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明媚如夏 — 第二十一章
放学时分，程光愿还待在位子上。
脑子里都是早上的那通电话。
我们总是不知道，只是小小的一个选择，都能造就不可挽回的後果。
他无可奈何叹了一声，收拾着东西，一不留神，笔掉落在地，他低下身去捡。
忽而，停下了动作，笔还躺在冰冷的地上。
程光愿瞳孔放大数秒，心脏像是要跳出嗓子眼，手死死地握成了拳。
他看见了还摆在抽屉中的手机。
还是他早上随手摆放的位置。
许是她收拾时太急，忘了带走。
他将手机拿出，打开萤幕，一则通知显示：一通未接来电来自“爸爸”。
昏黄的光透过窗，金光闪闪地洒落着整个教室，温暖了傍晚。
早上他看见了，可是却没有在意。
任由着那通电话成为未接来电。
他像是发泄般，成拳的手指甲掐进了皮肉里，渗出血来，却恍若浑然不觉，一点一点的掐得更深，像是在折磨自己。
程光愿搭上车，再次回忆起那条路，苏明夏带着他走过回程，後来他也曾来过几次，自然就记住了。
在车上时，他什麽也没想，思绪恍惚。
当走到她家门口时，那棵老榕树依旧矗立着，彷佛任凭风吹雨打，山崩地裂，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门外是一片惨淡的白，令人心慌。
外头还站着两三人在聊着天，声音大的没有任何顾忌。
「真是可怜啊！」
「就是就是，撞死了人还逃逸，真没良心！」
偶尔几句话飘到耳边，他没有在意。
纯净的白色世界，适合死者，而生者出入，反而显得多余。
他站在树下，看着门口，却不敢进去。
他害怕看见什麽呢？
只有他自己清楚。
天色逐渐黯淡，夜晚的风寒意袭人。
他不知道待了多久。
仰着头看着头顶的星星，发出微光，程光愿自嘲地轻笑了笑。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吗？
明明来了，却不敢去见她。
不敢见她，却又不走。
又过了许久。
程光愿盯着门口，里头已经熄灯，大概是都睡了吧。
他觉得自己应该要走了。
可彷佛有什麽阻力，使他步伐停滞，动弹不得。
突然，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程光愿心惊片刻，看见她出来，还穿着校服，小小的身影像是要被这夜色压垮，沉重得像是迈出每一步都很困难，拖着身体走着。
他看着苏明夏走出门口，整个人像是失了魂般，不知道是要去哪里，像是漫无目的般。
他跟着她走，看着她的背影，某个角落开始慢慢塌陷。
而前头的人毫无察觉，就在一个巷子口停下。
她凝望着，也不走进去。
然後，身体转向旁边的河。
河边没有护栏，在这种小地方，没有路灯，若是夜晚路过不注意就很容易掉进去。
她又试图想再往前几步。
前面就是河水。
他见状，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急忙出声叫住她：「苏明夏。」
前方的人被吓了一跳，停止了脚步，茫然地转过头来，看见他的那瞬间有惊讶，甚至还有些心虚，她眼睛发红，脸上满是泪痕，整个人毫无生气，柔弱的不堪一击，就像是露水般，只要早上一到，太阳出来，她便会消失。
他蹙着眉，全身瞬间竖起戾气，朝她而去。
可一见着她，语气也不似方才凌厉，反而柔软几分，「你还好吗？」
他定定地看着她，她脸上面无表情，眼泪却一串串的，不曾停下过。
程光愿心里蓦地一酸，那些怒气瞬间就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不可言说的心疼。
她目光涣散，似乎是想确认什麽，小心翼翼伸出手指碰了碰他的手臂，在触碰的那一下後又瞬间收回了手。
「你怎麽在这？」
她声音细微接近无声，他照着口型，才知道她说的是什麽。
他舔了舔乾涩的唇，将手机从口袋中拿出，「你手机没拿走。」
苏明夏没有回应，只是继续望着他，神情恍惚，眼中闪着泪光，又重复道：「你怎麽在这？」
程光愿紧绷着，发觉到她的不对劲，声音加大又唤了她一声：「苏明夏？」
她被这一声叫回了神，才有点清醒过来。
看了看他手里的手机，这才接了过去，「谢谢。」
见她平安无事，他悬着许久的一颗心，终於落地，「很晚了，回去吧。」
不知道这句话的哪个字波动到她，整个人终於有了反应，声音嘶哑：「回去哪？」像是终於隐忍已久的情绪爆发，眼泪啪嗒啪嗒地像下落，断断续续地说：「我不知道……要回去哪？」
她咬着唇，想忍住哽咽发出声音，连牙齿都在发颤。
「为什麽是他……」
这世上有千千万万人，每个瞬间都有人在死亡，可是，为什麽偏偏是他呢？
她摀着嘴，试图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可是抽泣声却仍从喉间发出。
是有多难过，才会连哭都不敢。
那一刻，他有个冲动，想将她抱住，想将她护在身後，想抵挡这世间的一切伤害。
可他也只是安慰着她：「没事了。」
这句话像是一个开关般，终於再也无法抑制。
「为什麽是他……」她终於再也忍不住，哭得声嘶力竭，可世界不曾听见，她爸爸不曾听见。
黑暗中，再也没有灯光，能带领她走到回家的路，再也没有人，等着她回家。
在她心里，那棵久经风霜、陪伴多年的老榕树，倒了。
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心像是被谁紧紧揪着，彷佛就要四分五裂，分崩离析。
「他那麽好……」
「为什麽……」
她的声音含糊不清，他却听清楚了，在他耳边，在他的左耳，整个世界只有她的声音，再容不下其他。
他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後来，苏明夏回来了，却再也不是她了。
她失去了笑容，失去了自己，失去了生命，总是会突然的流泪，一个人发着呆。
他知道这病症的源来，却无能为力治癒。
他无法做她的医生，也不是她的良药。
他再也没看见那个明媚的她。
在昏暗之中，程光愿盯着手机萤幕。
眼中蒙上了一层哀伤，彷佛是一团散也散不去的迷雾，白茫茫地遮挡了一切，天地尚有变幻却无所适从，笼罩着全身，隔断了前路，亦无退路可逃离。
只能眼看着，被它所吞噬，一点一点的，骨肉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