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早,宅邸的厨房里飘出了甜蜜的清香,流理台前的女孩轻哼着歌,将调好的面糊倒入锅子里,不一会就完成了两盘金黄的松饼,右手边的平底锅里间着猪肉排也散发出了浓郁的香气。

「完成了。」

满意地看着面前的两盘早餐,塞西莉亚愉快地扬起了笑容,泡了壶红茶後,端起托盘往二楼的房间走去,从房门外隐隐可以听到翻阅文件的声音,看来他还是起了大早,开始处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务了吧?

有些无奈的眨了下眼,「伯爵」这职业⋯⋯也没想像中清闲的样子?

虽说「伯爵」一类的贵族是以社交为业,利用自己的手腕和风度维持国家顶层的运作,但塞西莉亚总觉得自己家的这位似乎不太一样,即使到现在,她还是不太清楚伯爵实际的工作内容,不过也没打算要问,有些事还是不要知道得好,如果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知道多了对他或是她都不见得有好处。

「伯爵,我是塞西莉亚。」

「请进。」在房间就能隐隐约约闻到松饼的香味,是谁站在门外,伯爵早就有底,一边动手收拾桌面上有些杂乱的文书资料,看看差不多了才到了门边替她开门,果然就看女孩两手端着托盘,表情有些苦恼,刚刚大概是在想要怎麽开门吧?「开不了门,只要告诉我一声就好了,不用这麽勉强。」

轻轻摸了下她的头顶,伯爵伸手想接过她的托盘,女孩却避了开来,微微露出笑容,「我来就行了,伯爵先请坐吧!」

催促着忙碌的男人赶紧在房内的咖啡桌边坐好,塞西莉亚无视他苦笑的眼神,动作利麻的摆开餐点,刀叉的位置也整齐的一丝不苟,回想起来明明没有特别教过她怎麽做这些事,塞西莉亚却似乎从十四五岁开始就无师自通,到现在他都有些怀疑她根本是专业执事出身,瞒着自己做了什麽特训之类的。

这个问题他先前问过,但本人强烈否认後一脸莫名其妙的说了句似乎很有道理但又异常嚣张的话。

想起她当时的表情,伯爵忍不住轻笑,「能做到这种程度,真的是『看看就会了』吗?」

塞西莉亚的学习能力相当出色,其实还有满多事情他根本没教过,她自己就莫名其妙地就会了,不说一开始想教她握笔时,不说当初看到小女孩自己把笔拿得好好的、满脸求夸奖的模样有多无言,就连後来打理家事、整理文书、各种厨艺技能等等也是一样。

以本人的说法,都是从别人身上看着学来的。

如果是这样,那塞西莉亚的学习力也是逆天了,伯爵想想还是忍不住笑,想想也知道了他是什麽意思,塞西莉亚持起刀叉切下一块松饼送入口中,闭着眼显然不想沟通,她说的可都是实话,在宴会上看那些执事们做事几次,要学这些很容易吧?

每次都拿这种事玩笑她,「伯爵,您这样太不厚道了。」

切割猪肉的空挡,塞西莉亚还是忍不住抗议了一句,伯爵只是扬起唇角的弧度,轻啜一口红茶,有些慵懒的开口,「是是,我们塞西莉亚可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女孩,无师自通是很正常的。」

听这明显在调侃人的语调就知道说话的人根本没把话听下去,反正再多说几次他也会一笑置之,那就乾脆不说好了⋯⋯

看她这次是真的不打算说话了,将手肘靠在沙发的扶手上,撑着头静静看着她赌气的样子,伯爵久久没有开口,眼神却又专注的不像话,如果是发呆的话那还能无视,塞西莉亚吃完了早餐,故作镇定的拿起蜂蜜倒进红茶里,却又忍不住在意他的目光,这样被一个男人这样看着如果不感觉奇怪那她就不是女人了,何况⋯⋯是被自己恋慕的对象这麽看着⋯⋯

「塞西莉亚,蜂蜜要满出来了。」

低沈而充满磁性的声音震动着鼓模,还深深现在自己思绪中的塞西莉亚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了几秒後连忙端正了玻璃壶,里头金黄的液体已经没了一半,红茶底部积了一层黏稠的蜂蜜,就是她再怎麽喜欢蜂蜜,也觉得这样的量多太多了⋯⋯

这⋯⋯能喝吗⋯⋯

为难的看着自己的茶杯,塞西莉亚最後只能吐出一口浊气,默默放下茶杯,哀怨的看向伯爵,後者只是露出了愉快的笑,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可偏偏⋯⋯「真要说的话,都是伯爵害的⋯⋯」

「诬赖人可不是淑女的行为喔,塞西莉亚。」

调皮地对她眨了下眼,伯爵的表情透出几分无辜的味道,有些自然卷的金色长发随着他偏头轻轻晃了下,莫名的看起来有些像只温顺的黄金猎犬,见了这画面,塞西莉亚却只是哼了声,伸手拿起他的茶杯啜了一口,无视他加深了几分的眼神,悠悠地把蜂蜜往茶杯倒,再若无其事的搅散,放回男人面前,坏笑着瞪着他,「拿错了,抱歉。」

做完近乎幼稚的行为,塞西莉亚突然感到一阵窘迫,刚刚的行为实在是太失礼了,但从一开始就是伯爵造成的,偶尔这麽做没什麽大不了的。

像是要阻止自己的脸颊染上绯红,塞西莉亚死命想着,同时持续着与男人的视线对峙,後者只是平静地回望着自己,就让她觉得要败下阵来了,伯爵身上有一种天生的领导者气息,让人没办法拒绝他、忤逆他,明明笑得很温和,却又充满威严。

跟他来硬的不是方法——

「既然拿错了,那也没办法了。」

正当塞西莉亚想换种方式和他再战,伯爵轻描淡写的笑添了几分调侃,眼底闪过一抹幽深,彷佛还能透过杯缘感受到女孩唇瓣的温度。

悠悠地喝下被加了蜂蜜的红茶,将茶杯放回桌上的碟子上,看着她红透的面颊,伯爵突然有些尴尬地转头咳了声,发出一阵乾笑,「怎麽连我都陪你幼稚起来了⋯⋯」

看着他无奈的笑容,对着男人露出柔美的笑,塞西莉亚起身抚平裙摆上的皱褶,在他的面前跪下,双手交叠着趴在他的膝上,唇角带着笑的弧度,形状漂亮的眼微微眯起,「偶尔幼稚一下,难道不好吗?」

有时候伯爵真不知道该怎麽说眼前的这位女孩才好,在人前总是端庄严谨的像是世家小姐,可回到家里,就是个调皮又体贴的精灵,老爱缠着他玩耍,可最近似乎⋯⋯有些不一样。

看着女孩突然充满女人气息的表情,伯爵暗暗咽了口唾液,不论如何,这都对心脏不太好,得保持平常心才是,她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单纯撒娇罢了,没什麽好多想的。

努力说服着自己,不知道第几次无视胸口传出的闷痛,轻轻摸着她柔软的头顶,伯爵勾起一抹淡若春阳的笑,「要是连我都跟着幼稚,那谁能保护你呢?」

很多时候,大人是不能任性的。

塞西莉亚有些苦闷的哼了声,继续待在他膝上,缓缓闭上眼睛咕哝着,「既然你不能任性,那我代替你任性一点,也没关系吧⋯⋯」

「嗯?」

没听懂女孩说了些什麽,伯爵眨了下眼,塞西莉亚抬头看着他,只是扬起嘴角,「没什麽,我只是在想,能不能到镇上去玩玩?」

明知道女孩在转移话题,伯爵却也不打算强迫她回答,「我什麽时候阻止过你上街玩耍了?」

「的确没有,我也只是问问。」

塞西莉亚一脸无所谓的说完,起身整理桌面上的餐具,微热而令人眷恋的温度突然消失,总觉得让人有些空虚,伯爵心底暗暗失落了一阵,面上却依旧带着平静的笑容看她忙活,塞西莉亚突然想起什麽似的,突然回头有些疑惑的看了他一会,接着发出一声轻笑,「我刚刚突然想起一件事。」

眼底闪过几分好奇,伯爵问道,「是什麽事?」

要说记得场景画面,没有人能够胜过塞西莉亚,会让她突然想起来的事,通常都相当有趣。

却不想女孩回身一笑,眼底闪过几抹恶趣味,「听米歇尔说,上次他以为我们是夫妻来着?」

说罢女孩飞速的端起托盘,丢下脸上一片空白的男人关上房间的门一溜烟的下楼去了,等伯爵回过神时哪里还有那作乱的小恶魔身影,只剩一室的安静,不知道该对那句话做什麽反应,伯爵许久後缓缓抬起手摀住不争气地变得有些发红的面颊,金色的眼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看才是。

这小女孩⋯⋯到底有没有搞清楚过什麽玩笑能开什麽不能开啊⋯⋯

答案他心知肚明,要是觉得这玩笑无伤大雅,塞西莉亚会逃跑的这麽快?怎麽想都不可能,晚些得念她一顿才行,不然这孩子越来越放纵了,可问题是⋯⋯他真的能认真的把斥责她的话说完吗?

唇角泛起了苦笑,伯爵将所有重量压到身後的椅背上,阖上双眼整理思绪。

同时,在厨房整理完所有餐具後,把好好一个绅士搞得心神不宁的祸首面上还透着红,轻声哼着小调,心情显然相当愉快,她才不说,其实米歇尔这麽误会的时候,她挺开心的,忍不住就拿来闹着伯爵了,他大概正在想着晚上想骂人,但又骂不出口吧,做贼心虚就是这麽回事来着?

眼中闪过恶趣味的光,塞西莉亚却缓缓垂下眼,方才还透着调皮地笑染上了寂寞。

这样的关系到底要维持到什麽时候才是个头,她想也不敢想,也许一直到她生命的尽头,伯爵⋯⋯还是会像那样温柔的笑着,只是会表情有些哀伤地目送她吧。

也许在他的字典里,已经没有「挽留」这个词了。

无限的生命是什麽样的感觉,塞西莉亚怎麽也无法想像,再怎麽说,她是人类,和作为吸血鬼的伯爵永远隔着一条时间挖出的、不可填补的鸿沟,随着时间流逝,作为人类的这副身体也会慢慢被侵蚀,最後永远的停止呼吸,再次留他一人面对这个冰冷的世界。

冰冷、空虚、单调。

在永恒的时间中,在璀璨的画面都会失去色彩,像单调旋转的西洋镜一样,摇晃、重复,最後失去意义,越是努力在他的脑海中留下一丝一毫的刻痕,最终不是被遗忘,就是⋯⋯成为他未来无法忘怀的折磨,只能让他抱着过去曾经存在的快乐,继续孤单地走过无限的时间。

光是想像那样的画面,胸口就像要被撕裂一样疼痛。

塞西莉亚垂下眼,迈开步伐往厨房走去,在脑海中慢慢勾勒着方才房内,伯爵泛起明显红晕的面颊,唇角苦涩却温柔地扬起,将沾黏了太多锋蜜的茶杯放进水桶中刷洗,过於黏稠的液体脱离杯底,在清澈的水中散出丝丝透明的金黄色,轻柔的包覆着刷洗碗盘的双手。

其实能选的路很简单,她一直都很清楚,即使自己不在了,伯爵还是能好好过下去的方法,一直就只有那几个。

将杯子简单擦拭、放回杯架上,塞西莉亚伸手取过精致的玻璃茶壶,原本摇曳着琥珀色光芒的壶身现在只剩近乎虚幻的透明,在壶底残留着茶叶的残骸,即使不起眼,但还是让人轻易地想起那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红茶。

红茶留不下来,最後玻璃壶还是会失去色彩、变回毫无色彩的空虚模样,而壶底的茶渣总是提醒着茶壶,它曾经被温热的茶水填满,既然如此,只要踢除茶渣、别再使用这只茶壶,就会慢慢淡忘那幅美丽的画面,更不会让茶壶的主人想起,曾经一起共享这壶茶水的那个人。

但这样,未免太寂寞了。

塞西莉亚轻轻叹了口气,将茶渣倒入垃圾桶中,再度泡入清洗用的水桶中,细细地清除玻璃上残留的碎屑。

打个比方,玻璃壶是伯爵的回忆,而伯爵就是这只玻璃茶壶的主人,她则是被放入茶壶的茶叶,在某段与他共度的时间中,竭尽全力的在热水中舒展茶叶、让毫无味道的热水散发出芬芳,为他的早晨添上一丝光彩和香气,但在茶水耗尽後,作为茶渣的她就再也没有留下的必要,但即使消失了,那只玻璃壶还是提醒着他,「塞西莉亚」这个人曾经存在过。

所以,让人感到惋惜、遗憾的茶,才不会让玻璃壶的主人感到难受。

可是她又怎麽愿意,塞西莉亚承认这样的想法自私的毫无道理,但她希望,伯爵眼中的自己永远都是最美好的模样,温柔的、体贴的、优雅的、自信的、坚强的⋯⋯从少女时期开始,她恨不得把所有世间所有对女孩的赞美揽在身上,以前,是想让做为照顾者的他骄傲,现在却是⋯⋯想让他为这样的自己着迷。

有没有方法,让美丽的红茶永远留在玻璃壶中?

茶久了会变质、会失去香气,成为虫蚁的粮食而令人厌恶,但如果是深红的葡萄酒,也许就能无视时间,始终陪伴着他的早晨。

但茶叶怎麽也成不了葡萄,茶水也成不了葡萄酒,所以⋯⋯

清洗的动作顿了一顿,塞西莉亚眼底闪过一抹僵硬,这是第几次了,想着与他共享一样的时间,想着要是也能和他一样有着永恒的生命,是不是就能更大胆一些。

其实,她也抱着和伯爵依样卑劣的心态吧,总想着让对方先出手,心里某个声音总是这麽呢喃着,要是伯爵主动一步,对她做什麽都好,不用说是血液,就连这副身躯都能毫无保留的奉献给他,再过分的要求她都会欣然接受。

但她知道,伯爵不会这麽做,在考虑自己之前,伯爵总是把她放在第一位,紧紧地呵护在掌心中,温柔的令人心痛、令人烦闷,总是说着那句「大人不能任性」,但自认为孩子的她又能任性到什麽程度?

还不是这样,抱着模棱两可的心态等着他跨过那条线,始终害怕着因为诚实而受伤。

她也做不了孩子的,不是吗⋯⋯

再也不是了,永远不是。

注视着泛起波纹的水面,清澈的水被蜂蜜染上几不可见的金黄,浮动的茶渣还散发着若有似无的芬芳,塞西莉亚低下头,任玻璃壶沈入水底。

到底,该怎麽做才好。

找不到答案,像是无解的迷宫一样,迷失其中,却又害怕找到出口後,迎接自己的是没有他存在的未来。

「⋯⋯爱你。」塞西莉亚阖上双眼,将双手交扣在胸前,只求能够安抚心底不断躁动咆哮的思念,「要是这个姓氏代表的不是家人,该有多好。」

将他占为己有、为他奉献一切的渴望是那样强烈,几乎让人无法思考。

少女的喉间传来一阵近乎诡异的搔痒感,仅有一瞬间的异样,并没引起她的注意。

她不会忘记,塞西莉亚・杰曼,在社交圈中所知道的,是圣・杰曼伯爵最宠爱的妹妹,就只是这样而已。

不能再多想了。

厨房门外,将她的低语一字不漏的听入耳中,伯爵才堪堪恢复正常的心跳顿时又失控的乱了节拍,欢喜、懊恼、悲哀,所有情绪掺杂在一块,只有数步之遥,却彷佛远在天际,她身上若有似无的芬芳骚动着鼻尖,对她的怜惜和本能的渴求拉扯着,透过余光将她有些脆弱的背影收入眼底,伯爵一瞬间的动摇了。

人类被纯血种吸血後,也会成为吸血鬼。

把她留在身边,至少多留一点时间,是这样简单的一件事,只要放纵自己、顺从多年来不段叫嚣的冲动将她占为己有就行了。

可是他怎麽能。

伯爵垂下眼,灿金色的眼中只剩一片黯淡。

只要想想就知道了,这种感觉⋯⋯就好像父亲爱上自己的女儿一般,比兄妹间的恋情更令人作呕,他接受不了,塞西莉亚⋯⋯不是能让他这般玷污的女孩。

在这份情感泛滥之前,伯爵不只一次想过,她会属於怎麽样的男人,但到现在,光是在脑海中勾勒她因为其他男子而露出幸福笑容的模样,都令他心如刀割。

那句「爱你」,几乎让所有理智溃堤,伯爵强压着磨人的吸血冲动,艰难地离开了厨房,蹒跚地回到房间,一把抓起房间准备着的赤液,仰首一饮而尽,却远远无法满足渴求她的慾望。

要是这时咬了作为人类的塞西莉亚⋯⋯伯爵的脸上闪过一抹僵硬,跌坐在方才两人笑闹的沙发上摀着脸,像要窒息一般的喘息着,眼角难受的溢出了泪光。

温热而柔软的娇小身躯渐渐失去热度,最终再也醒不来,他不想要这样。

但越是深爱,就伤得越深。

渴望她的鲜血,想让她绽放笑容,矛盾的期待不停的冲突着,伯爵深深叹了口气,一个人强忍着本能的折磨,却再也不知道该用什麽样的表情,面对那个令他疯狂的女孩。

「莉亚⋯⋯我究竟该怎麽做⋯⋯」

只有深夜独自一人时才会低喃出口的爱称,怎麽也不能在她面前吐露,所有的依恋,只能被深深藏入心底。

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就会恢复原样了。

自欺欺人的想着,伯爵深吸了口气,却怎麽也无法像平时一样露出笑容。

只能永无止尽的这样互相折磨,这样⋯⋯还能算是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