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洁的教堂被早晨的阳光镀上一层虚无飘渺的灿金色,被时间磨损得破旧、走道的两侧零星坐着村里的百姓,即使看上去人数不多,但也已经是村子里所有村民了。

在轻柔的阳光中,双手紧扣、虔诚的低下头,神圣的空间中回响着走道尽头的那人低沉而沧桑的朗读声,高声宣读着那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被覆诵的语言。

「万物的结局近了。所以,你们要谨慎自守,警醒祷告。」

「最要紧的是,彼此切实相爱,因为爱能遮掩许多的罪,」

「你们要互相款待,不发怨言。」

苍老的声音沙哑却始终清晰有力,为这处圣堂增添庄严肃穆,持续了大半个早晨的祈祷在接近正午时宣告结束,村民们缓缓抬起头,彩绘玻璃折射的光芒有些刺眼,朦胧了那名少女的轮廓。

古老的拉丁语言、清澈温和的声音像极了山间安稳流淌的溪水,窗前的她一头曜石黑色的长发被光芒点缀,双手紧扣在胸前,虔诚而专注的吟唱着,方才结束祈祷的教徒们再次低下头。

歌声悠扬而长远,少女扬首半闭着深蓝色的双眸,一身纯白点缀着金色的衣裙圣洁得彷若天使,胸前悬挂着金色的十字架,立於她身後的女孩却是一身黑色的长袍,清冷的罗兰色眼中不带半丝情绪,有的只是木然和冷漠。

「求祢宽恕我们的罪过,如同我们宽恕别人一样。」

「不要让我们陷於诱惑,但救我们免於凶恶。」

「阿们。」

少女收起歌声,低下头状似虔诚的祈祷着,上午的祷告这才正式划上了句点。

望着讲台後的老人和那两名女孩离去,一名来自外地的商人眼中闪过了一抹好奇,凑近身边满脸崇敬的村民,压低声音问道,「兄弟,刚刚那名唱圣歌的少女是何方神圣?她身後那个护卫一样的女孩又是怎麽回事?」

还陶醉在方才的歌声中,村民过了老久才回过神来,脸上满是近似於幸福的笑容,「那是杰曼家的塞西莉雅小姐,从前阵子认了这座教堂唯一的神父克雷孟特大人为教父後,在每个礼拜日都会像这样为信众们唱圣歌。」

「不知道为什麽,只要听过塞西莉雅小姐的歌声,再怎麽烦躁的心情都会平缓下来,现在只要有人心神不定,就会来找塞西莉雅小姐帮忙。」

「用大家的话来说,塞西莉雅小姐就是我们的圣女。」

听着村民的描述,商人眼中闪过一抹兴味,「喔?圣女?那刚刚在她身後的女孩是圣女的守护者了?」

「嘛,这麽说也没错。」

方才还满脸骄傲的村民脸上突然多了几分厌恶和嫌弃,「那女孩先前是一名女巫,就当要被修道士处决时,是塞西莉雅小姐救下了她,现在好像已经改邪归正,专心保护塞西莉雅小姐,但塞西莉雅小姐也真是的,怎麽就偏偏找这种人当护卫⋯⋯」

心不在焉的听着村民的抱怨,商人扬起了唇角的弧度,低声轻喃着,「圣女什麽的⋯⋯还真是碍眼,怎麽会养出这样不知所以的宠物呢。」

轻声的低语没有传入任何人的耳中,商人没再多说,只是拍拍身边村民的肩,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翩然离去,村民不解的抓了抓头发,只当商人也接受了圣女的歌声,没再细想。

此刻,教堂的後花园中,众人眼中的圣女正悠哉的吃着早上新烤的杯子蛋糕,在教堂中毫无表情的女孩正勾着促狭地笑,看着长椅上抱着皮袋忙於数钱的老人,清冷的声音带着几分嘲弄,「老头,从姊姊大人出现在教堂後你数钱也该数腻了吧?」

「这你就不懂了,钱这种东西,当然是越多越好啊。」

老人乐呵呵的哼了声,一旁的塞西莉雅也忍不住失笑,「贞德,别跟克雷孟特一番见识,他死要钱的性子除了我们俩大概就没人知道了。」

「啧,要是给外头知道众人崇敬的神父是这副鬼样子,这教堂大概要完。」

被唤作贞德的女孩满不在乎的哼了声,挨着塞西莉雅用力的蹭了两下,像极了撒娇的猫儿,被她磨得吃不了东西,塞西莉雅扬起一抹苦笑,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乖,别闹。」

知道她没有责备的意思,贞德肆无忌惮的抱着她的手臂,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姊姊大人不讨厌这样不是吗?」

这孩子⋯⋯

塞西莉雅苦笑了声,倒也不否认,虽然不说,但她的确是挺喜欢这调皮的女孩,不然也不会放任她口口声声喊着「姊姊大人」了。

看着眼前的画面,塞西莉雅忍不住笑了出声,「要是在半年前,我才不相信贞德会这麽黏我。」

「谁叫姊姊大人一开始那麽凶,刚从修道士手下死里逃生的状况下,我还以为⋯⋯」贞德不服气的蹙起眉头,原本还想多说些什麽,但想想自己每次和塞西莉雅讲道理哪一次赢过,乾脆话锋一转,眼中满是笑,「好嘛,总之我现在最喜欢的就是姊姊大人啦!」

「嗤,小妮子,当初把你从死神手下抢回来的是谁你忘了不成?」

克雷孟特不服气的翻了个白眼,当时塞西莉雅把人带回来的时候只剩半条命,要不是他出手,这小鬼能这样活蹦乱跳的?

听老人这麽说,贞德只是哼哼两声,「感谢你喔。」

这回应要多没诚意就多没诚意,克雷孟特用力眨了两下眼睛,一脸不敢置信,看向满脸苦笑的塞西莉雅,「塞西,我俩怎麽就救回了这种没大没小的小鬼!」

「我原本没打算救的,还是教父您把我拖下水的啊。」

塞西莉雅轻笑了两声,依旧轻抚着女孩的头顶,眼神满是温和,「而且久违的施展医术,你不也开心得很?这点事就不要计较了。」

被她这麽一说,老人也不好再说些什麽,何况原本就不是真的生气,只是想说说嘴罢了。

见克雷孟特安静下来继续钻进钱袋中,贞德眼底闪过一抹狡猾,目光缓缓转向身边的少女,正想开口却不想她从容的声音抢先响起,音调间透出几分哀伤,「只是分开半年了,我反而更猜不透那位的心思,该不该回去,我也还拿不准。」

笑着看向脸上写满错愕的贞德,塞西莉雅扬起一抹苦笑,克雷孟特也再度停下数钱的工作,深深叹了口气,「塞西,不是我要说,你越是拖延,就越是难以了解你兄长的心思。」

「就⋯⋯就是啊,姊姊大人不是很喜欢伯爵吗?」

贞德压低了声音附和着克雷孟特,这一刻两人眼中都只有关心,塞西莉雅看在眼底,却又是一阵酸涩。

在认识这两人一个月後,她就坦白了部分的秘密,也就是「杰曼家的塞西莉雅深爱着自己的兄长」这件事,但也仅此而已。

可不论克雷孟特是在什麽动机下作为神父,他毕竟是个三、四十年经历的神职人员,那之後不久也察觉到伯爵恐怕不是人类这件事。

她发现时倒也担心过,而克雷孟特是这麽说的,「伯爵是天使、是恶魔都与我无干,他是你的爱人,而我作为你的教父,怎麽会不分青红皂白的否定你深爱的男人?」

「虽然认识不久,但对於塞西你的判断力,我从没质疑过。」

而这些日子来,贞德对她而言就像妹妹,而克雷孟特就像老师。

抬起手指轻触着喉间,塞西莉雅垂下眼,轻轻哼起了小调,三两句曲调间,满是柔情。

要是半年前,她一定唱不出这样的音色。

这样的歌声,是克雷孟特教给她的。

一开始,和克雷孟特只是互相利用,她想学习歌唱,而那天的他想救深陷泥沼中的贞德,就像他与神多年来的交易一样不带情感,可到现在⋯⋯

她是真的真的很珍惜眼前的这两个人,无关利益,只是单纯的觉得和他们相处很愉快,也许不知不觉间,她把他们当作逃避现实的乌托邦,找藉口不想去面对伊甸园外那条曲折的路,甚至⋯⋯

对於如何面对伯爵,感到迷惘。

一点也不像她。

过了这麽一段说长不长、说短倒也不短的时间,塞西莉雅重新思考了很多事,自己的情感、对伯爵的想法、未来要怎麽生活,也包括⋯⋯那天伯爵的异样。

塞西莉雅扬起一抹苦笑,那天的自言自语,大概给他听见了。

其实仔细一想,很容易就能猜到是这麽回事,那天她也没特别做些什麽,除了那件事之外,顶多就只有拿米歇尔的误会开开玩笑这一桩罢了,以伯爵的性格,一定不会在意,但要是在厨房那句话⋯⋯

光是想像伯爵听到的那一瞬间可能是什麽表情,塞西莉雅面上就止不住的染上绯红,抬起手背遮掩不知该作何表情的唇角。

如果是这样的话,伯爵已经知道她的想法了,可是那天晚上,伯爵显然并不是打算和她把话说开,更像是⋯⋯准备把她推开。

也是呢,那条道德的线,伯爵怎麽可能轻易跨越?

原本只是朦胧的情感一但清晰起来,那种危机感便逼得他再无选择,接受或拒绝,在伯爵的思路中,该怎麽选实在太过简单,即使心如刀割、即使会後悔,也必须不着痕迹的让她离开自己身边。

所以,作法也很简单。

但也就因为太简单了,才会让她不知道该怎麽面对他。

哪个女孩能接受自己的心上人准备把自己推给另一个男人?

而那位被伯爵选中、即将成为她未婚夫的人选也不难猜,要对她一片痴心、要有保护她的权势、要能陪伴她一起老去的人。

可是,他明明知道了,除了他,塞西莉雅不需要任何其他的男人作为伴侣。

说她伤透了心也对,一开始的目的变质成了对他无言的抗议,她不愿回到那处令她无法自处的宅邸,不想面对那个无法许下承诺却令她一再沈沦的恶魔。

不想从他口中,听到任何令人心碎的词句。

看着陷入沈默的塞西莉雅,克雷孟特和贞德互看了一眼,立刻明白对方的意思,贞德上前扯了扯她的衣袖,「姊姊大人,你回伯爵大人身边吧,我认识的姊姊大人可是个不计代价也要达到目的的人喔!」

像这样一直在原地踏步,感觉太可怜了。

贞德有些哀伤的眯起眼,眸底一瞬间的犹豫没被任何人发现,只是唇角突然多了几分寂寞的色彩,轻扯着眼前人的衣角温声开口,「呐,塞西姊姊,过几天就回宅邸吧?只是因为不知道怎麽面对就一直逃避的话,迟早会後悔的,我和你一起回去,这样即使不知道怎麽面对伯爵,你也能装作没看到他了呀!」

「贞德说得对,当初跟我谈条件的小姑娘可没这麽畏缩,贞德和你回去也能有个照应。」克雷孟特深了个懒腰转过身,面向午後耀眼过头的阳光,「而且要你当初找我,不就是想得到能献给他的东西吗。」

听着两人关心的话语,塞西莉雅有一瞬间的愣神,面上却随即被无奈填满,唇角勾起一抹释怀的浅笑,轻声的低喃着,「你们⋯⋯真的很不会说话。」

「我可不想被一个小姑娘这麽说。」克雷孟特耸了耸肩,喉间却响着笑声,「说实话,我倒希望下次见你是在红毯上,贞德的话,你俩就当女儿操心去,别老要我出生活费。」

「这话可真是⋯⋯」赛西莉亚忍不住苦笑,这人真是什麽时候都不忘了钱。

不过,红毯上吗⋯⋯

想像着那样梦幻的画面,塞西莉雅笑的温柔,掩去了那抹担忧,「不会是下次,我平常还是要带贞德来看看你是不是活着的。」

「呸呸呸,尽说些没轻没重的。」

克雷孟特佯怒着把两人赶开,塞西莉雅满脸无所谓的向贞德挥挥手,两人一前一後地往教堂走去。

「贞德,离开教堂可就看见不到那老头子了。」

礼拜堂沈重的大门发出闷响,塞西莉雅缓步走上讲台,指尖轻抚圣经斑驳的封皮,有意无意的说道,贞德只是转着头看向他处,低声应道,「姊姊大人,我⋯⋯」

「我一直知道,对於我这个人,你其实⋯⋯一直是害怕多於感谢。」

回忆着与贞德初见的画面,塞西莉雅有些感慨的眯起眼,「也是呢,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果然还是克雷孟特那样的人比较好呢。」

贞德眼底闪过一抹异样,有些不懂塞西莉雅是什麽意思,只是在脑海中慢慢勾勒这些日子的点点滴滴。

她原本是贵族家的女骑士,母亲是贵族家的女仆,年幼时被发现了剑术天赋後,就被当作贵族女眷的贴身护卫培养,在两年前都还是这样。

一直到那场宴会。

不知为何,她被转派给了那家的少爷当护卫,她一如既往的施行自己的职责,寸步不离的护卫左右,却怎麽也不知道,会被主人背叛,冠上莫须有的罪名。

贞德垂下双眸,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塞西姊姊,女人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是不是都像条疯狗一样?」

「不是。」塞西莉雅笑着摇头,眼底闪着幽深的光,轻柔的声音编织着最残酷的字句,「是恶狼。」

不计一切的撕裂敌人,贪婪的想把那人据为己有,「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炙热到冰冷的情感,只是一线之隔,说她们疯魔也罢,就只是太想守住身边的他。

事实上,光是想像伯爵身边有了其他如她一样亲昵的女性,塞西莉亚胸中的杀意便不受控的泛滥起来,她从不是个无私的人,她不会说「只要伯爵幸福就好」这种虚伪的话,至少在她还能呼吸的时光中,她要他只看着她一个人,做她的专属,说这样的爱扭曲也好、霸道也行,她不愿意把伯爵让给任何人。

要是能与他一样,共享无尽的时间,那该有多好。

想着那人,塞西莉亚扬起了一抹温柔的笑,眯起的眼中却隐隐带着疯狂,一股难以抑制的焦躁搔痒着思绪,不知为何,最近想起他总会觉得特别乾渴,那是种清水无法浇灌的乾燥,喉间像是许久未雨的沙漠,渴望着雨水的滋润。

望着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的塞西莉雅,贞德光是看那副表情就是一阵毛骨悚然,总觉得自己该说些什麽,最後只是轻叹了口气,「塞西姊姊,我觉得,您完全做得出和那女人一样的事。」

究竟是从哪来的猜忌和嫉妒呢?贞德至今还是不懂,为何少爷的未婚妻会诬陷自己,口口声声说她勾引少爷,是个女巫。

或许只有同样疯狂的姊姊大人能够了解那种心态。

贞德仔细用双眼描绘着她的模样,塞西莉雅总是这样,即使说出了毫无道理有无比狂妄残酷的话,看起来仍然像圣女一般高洁神圣,和那女人不是一个层级。

望着这样的塞西莉雅,贞德突然笑出声来,「可是,我一点也不害怕这样的姊姊大人呀。」

听到她出乎意料的回应,塞西莉亚收回飞远的思绪,微微扬起了唇角,眼底闪过一抹苦笑,低声开口,「希望这是实话。」

怎麽可能不是实话?

贞德眯起眼看向她身後耀眼的彩绘玻璃,圣母画像在阳光中熠熠生辉,映照着塞西莉亚的时候,她真的像极了大家口中的圣女,只希望,永远不要有人触碰了那条、让她陷入疯狂的界线,贞德缓下笑声,眼神逐渐冰冷。

她想,保护这个人。

塞西莉雅说的没错,将她从死神面前带回人世的是克雷孟特,但重新让她找回生存意义的⋯⋯却是她。

丝毫不知贞德此刻的想法,塞西莉雅沐浴在七彩的光芒中,脑海却勾勒着那处有些阴暗的宅邸,和宅邸中的那个人。

这份礼物,不论如何都想送给他。

是时候回家了。

至少这一刻,塞西莉雅是这麽想着的。

可踏入宅邸庭院的瞬间,一股恼人的杀意侵占了所有意识。

「伯爵⋯⋯」

你怎麽能,你怎麽能这麽做⋯⋯

「⋯⋯塞西莉雅⋯⋯」

男人与女人之间几乎归零的距离是那麽刺眼,塞西莉雅恨不得冲上去分开他们两人,抄起匕首剁下她方才搭在他胸口的柔萋,挖出那双无辜无知、到现在还搞不清楚状况的眼。

察觉了塞西莉亚的愤怒,将手搭在剑柄上,贞德闪身将她护在身後,双眼紧盯着那个应该就是「伯爵」的男人,塞西莉雅那毫不掩饰的森冷杀意就连她都感到有几分胆寒。

要是不拦着塞西莉雅,贞德不敢去想那会是怎麽样的画面。

「伯爵,这位是⋯⋯?」

女人像是没察觉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僵硬,依旧天真的靠在伯爵身上,看着身边的男人,看到这里,塞西莉雅也不知道该说什麽了。

满腔怒火突然的回归平静。

要是稍微有那麽一点在乎她的感受,伯爵一定会立刻把这女人推开吧。

碍眼。

「贞德,退下。」

低声命令道,塞西莉雅缓步上前,每个步伐都是那样的从容完美,在两人面前恰到好处的距离前停下,退步、提前裙摆、弯腰、行礼,一切行云流水,即是是高高在上的皇族见了也得称赞「多麽端庄完美的礼仪」。

一看就是受过良好教养的世家小姐。

可塞西莉雅清楚,这样隐晦的嘲弄和鄙视对於眼前这个显然完全不知礼数的女人一点伤害也没有,她大可以和她一样随意,但这麽做,是为了让他知道。

你这次,真的惹毛我了。

显然读懂了她的意思,伯爵眼中闪过苦笑和无奈,却没有该有的愧疚,而是溢满了宠溺。

塞西莉雅低垂的眼中没了情绪,只剩冷然,声音却像平常那样清脆悦耳,「贵安,我是塞西莉雅·杰曼,是伯爵的胞妹。」

「啊啊你就是杰曼常说起的那位妹妹呀!」女人灿然笑着,「这几个月伯爵老在担心你呢,每次⋯⋯」

听着女人爽朗快活的声音,塞西莉雅什麽也没说。

站在她身後的贞德心有不忍,撇向伯爵的瞬间,却撞上了那双金色的眼,和塞西莉雅一样的锐利在他眼底一闪而逝,贞德还没了解这是什麽意思,就听塞西莉雅继续开口,脸上的笑温柔而得体,「出门这段时间我还挂记着兄长,但显然是我多虑了。」

「嘿嘿,没有啦,其实都是伯爵照顾我比较多,以前从来没在没有仆人的地方生活过,一开始超不习惯的。」

喔?

塞西莉雅微微眯起眼,唇角的弧度半丝不减,「这样啊⋯⋯真是辛苦您了,兄长有您这样开朗的人陪伴也是好事,我理应感谢您,不知道能不能冒昧请问您的名讳?」

「喔,我叫艾洛卡·瑞卡,是返祖纯血种,这麽说起来⋯⋯」艾洛卡眨了下眼,突然松开抱着伯爵的手,凑近了始终维持着清浅笑容的塞西莉雅,伯爵的指尖几不可见的颤动了一下,似是想上前阻拦,却生生压下了冲动。

面对眼前无理的女子,塞西莉雅依旧维持着风度,只是面上的表情又冷了几分,「艾洛卡小姐,您——」

「你是人类吧?」状似无心的问道,艾洛卡看着女孩完美的笑脸出现了一丝裂痕,谎言被揭开的窘迫和一瞬间的自卑侵占所有意识,塞西莉雅却随即收起了那分动摇,依旧端庄的笑着没有半分的破绽,艾洛卡在心底发出一声轻笑,面上却依旧天真烂然,像极了不闇世事的孩童,「奇怪了,伯爵的胞妹怎麽会是人类?伯爵是纯血种,他的妹妹也该是纯血种呀。」

「难不成⋯⋯你是伯爵的——」

「艾洛卡,该进屋了。」突然的开口,伯爵生生打断了艾洛卡的话,方才还淡然的神色在瞥向塞西莉雅时透出了几分僵硬和不自在,语调略略冷了几分,「塞西莉雅也是,先把你的朋友安顿下来。」

像极了外遇被妻子撞见的丈夫。

艾洛卡眼底闪过一抹得意的笑,随着伯爵的步伐往宅邸走去,留下庭院里面色阴沉的塞西莉亚和面上难掩愤怒的贞德带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後,塞西莉亚才低声开口,「走吧,贞德,我来安排你的房间。」

「姊姊大人——」

「别说了,跟我来,今晚不论发生什麽事都别出房门。」

强硬的命令着,塞西莉亚压抑着心头翻搅的思绪,细细回忆伯爵的每一个眼神,深怕自己错过了什麽线索,匆匆将贞德安置好,塞西莉亚的脚步才凌乱了起来,步步沈稳到有些踉跄的奔跑,她心里说不出的慌张,一直到他的门前,看到半开的房门,塞西莉亚只觉得双腿突然没了力气,跌坐在门前的长廊上,房里只有书卷的磨擦声,一如她熟悉的那样,可这会不会是她想错了?

塞西莉亚抬手掩饰着失控的表情,从跨入大门那一瞬间就开始积蓄的眼泪,在这刻溃堤,她没办法去想,要是她猜错了,她该如何自处。

伯爵怎麽可能⋯⋯

就在塞西莉亚开始逃避的同时,半开的房门从里头被人轻轻拉开,那双她再熟悉不过的金黄色眼眸正温柔地注视着她,闪烁着无奈和苦笑,伯爵伸出手靠上她的後背和膝盖,稍稍使力便将女孩抱起,「怎麽坐在地上?要是你受凉了,我会心疼的。」

语调中带了几分叹息。

塞西莉亚愣愣的看着眼前的男人,眼泪依然不受控的跌落眼角,一直到被他轻轻放在床沿,失焦的墨蓝色双眼才恢复了些许神采,定定的注视着眼前屈膝弯腰,让视线与自己齐平的男人,任他的手掌贴上自己的面颊,双唇相贴。

原来是这种感觉⋯⋯

感受着唇瓣上的温度和柔软,塞西莉亚失神地想着,原来伯爵的吻是这样的。

轻啄般的吻只是前奏,从温柔到予取予求,塞西莉亚却不觉得惊讶,缓缓抬起双手抱紧了眼前的男人。

在庭院的时候,伯爵虽然搂着艾洛卡,眼底却闪着几分算计。

当她气昏了头,用一身礼仪表达不满和鄙视时,伯爵的眼神对着她苦笑了。

和艾洛卡对话了一阵子,她开始回神,伯爵用唇语这麽说了,「半年来把我丢下,转眼却又带了朋友回来,等一下先把你的朋友安排妥当吧,我⋯⋯」

「有话想跟你说。」

「莉亚。」

她没看漏任何一个单词。

伯爵从不曾这样喊她。

但她好想听到他的声音喊出那个昵称。

只是这样还不够。

回应着男人的吻,塞西莉亚阖上眼,享受着唇齿交融时的亲昵。

不知道过了多久,塞西莉亚轻轻别开头,压抑着脑中混乱纷杂,却又让人上瘾的快感和幸福,深深吸了口气,这才将眼神转向他,才想开口,一股陌生的异样却从喉间开始蔓延。

彷佛被什麽东西控制,心跳的声音不断放大,他身上的气息让人疯狂,塞西莉亚一瞬间好像发现了些什麽,但却又不是很明白,那股偶尔肆虐的焦躁几乎要霸占所有意识,喉咙乾渴得像是要着火一般,犬齿有些痒,像是想撕裂什麽。

「莉亚。」

看着眼前失神的女孩,伯爵却以为她只是单纯因为第一次接吻而慌乱,也可能是因为⋯⋯「莉亚,我有件事一定要告诉你。」

这半年来,他也重新思考了很多。

对塞西莉亚的感情很简单,他深爱着这名少女,即使在做最最一开始,她不过是他一时兴起下的玩物,甚至曾被他视作儿女,但当她越发美丽端庄,他便再也无法将视线移开这名女孩。

但只要塞西莉亚不愿意,他什麽也不会做,可是那天,他知道了,塞西莉亚真正的心意,他惊慌过、恐惧过,作为照顾者的他和塞西莉亚的恋情是悖德的,那种感觉像极了一名父亲爱上了自己的女儿,他一时无法接受,竟起了将她许配给奥地利大公国继承人的心思。

或许是那天舞会的画面太深刻,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米歇尔,这名对塞西莉亚着迷的少年一定会疼爱她,作为大公国继承人的手腕,这段时日他也看在眼中,或许这样真的是最好的。

可就在同一天,塞西莉亚离开了他身边。

一时间,生活就像失去了重心一般,伯爵多年来⋯⋯不,以纯血种的时间观来说,只是短短的一眨眼,但从认识「塞西莉亚」这个女孩以来,他第一次失去了从容,浑浑噩噩,第一个月,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过的,只是麻木的工作,顺从的本能和习惯进食和生活,没有了她早晨的早餐香气,没了畅谈的下午茶时光,也没了入睡前与她谈心的时间,伯爵只觉得自己像失去了灵魂一般。

他再也不要这样。

「莉亚,我想清楚了,虽然这荒谬的让人无法在一时间马上接受。」梳理完思绪,伯爵慢慢的开口,听见他的声音,塞西莉亚逼着自己忽略那股让人疯魔的异样感,将思绪放在他编织的文字上,「你还记得那一年的拍卖会吧,在那个世界,被标上价格、成为血奴的人类都是被判定无法『返祖』的末代吸血鬼。」

没错,塞西莉亚会出现在那个世界,就代表着她身上还流淌着吸血鬼的血统,只是稀薄到与人类无异,照理来说,再以血统为尊的那个世界里,这样的血脉毫无疑问是肮脏的,是不足以被当作「人」来看的,但偏偏有个特例,那就是「返祖」。

少部分的族群会在某些契机下发生变化,体内作为吸血鬼的血脉会激烈地吞噬人类的血,在经历万分痛苦的半死亡状态後,一名全新的「纯血种」就这麽现世了,艾洛卡就是这样的例子,这样的纯血种比古老家族的血统更纯粹,但这样的现象似乎只会发生在十岁前的孩子,因此也导致年幼的末代吸血鬼成为人人争抢的物件,而塞西莉亚大概就是因为这样,被带离了父母身边,四处转手後被判定毫无返祖可能,才被送上了拍卖台。

与家族久违的联络,只为了了解返祖是怎麽一回事,甚至放任他们以未婚妻的名义将艾洛卡送到自己身边,伯爵承认自己动了歪脑筋,他还抱着一点点的期待,要是塞西莉亚还有一点返祖的可能性,他就会想方设法让不可能成为可能,就算莉亚无法返祖也无所谓,即使成为下位吸血鬼,能生活的时间还是比人类长了不知道多少,他只要这样就知足了。

有着一样的心意,他不想视而不见,也不想再压抑自己。

「莉亚,所以我想⋯⋯」

「我懂了。」

千言万语被她的三个字生生掐断,伯爵眼底闪过一瞬间的茫然,只见塞西莉亚突然的伸手推开了原本肌肤紧贴的他,起身快步往房门走去,若静心观察,就会发现她的步伐有些踉跄,但伯爵此刻无暇多想,只是本能地觉得,要是这女孩现在离开自己身边,会有什麽不好的事发生,想也不想便跟着起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困在门板与自己的身体间,细长的手指灵巧地把门落了锁。

清脆的喀嚓声成了房间最後的声响。

从未想过伯爵会这麽强硬,塞西莉亚心里有些慌,却又有种难以言喻的欣喜,只是一股诡异的冲动让她想赶紧离开他的身边,他的身上好像有种能令她失去理智芬芳,让她⋯⋯想从他身上夺走些什麽。

但她也是真的懂了伯爵的想法,这段不知道彼此消磨了多久的感情终於能拨云见日,她怎麽能不开心,就是像刚那样的吻也不足以传达她心中的爱意,可是越是这麽想着,那股冲动就越发肆虐,她不知道自己该怎麽做,只觉得现在得立刻离开,不然她一定会做出什麽伤害伯爵的事。

「塞西莉亚⋯⋯我很抱歉。」

沈痛哀切的声音响起,塞西莉亚微微瞪大了眼,感觉到压着自己的力道渐渐减弱,她怎麽会不懂,显然伯爵误会了些什麽,笼罩着自己的阴影慢慢远去,塞西莉亚心里惊慌,连忙回身抓住了他的衣襟,抬眼望去只见那双总是温柔从容的眼中,此刻满是哀戚和落寞,苦涩的笑在他面上多添了几分脆弱,「才一回家就让你看见那种画面,回头来又对你做些不知所谓的事,你应该吓坏了吧,我⋯⋯我可能需要冷静一下,你先回房去吧⋯⋯」

怎麽办?

心痛的感觉像那股冲动一样让她无比难受,呼吸也越来越难维持。

塞西莉亚用力地摇着头,想要找到最合适的回应,可是她还是不知道该怎麽开口。

不是伯爵想的那样,她全部都懂,伯爵也一点都没误解她的意思,她的的确确喜欢伯爵,喜欢到心甘情愿为他做任何事,想成为他的後盾、和他一起面对宫廷的风风雨雨,想一直照顾他、陪着他,喜欢到想要亲口唱出他最喜欢的声音,喜欢到⋯⋯不惜放弃作为人类,也想拥有和他一样永恒的时间。

可是为什麽,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来传达?

紧抓着他的衣角,越想拼凑声音,思考却变得越发艰难,明明想传达给他,但冲动和理智拉扯着,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渴求着什麽,太想说些什麽,濒临断线的理智却无法拼凑词句,指尖也慢慢失去了温度,「伯爵⋯⋯」

如黑天鹅垂死的鸣叫,塞西莉亚只记得最後一刻,伯爵眼里充满了错愕,一股铁锈味在唇齿间蔓延,渐渐变得香甜,像是醉人的红葡萄酒。

脖颈传来陌生的痛,随之伴随着些许令人莫名沈醉的酥麻,伯爵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麽事,怀中的女孩就已经彻底不省人事,唇角沾染的血讽刺的告诉他刚刚发生了什麽事。

有些颤抖的指尖触上了伤口,比起一般吸血鬼,要说是吸血,不如说啃咬比较恰当,没有成熟的獠牙只是粗暴的撕裂皮肤,比起应有的酩酊感,更多的是疼痛。

可是刚刚⋯⋯塞西莉亚想要的⋯⋯是他的血⋯⋯吗?

丝毫不知女孩这些日子来的异样,伯爵只感到混乱,从艾洛卡那边知道的讯息不多,就连返祖纯血种都能不确定返祖的契机。

说实话,听她这麽说的时候,他是挺失望的,白费了一番力气,脱离家族许久,若不是为了这一点资料,已经认准了塞西莉亚的他怎麽也不会以这样的名义把其他女子带回宅邸。

就当他觉得可以结束这场闹剧的时候,艾洛卡却说了件令他颇在意的事,「其实在我返祖的那一天,我刚好在想,要是能像纯血种一样就好了,高贵、能力出众,简直就像神明一样。」

虽然听起来荒谬,但伯爵总觉得自己找到了线索。

如果说,返祖的契机就是「愿望」呢?

假如说发生返祖必须建立在当事者有成为纯血种的强烈慾望,那是不是能解释艾洛卡的例子?那塞西莉亚是不是也可以依照同样的原则发生返祖、成为纯血种?

至少这些日子,他这麽确信着。

可当这一切毫无预警地发生在他面前,他慌了。

「不过返祖的过程我怎麽也不想再重来一次了。」彷佛听到那天午後艾洛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伯爵的呼吸渐渐失了分寸,「感觉就像在没有尽头的噩梦里徘徊,身体像被彻底碾碎一样,那是种几乎让人抓狂的疼。」

「莉亚⋯⋯」

抱着女孩的手微微地颤抖着,伯爵发现自己後悔了。

女孩看似睡得安稳,清秀的眉心却微微蹙起,从指尖渗出的鲜血预告着接下来无法逃避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