他霍然起身,把晦人像片落叶那样抖下去。

「不行,绝对不行。」

司空衍重复,拾起兔肉和兔皮,背过身去把它们挂好风乾。

晦人在他身後扬起一抹微笑,道:「好吧,不过,这是什麽?」

司空衍回头一看,只见晦人手中把玩着个黑色的细小物件,再一摸怀中,果然已经空了。

这家伙要是放去外面,绝对能靠着扒手技术赚个盆满钵满。

司空衍无奈道:「还来,那是别人送的。」

「送你发簪?难怪你身上有女人的味道。」晦人抽抽鼻子,「还是个老女人。」

「还我。」

「有本事你就来抢啊。」晦人将发簪递到司空衍面前晃荡,偏偏又抽回得飞快,让他次次抓了个空。

司空衍任他逗了一阵,正要仔细说明发簪的来处,好让他把东西还回来,却见晦人忽然停住了嬉闹。

少年端详着掌中漆黑发红的物件,惊呼道:「咦?这不是『肉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