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梁家人相约的周末夜来临。

昨天半夜里,夏尔雅在半梦半醒间翻身,惯性想找属於他的温热却扑了个空,才发现身旁的男人趁她睡着的时候离开了。

睁开眼却没在房里见着他,她的睡意霎间一扫而空,带着几分的心慌下床出去找他,结果一打开房门,就看见他显得阴郁的背影,桌上还摆了一杯喝了剩不到半口的红酒。

後来还是她花了好大一番精神,才从他口中问出了在深夜独自喝闷酒却不愿意叫醒她的原因。

他说,他清楚明晚的饭局是伯父和伯母的一番心意,可因为从小到大的每一次生日都被扭曲成利益交换的秀场,对他而言,每一年的生日宴会,他不过是个受人摆弄的魁儡,只能听命於父母,与他们认为有利可图的对象交好,连脸上该有什麽样表情的决定权都不在自己手上,所以他从来就不喜欢一群人特意替他庆生的场合。

离开韩国之後,不管是在美国求学的两年,还是後来长住於台湾的这些年,他都没有过生日的习惯。

这几天他也一直在思考,要怎麽在不失礼仪的前提下婉拒这场邀约,可每一次都因为考虑到她的立场,最终还是没有把那通想打给梁禹洛的电话拨出。同时,他也不希望她夹在两方之间为难,所以才始终没和她提起这件事。

一直到了他说出口之後,她才知道,原来他和她一样也不喜欢过生日。

心疼他独自苦恼而失眠,也为了让他能自在一些,夏尔雅一早传了讯息给梁禹洛,简短说明了他的处境,让他和家里的人稍微说一声,得到梁禹洛应允的回覆之後,她才终於看见他深锁了好几日的眉宇稍微舒开些。

他们在傍晚时分抵达梁家,甫进门,期待了一整天的梁靖达立刻蹦跳到玄关,给了夏尔雅一个大大的拥抱。

「姨!」

夏尔雅扬起一抹清浅,弯身接住了热情的小家伙,「达达,好久不见。」

「叔叔好!」梁靖达从她怀中探出头来,笑颜灿烂地向後头的男人问了声好。

「你好。」车时勳勾唇一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发。

「尔雅、时勳,来啦!」

闻声,他们同时抬头,就看见穿着围裙的梁母自厨房里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木制的锅铲,额间泛着清晰的汗珠,脸上的笑容却温婉和蔼。

两人同时扬起微笑,礼貌地向她打了招呼,未料下一秒自梁母口中说出的话语,却让空气陷入了一阵尴尬的凝结。

「时勳啊,梁妈妈为了你特地学了一道春川辣炒鸡,你过来替我试试味道对不对?会不会不够辣或不够咸?」

「……」

愣了几秒,车时勳回过神,重新勾起笑容想回应时,身旁的女人却早已提起步走向厨房。

「阿姨,我来吧。」夏尔雅轻喊了声,用高挑的身驱挡去了梁母含笑投视在车时勳身上的目光。

被一向不喜欢与人太过亲近的妮子亲昵地挽着手臂回到炉火前,梁母怔了半晌,这才忆起了先前看过的报导,旋即懊悔地皱起脸,神情满是愧然。

「尔雅,抱歉啊,梁妈妈一时开心就……」

「阿姨,没事,时勳不会在意的。」她轻声安抚,把话题转移到了锅上的料理。「我替你试味道吧?」

「好,你替梁妈妈试试,看合不合口味?」

夏尔雅拿了个小汤匙,自锅里舀了一小口酱料放到口中,不意外地嚐到了她不太能承受的辣,一瞬间,辛刺的口感如电流般扩散开来,好看的柳眉因而蹙起了深深的皱褶。

她连忙咬牙忍下自舌尖刺上脑门的辣意,佯装从容地扯开笑容。

「阿姨,味道很棒……」

「你这孩子就不吃辣!来,快喝点水!」虽然她脸上挂着笑容,梁母还是一眼看穿了她逞强,立刻倒了杯水给她,嘴上忍不住叨念了几句。

接过水杯,夏尔雅一连喝了好几口,这才稍微冲淡了口中的辛味,眼眶却还是被辣出了一层薄薄的氤氲。

果然被车时勳说对了,即使过了十三年,每一次吃到辣炒鸡,她总是会哭上一回,好险这一次没被他看见,不然又要被那嘴坏的男人取笑了。

将锅中的料理盛盘摆上桌後,梁母又走回了炉火前,将沾上辣酱的平底锅放入水槽中浸泡,从橱柜里拿出了另一个乾净的炒锅,准备炒盘青菜。

「阿姨,我来帮忙吧?」

虽然这些年来梁家吃饭的次数也不多,一年也就五根手指头数得出来的次数,但夏尔雅还是不太好意思每一回都当蹭饭的角色。而且和车时勳在一起之後,她的厨艺虽然没有大幅跃进,但至少还称得上有些成长,即使无法煮出一桌好菜,勉强也还能做些简单的事。

於是她主动提议要留在厨房当助手,刚好也能趁着个机会学一道梁母的拿手菜,下一次有机会再做给车时勳吃。

闻言,梁母愣了眼,那表情彷佛听见了什麽不可思议的事情似的,神情难掩惊讶,眉梢却也染上了几丝欣悦。

尔雅这孩子她看了快十七年了,工作能力优异,个性也独立,什麽都不让人担心,唯独厨艺这部分跟他们家芙洛一样奇差无比,光是一道简单的蛋炒饭就够把她弄得七荤八素。

她到现在都还记得当年这妮子和自家儿子还在交往时,亲手炒给他的那盘蛋炒饭是如何焦黑到惨不忍睹的模样,更记得她那丝毫不懂说话艺术的儿子在看见的当下是如何毫不留情地批评挑剔,把人家女孩子的自尊心数落到无地自容的地步,气得尔雅撂下狠话,说一辈子再也不会为任何人进厨房把自己搞得一身狼狈。

而这样爱面子且不轻易妥协於他人的姑娘,居然主动说要留在厨房帮忙,可见那个在客厅里陪达达玩得正开心的男人在她心目中的份量有多麽不凡,能让一个如此有主见和原则的女人愿意为了他学习自己从来就不擅长的事情,甚至忘了自己曾经说过话。

「好啊,我先把锅热一热,待会你替我把菜下锅吧。」梁母笑答,眉目弯起了欣慰。

接到任务,夏尔雅轻颔首,将砧板上已经切好的蔬菜堆入盘中,等梁母将葱蒜爆香後便将青菜搁入锅中。

「对了,尔雅,之前听知凡说,你跟时勳不打算生小孩呀?梁妈妈知道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不过真的不再考虑一下?」梁母一边翻炒着锅中的高丽菜,一边佯装闲聊地开启话题,眼角余光时不时偷觑着身旁的女孩,默默观察。

「之前是没这个打算,不过最近我们有在计划了。」知道阿姨是在关心他们,夏尔雅微微一笑,如实回答。

「那就好,毕竟时勳怎麽说都还是长子,加上他们家事业做这麽大,梁妈妈是担心他父母那会给你不小的压力,怕你受委屈了。」梁母轻轻说着,字里行间仍是掩不住的担忧,一边拿来盐罐放了几匙。

嫁了这麽一个家大业大的男人,不只上有父母,更有二房的势力在,再加上错综复杂的亲族关系以及盘根错节的政商纠葛,未来她将要面对的难关还多着,哪怕她的丈夫再有本事,都还是没办法让她这个做长辈的安心。

「阿姨,你不用担心,我没有什麽压力的。」夏尔雅轻笑,这句回答也是实话。

当初结婚的时候,车时勳一肩扛起了他父母所有的质疑和责难,至今也没让她知道他是用什麽方式说服车会长和他母亲接受了她这个媳妇的,更没让家族方面有机会私下与她取得联络,把对她的保护做得滴水不漏,让她婚後完全没有机会碰上所谓的长辈压力或婆媳问题,日子依旧过得和结婚前一样,除了工作之外没有太多烦恼。

那男人就是看她身体不舒服都会舍不得地整夜不睡就守着她,稍微得了个小感冒就想把她往大医院里送,更别说让她受委屈了。

「我和你梁伯伯其实都看得出来,时勳这孩子对你很好,不过我也感觉得出来,他的个性和以默一样,不管有什麽情绪都习惯搁在心里,遇到了任何事情也都想自己解决。有时候他瞒着没和你说,不是不信任你,而是因为一直以来他都习惯了自己一个人处理所有的事情。要真的发生这样的事,你要多体谅他一些,别太常和他发脾气,他心里不好受也不会说的。」

「梁妈妈知道你是个很有想法的孩子,凡事都有自己的打算,这样很好,但结了婚之後脾气多少要收敛一点,多花些时间陪陪他、和他说说话,让他知道他不再是一个人。时间久了,他就会愿意自己和你开口了,知道吗?」

语重心长的提醒一字一句敲进心口,夏尔雅抿着唇望向坐在沙发上陪达达玩着益智游戏的男人,理解地点了点头。

这麽多年来,他们一直都是一个人,各自寂寞了那麽久,好不容易重新遇见了,她会好好陪伴着他,就像一直以来他为她做的一样。

……

约莫半个小时後,梁芙洛夫妻也来了。

进了屋之後,原先还赖在父亲怀中不肯下来的梁靖安一看见坐在沙发上的车时勳,原本还染着几分困意的双眼一瞬间亮了起来,稚嫩的小脸上甚至漾开了极灿烂的笑容,咿咿呀呀地吵着要给他抱。

见状,江以默心中是有些顾忌,毕竟梁家上下後来都知道车时勳对孩子有所恐惧,加上前一回他在众人面前倒下的画面还让人心有余悸,可偏偏怀中的小丫头拼命挣扎,彷佛铁了心要抱到眼前初次见面的男人否则绝不罢休。

眼看着孩子已经皱起脸来,一副再不让她投奔叔叔的怀抱就要大哭大闹的模样,江以默只好硬着头皮询问:「车总,你能稍微抱一下安安吗?」

「可以。」车时勳勾起笑,自沙发上起身,毫不犹豫地伸出双手。

一见他双臂张开,梁靖安甜甜一笑,也朝他伸出手,在大掌将自己的身体拖住的同时,白皙软嫩的小腿用力一蹬,迅速挣开父亲的怀抱,热情地偎入了车时勳怀中,软嫩的小手一把揪住了他衬衫的衣领,心满意足地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站在一旁的梁芙洛看见女儿这副德性,简直又好气又好笑。

这妮子真不愧是天秤座的,标准的外貌协会,每次带着她出门,在路上要是看见了喜欢的帅哥,总吵着要给人家抱,害得她老爸成天吃醋。

好几次孩子半夜不睡觉,以默就会把她捞到客厅,一脸正经地教育她女孩子要懂得洁身自爱,不能看到长得好看的男人就没节操地投怀送抱,全天下她唯一能这麽做的男人只有她爹。

结果这下看来,那些深夜里苦口婆心的耳提面命,显然全被小公主当成了耳边风,一吹就过了。

「叔叔,安安看起来很喜欢你的样子。」见车时勳抱着安安坐回沙发上,达达也凑了过来,伸手捏了捏妹妹如包子般鼓鼓的脸颊。

「是吗?」他笑了笑,话才刚说完,颊上立即被怀中的小家伙亲了一口。

此时,从厨房里走出来准备和梁芙洛打招呼的夏尔雅恰巧目睹了小公主明目张胆强吻她老公的一幕,黑白分明的眼眸顿时染上几许诧异的波折,心房似被什麽扎了一下,怪不舒坦的……

过了几秒她才发现,当初她根本没资格嘲笑车时勳连达达的醋也吃,瞧她现在这情绪反应,简直小心眼到了极点。

回过神,她连忙收起短暂出闸的醋意,若无其事地扬起唇角,向芙洛和江以默打了声招呼,才正打算在车时勳身旁坐落,没想到被他抱在怀里的小家伙像是查觉到威胁似的,先是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接着又回头,飞快地往那张俊逸的面容送上第二个亲吻。

「……」这小娃儿是怎样?故意挑衅她吗?

睇了一眼饱受小公主宠幸而笑开眼的男人,夏尔雅面上保持着微笑,心里头却更不是滋味了。

瞧他这受宠若惊却又愉悦含笑的模样,将来要是他们有了女儿,她肯定要被冷落了。

看来生孩子的事情,她要再好好考虑才行。

……

不同於上一回的僵凝尴尬,这次的晚餐在轻松愉快的谈笑中度过。

身为大家长的梁德修仅在席初喊了一句「开动吧」就没有在开口过,安静了一整晚之後,反倒趁着大夥们准备移动至客厅谈天时将车时勳单独叫进了和室。

待他在木桌对面坐落,梁德修替他斟了一杯热茶,然後才启唇说了今晚的第二句话。

「听禹洛说,你不习惯过生日?」

「是,我没有过生日的习惯,枉费了伯父您一番心意,我很抱歉。」车时勳端正跪坐,神情拘谨戒慎,口吻更是歉然。

「不是什麽大事,用不着放心上。」梁德修淡道,自桌下拿出了一只深褐色的皮套,缓慢推到了他面前,沙哑的喉咙发出了一声乾咳,而那总是板着严肃表情老脸染上了几丝罕见的不自然。

见状,车时勳讶然瞠愣。

「伯父,这是……」

「我和你梁妈妈的一点心意。」这声回答十分低沉,音调中还挟带几许别扭。

见他怔着没反应,梁德修又补了一句催促:「打开来看看。」

闻言,车时勳深吸了口气,伸手解开了皮套上的束绳,躺在皮革里头的是一支价格不斐的手作钢笔,笔身上还刻上了「梁」字。

即使没有言明,他也知道这支笔所代表的深重意义。

「伯父,谢谢您和伯母的心意,但这礼物我不能收。」他口吻婉转,将钢笔收回皮套中,推回了梁父面前。

「这钢笔,以默也有一支。」面对他的婉拒,梁德修只是轻轻说了这麽一句话。

同时,这句话也意味着,他认可了这个男人作为他们梁家的一份子。

「……」

听懂了这句话里的意涵,也看见了那双株黄的眼眸里认同的讯号,车时勳一怔,顿时哑然,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意自胸腔油然而生,随着血液传递自四肢百骸。

「尔雅那孩子性子很倔、自尊心强,不轻易跟人低头也不轻易认错。平时相处的时候,你多担待一些,但她要真说得过分的时候,不要一味地让她。她是个讲道理的人,你好好地说,她会听得进去。」

「她表面上虽然看起来很独立、很坚强,好像什麽都打不倒她,但其实她的心很软。和她有不愉快的时候,别和她硬碰硬,她要气头上的时候,就煮点她爱吃的东西给她,等她气消了再和她沟通。」

「还有,她吵架时和你说的气话再怎麽不好听,也都别往心里去,她不是有意的,就是爱面子,不想输而已。咱们做男人的,气度要大一些,别动不动就想掌控一切。你要知道,女人是用来疼、用来宠的。」

低沉哑音回荡在耳边,字字却都清晰表明了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关怀。

「我和你梁妈妈一直把尔雅当成自己的女儿,」语意半顿,梁父凝着眼前表情慎然的男人,将眼前的钢笔又推回了他面前。「以後,尔雅就交给你了,好好对她,别让她受到任何的委屈。」

「是。」车时勳颔首允诺,眼神和口吻都是坚定。

「另外,这是我替尔雅准备的嫁妆,虽然金额不多,但你也收下吧。」梁父又从木桌下的抽屉抽出了一本银行存簿和一张提款卡,递给了眼前的男人,同时补上一句:「别让尔雅知道。」

「伯父……」

他还来不及开口吐出任何婉拒的字句,就被一道严厉低沉的嗓音打断。

「娶了我梁德修的女儿,就把我准备的嫁妆收下,别罗哩罗嗦的!」

「是。」车时勳没敢造次,听话地把存摺及提款卡也收了下来。

「陪我下两盘。」语落,梁父已经将棋盘摆上桌,也把棋子推到他面前。

「是。」

「这次拿出真本事来,再装傻,就打断你的腿。」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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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总vs梁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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