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视线集中到接过手枪的顾深身上。气氛剑拔弩张,静止的空气压迫着呼吸,气息堵在肺部里上不去下不来,掺着心揪,难受得紧。

「看在你过去出了不少力,特别让你的搭档来了结你。」谢东贤弯身拍了拍楚洋的肩後退到一旁,将空间让给顾深。

「没想到我们会是在这种情况下见面。」楚洋笑容依旧,云淡风轻的模样与几天前谈话的夜晚如出一辙,唯有脸上怵目惊心的血迹和瘀青昭示着不容乐观的情况。

顾深眉间的皱褶如山壑,脸色沉似黑夜压顶,持枪的手始终垂在身侧隐隐颤抖。

「你不该这麽做。」他话中有话。

「总有人要做的,只是那个人刚好是我。」楚洋咧嘴,「虽然立场不同,但我个人非常欣赏你,能和你成为搭档十分幸运。」

「可我宁愿你不是我的搭档。」

他神情沉痛,缓缓将枪口指向楚洋的额头,跪着的男人抬首,让抵在额前的冰冷严实贴上肌肤,目光无惧,眼底清明,像是初霁的苍穹,乾净得不见一丝杂质,突显他的肮脏不堪。

「开枪吧。」

他听见他这麽说,明朗而释然的笑刺痛他的双眼。

瞬间,周遭的声响远去,耳边徒留嗡嗡鸣响,在心里拉扯的线断了,将他的苦痛和挣扎一并斩断。

扣按在扳机上的手指下压。

强烈的後座力让他的手微微上举,在月色下飘扬的烟硝之後,是笑着往後倒下的楚洋,从屋顶洒落的光芒将他自始至终覆在瞳上的潋灩水光照得闪烁不止。

顾深松开枪,回过头的刹那,除谢东贤外的人皆屏住了呼吸。他的表情平静,却有股无声的气势铺天盖地而来,压得人无法喘息,站在柔光中像是以仙人之姿取人性命的死神。

「太好了。」突兀的鼓掌声撕裂诡谲的宁静,谢东贤语带愉悦,目光在顾深脸上留连一会儿後转向众人,「希望大家都记住这一天,怀疑是一段关系破裂的原点,所以,不要让我怀疑你们。」

他刻意放轻了声音,藏在背後的威胁没减少分毫,重重落在死亡一般寂静的厂房中。

离开时没人说一句话,各自走入浓重夜色前却不约而同将最後一眼留给了那个男人。

承载了夜的深沉墨黑依然挺直的背脊,彷佛世界衰败毁坏,仍能撑起一方天地,他无惧於前方未知险境,目不斜视地走进黑暗。

那一刻,无人不在心底臣服。

脑子发热,嗡鸣阵阵,无止境似的。

乘了晚间巴士回到市区,顾深维持着稳定步速走在夜深人稀的街道上,面色沉静,步履平稳,任谁都想不到他在十多分钟前夺去了一条生命,对象还是与他日夜共事的搭档。

和楚洋相处的片段不由自主浮现,就连平时都没留心记着的琐碎小事,此刻都被放大成无比珍贵的记忆残片,拼凑成一帧帧勾起怀思的画面。

恍惚间,两旁的景物彷佛被换成了关於楚洋的回忆,如画廊一般向道路尽头排开。他一步步踏在回忆上,从日常的欢声笑语到交易时的通力合作,独自品嚐着与楚洋共有的曾经,酸涩窒闷的感觉逐渐强烈。

等到看见自己向楚洋举枪,他抵达了家门口。

「开枪吧。」

拿出钥匙,耳畔轻飘飘地响起了这句话,像是从遥远的记忆中传来,又像是近在咫尺。

锁头弹起,枪声骤响。

关上门时他朝门外望了一眼,渐渐狭窄的视界里是倒在血泊中的楚洋,以及目光寒凉,不带情绪的自己。

他与自己无声对望,直到门板彻底阖上。

没了外头的光线,室内一片漆黑。

夜深、黑暗与孤独,最容易侵蚀人的意志与坚强,恶劣地勾起负面情绪,用利刃直戳未癒合的伤口。

攥紧门把,手背上的经脉突起,指尖几乎要掐进金属表层。

总说军人的身体与心灵是铁打的,但褪去这层身份和责任,他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感觉得到情和爱,感觉得到苦和疼。

胸口像是被剜了一遍又一遍,他用手遮住了双眼,不消多时,便有水从掌心下淌落,湿了衣襟。

记忆就像坏了的放映机,将楚洋的存在反覆播放,如他不断积累成难的泪水,不见止息。

这一夜,因为楚洋的死,在他心上定格成了永恒。

顾深眨了眨有些酸意的眼。

「我的接应人在数年前的救灾任务中殉职,我因此成了无人知晓的黑户。」

独自潜伏於暗夜,等待不知何时才会来临的曙光,他觉得自己逐渐黑夜同化,正在因此失去自我、向下沉沦时,楚洋出现在他的生活里。

他说,不要忘记自己是谁。

楚洋有他曾熟悉的光明,也提醒了迷茫的他最重要的事。

「他是我最黑暗的日子里唯一的光。」

舒妍久久无法回神。

她终於知道顾深为何要她别再任何交易组成员前提起楚洋,葛妮丝为何要她提防谢东贤,纪成允第一次提到卧底事件时又为何没有一丝怒气,反而神情诡异。

这是交易组成员共同的伤痕。

而顾深,无疑是伤得最重的人。

泪意汹涌如瀑,接二连三滚落眼眶。

顾深的指腹滑过她从未乾过的眼角,动作温柔,更使她悲难自抑。

交易组的存在是因为印章遗失,而那枚印章在她手中,是她间接造成了交易组的成立,造成後来发生在顾深身上的一切,若当初她把它扔了倒还好,但偏偏,这十多年来她一直好好握在手里,所以内疚更深,自责更甚。

是她伤害了他。

不知内情的顾深柔声安慰着她,却令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呼吸忽然急促,无法顺畅换气导致每一次吸吐都伴随着似要断气的声音,她抓着他的胸前的衣料,埋入他怀中,像是受惊的小动物剧烈颤抖着。

悲伤似无止境,浪潮般一波波打上岸,残破不堪的心灵受不住一再地击打而四分五裂,化作沙粒,落入暗无天日的深海。

顾深还在抚着她的背,耐心引导她顺气。

可是他对她愈好,她就愈内疚。

这个男人拨开云雾,踏破黑暗,捧着一整个宇宙的星辉朝她走来,点亮她无光的生命与荒唐的年岁,拾起她破碎的灵魂,拼凑缝补。

而她,却给他刻骨的伤痛。

哭得泣不成声,头疼欲裂,仍然止不住翻涌的泪意,像是要把一辈子的泪水流尽。

舒妍从失控的情绪中缓过来时,已接近出门时间,未完的话题只能暂时搁置,两人迅速洗漱换装,匆匆忙忙离家。

顾深绕了点路送舒妍到车站。车停下後,他没打开门锁,手越过中控拉起她的。

心里的疙瘩让舒妍下意识想抽回,却被男人牢牢锁住,她不敢抬头,垂着哭肿的眼皮看着被他握住的手。

「舒妍,看着我。」

他以鲜有的命令口吻说道。

放在平时她会反抗的,但是对顾深的歉疚和大哭之後的疲惫消磨了她的锐气,完全没心思与他较劲儿,只是继续低头,沉默不语。

「舒妍。」

他又叫了她一次,语气有些沉。担心再僵持下去会影响彼此的工作,她终於鼓起勇气抬眼,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眸。

「不管想什麽,都不要瞒我。」

顾深从舒妍深沉的悲痛中,察觉了她并不只是听了楚洋的传闻那麽简单,而她没说出口的,或许才是致使她情绪跌落谷底的主因。

他清楚她和他一样是个理性的人,分辨得了轻重缓急,闹别扭使性子也会分场合状况,所以这种时候他选择了劝说。

「你明白组织的危险和疯狂,现在又是极为关键的时期,肯定能理解我们都没有余力去猜测对方的心思。」拇指摩挲着她细滑的手背,他又道:「我能替你承担所有,能替你遮风挡雨,但若你执意拒绝我走入你心底,就算我有撑起天地的能力,仍阻止不了你的世界天崩地裂。」

她眸光微动,始终任他握着的手第一次有了力气,曲起四指轻搭上他的手。

数秒後,她应声:「……给我一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