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楚忘玑长吁了一口气,「这是什麽飞来横祸啊⋯⋯为什麽百毒门会找上来?」

「去问薛仲敏。」欧阳多星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他脸色泛青,额头布满细密冷汗,握剑的手抖个不停,接着,他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薛仲敏收起软剑,大步走了过来,眼中诡异的萤绿和猩红逐渐被深浓妖娆的黑色覆盖。他瞥楚忘玑一眼,便直接走向欧阳多星,替他察看伤势。

「⋯⋯我先替公子解毒疗伤吧,」他敛下眼,轻声道:「世子的问题,待会儿我会全盘托出的。」

「不,你现在就说。」扣住薛仲敏的手腕,欧阳多星忍痛出声。他勾唇微笑,嗓音虚弱却坚定,桃花眸中有精光闪烁,「我可是一直很好奇⋯⋯七年前的毒华宴,百毒门和至毒郎君,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

「⋯⋯」薛仲敏瞳仁一缩。

「⋯⋯你身上的毒不赶紧处理,到时候我也不必费力气处理了。你自己决定。」薛仲敏说着,取出银针,一把紮进欧阳多星一个穴位,他神情淡然,却隐隐有一股不容反抗的气势,「我说会告诉你们,就会告诉你们。你想继续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自便。」

「⋯⋯」欧阳多星抿唇,「⋯⋯你先帮我压制毒素,我得先把阵法重新布置才能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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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多星跟楚忘玑还有薛仲敏先後走了进来,我立刻不顾笨重的身子迎了上去。

「你们没事吧?」我拉着欧阳多星的袖子看了看,看不出有什麽伤势,但是⋯⋯「为什麽你换衣服了?受伤了吗?伤到哪里?」

一边楚和璇立刻不屑地撇嘴,「嫣儿,我长到将近二十岁,唯一一次看这只狐狸受伤就是被我一拳打到下巴脱臼。你别浪费自己的担心,他啊,只会让别人受伤,别人别想伤他!」

我不理她,还是直勾勾盯着欧阳多星。

「没事,我换衣服是因为溅到了对方的血。」一只大手在我拉着他袖子的手上轻轻拍了两拍。

我抬头看他,他的表情很温柔,语气也带着安抚之意,但是他的脸色⋯⋯看起来很苍白。

「真的没事?」我垂眸,不动声色地扫视他全身,但是他早就修炼成精了,基本上如果他不想让我察觉,我根本看不出来。

「真的没事,」他答,拉起我的手带着我落座,「你一直站着腰不酸吗?坐下休息吧!」

我听话地坐好,众人各自找了位子,枫丹也送上了茶。欧阳多星端茶轻啜,放下茶杯静默须臾,他看向薛仲敏,「现在,你可以说了吧?」

说什麽?我不禁好奇地看向薛仲敏。

「公子想从哪里开始听?」他一派闲适恬淡,抬眸看了过来,眼珠的颜色黑得冶艳,「从百毒门的矛盾、闵重雪的出逃、薛仲敏的躲藏,还是⋯⋯」

「全部。」欧阳多星直接打断。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瞧瞧这个,看看那个,莫名地有一种即将要得知江湖秘辛的兴奋。

「全部?呵,」薛仲敏轻柔一笑,温润的嗓音有几分渺远,「那真的是,很久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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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毒门作风亦正亦邪,在江湖上算是吃得很开,不管是正道还是反派都会看百毒门几分面子,久而久之,百毒门之名威震四方。

不过,百毒门已经很久没有拿得出手的人物了,几乎已经是个空壳。当年的百毒门门主可以说是愁白了头发也不为过,毕竟没有人希望祖宗打下的基业会在自己手里凋零。

百毒门门主有二嫡子一庶女,长子闵重云资质愚钝,面容也不怎麽样,加上身兼护法的门主夫人向扶摇对其溺爱非常,养得他不学无术还骄矜自满。次子闵重雪则是完全相反。

三岁时便无师自通,展现了分辨毒物的天赋,五岁开始尝试炼蛊使毒,成品连门中能力最强的萧睿也甘拜下风,十岁开始修习门中各式武功心法,短短五年,便臻至大成,融会贯通後,还自创了一套剑法,极寒极厉,无人可破。接着,他又开始研究蛊毒,提炼出号称万蛊之王的百蛊魅眼。

一袭红衣似血,满身妖娆如魔,一柄快雪长剑,一双百蛊魅眼,十八少年,不可一世,恣意张狂。

面容冶艳无双,雪肤黑发,异色妖瞳,他整个人就像那带毒的盛开花朵,只一眼,便能杀人於无形。

他是整个百毒门的骄傲。

他是天才,故名至毒。

——毒中至尊。

百毒门门主对这个儿子满意极了!不仅赐下护法一职,还当着众高层的面,指定了未来的百毒门门主,便是闵重雪。

身为长子的闵重云被忽略得彻底。

於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纵然已到了毒之巅峰,闵重雪有心计也有雄心壮志,但他仍以一颗最真诚的心,对待他最想守护的家人,即使父亲将他当成了振兴门派的工具,母亲不知为何从不待见他,兄长对他只有冷嘲热讽。

父亲要他重震百毒声威,所以他毁了几个胆敢讽刺百毒门做派的小门派。

母亲对他只有冷笑,嫌弃他不顾兄弟情谊;闵重云总说他不将大哥放在眼里,他便处处退让,几次被抢了功劳也毫无怨言。

唯有单纯天真的小妹以诚回应他的付出。这样他便觉得心满意足。

他从没想过何谓背叛。

毒华宴每四年举办一次,当日,百毒门广邀四方门派,一展蛊毒珍奇。

「哥哥,」娇小的妹妹扯着他的袖子,一脸忧心忡忡,「哥哥,你要小心母亲跟大哥。」

他笑她傻,家人何必提防。

然而,傻的是他。

当他向众人展演他的成果,闵重云却处处挑剔,语带讽刺。向扶摇也突然发难,脸上的神色是讥诮的,那姿态,冰冷得好像他不是她的孩儿。但是论长相,比起闵重云,他与向扶摇更为相像。

明明血缘骗不了人,为何他总像多余的那一个?

闵重云要和他打一场,他顾虑着兄弟情分,不敢下手,对方却是招招致命。他的失常让他看见父亲眼中的失望,那瞬间,他觉得绝望。

为何他有几次险象环生,差一丁点就会亡於兄长剑下,父亲还能无动於衷?

但是他仍无法下狠手反击,那时的他还天真地以为只要他有情,父母兄长总有一天能同样地回报他。

但是回报他的是什麽?

就算他不反击,以闵重云的实力也伤不了他分毫,於是闵重云剑一横,竟是袭向台下的小妹!

小妹的身後是万丈悬崖,她一慌,失足跌落。

为了救她,他也跟着一跃而下。

而这,竟是陷阱。

崖下早已部署了许多埋伏,趁着他摔落崖底伤势严重,欲置他於死地!

他护着小妹,拼死杀出了重围。

然後,开始躲躲藏藏、四处流浪。

那时的他,不是高高在上的百毒门少门主闵重雪,只是落魄的亡命之徒。

一年後,他一时不察,再次碰上追杀,也是在这时候,他得知父亲早已去世一年,闵重云在向扶摇的拥戴下成了门主,对他下了绝杀令。

那时,他的心凉透了。他这才知道,原来在向扶摇眼里,她只有闵重云一个孩子,所以,她才能漠视他们兄弟阋墙,甚至帮着闵重云除掉他。

那时,他才认清了,除了小妹,他没有任何亲人了。从那时候开始,他恨向扶摇和闵重云;恨他们的无情无义、恨他们处处相逼。他都已经如此忍让,一无所有,为何他们不能放过他!

好不容易摆脱了追兵,连日来的的拼搏和内心被亲人背叛的伤痛却让他病倒。

然後,他和小妹被人救起。

救他们的人,是江湖上有名的神医,云闲鹤。他和小妹正好流落到他的居处枫红谷的地界内,便被捡了起来。

云闲鹤知道他是谁,所以主动提出要收他为徒,要他学会一身医术以当作报答。

他答应了。枫红谷位置隐密,留下来躲避追杀也是好事。更何况,凭他在识毒方面的天赋,要习医亦不是难事,毕竟医与毒本就是两面一体,他能学毒,自然也能学医。

除了他,云闲鹤还有两个徒弟,一男一女,分别名唤游文宇,云洛妍。

连日休养,他已能下床,从此开始跟着学习医术。

有一回,云闲鹤这麽问:「老夫问你,你想报复你的母亲兄长吗?」

他愣了愣,摇头。

他太孤僻,没有知心好友,在百毒门里也是独来独往,相比闵重云和向扶摇四处拉拢人心,他的势力薄弱得可怜。

而他也有自知之明,单凭他一人这一身本事,也不可能跟整个百毒门为敌。

所以,既然可以躲,那就躲吧。他是恨,但不至於失去理智地出手报复,他还有妹妹要照顾。

「既然要躲,就躲得彻底些。改个名字,换个模样吧!」云闲鹤说着,递来一副金丝边眼镜,「还有,你的眼睛太妖了,还是挡起来比较好。」

於是,他换下一身招摇的红色衣裳,穿上色调温和的鹅黄衣衫;规矩地将一头随风飘扬的凌乱墨发紮起垂在肩头;戴上了眼镜,遮掩起好似有着魔性的妖娆黑眸。

那个恣意张狂不可一世的至毒郎君闵重雪,就是在那一刻起,不复存在。

取而代之的,是一身恬淡斯文,温润如玉的大夫薛仲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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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离儿在枫红谷待了六年。後来,卢国舅不知为何找上门来,带走了云洛妍。」薛仲敏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润润嗓子,「文宇不放心,便跟着他们上了皇城。而我,得知百毒门的人来到枫红谷附近,只得带着离儿一起逃离,一逃,也来到了皇城。」

「後来,我得知云洛妍被改名成楼夏妍,送进了宫,而文宇也入了太医院做太医。」他轻描淡写地道,神态散漫得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我为了糊口,也去了太医院,通过考核成为太医,离儿则上将军府应徵丫鬟,甚至还签了卖身契。」

「後来,她当陪嫁丫鬟跟着将军府的小姐一起进宫,再来⋯⋯」他抬眸看向我们,眼底的色彩宛如翻腾的云,波涛汹涌,「再来,应该不需要我说了,大家都知道吧?」

我不知道该说什麽,只能点点头。

要他回忆这些,好像有点太残忍了⋯⋯

「所以嫣小姐,我想我必须再跟你道歉一次。」薛仲敏朝我歉然一笑,「当初在宫里,离儿她⋯⋯不是故意背叛你的。是我的事情,才让想陷害你的人有了可乘之机。应该说,是我连累了你,抱歉。」

「我没关系啦!」我连忙摇头,「对我来说,你就是一个医术高明的大夫薛仲敏,那个闵重雪我不认识。」

他眼神略为闪烁,接着轻轻一笑,「谢谢你。」

我朝他笑了笑。

这麽一来,那些事情就有解释了。但是这其中有个小地方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还是不明白,这楼夏妍到底是什麽身份?为何卢氏会找上她?

我陷入自己的思绪,而欧阳多星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向薛仲敏,「为何,你的母亲⋯⋯向扶摇会这麽想除掉你?」

薛仲敏沉默以对。

半晌,他轻声开口,嗓音微弱得几乎要消散在空气中。

「如果可以,我也想知道⋯⋯为什麽,我的母亲,会这麽想⋯⋯杀我。」

那声音,带着无限的苍凉,轻轻的一句话,却承载了无限的悲伤。

很沉,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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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告~第五十六章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