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餐厅,夏尔雅就看见车时勳在烧台前忙着料理的身影,原先的白衬衫换成了黑色的厨师服,那双精擅厨艺的手熟练地使用着各种刀具处理食材,动作俐落且流畅,烧台前的座位上架了三台专业的摄影机,摄影师则在机器後头仔细捕捉他每一个动作。

第一次来这的时候,他们才认识一天,而那时候的她十分排斥他,完全没有好好欣赏他料理时的模样,现在想起来,还真是有点可惜了,毕竟她今天这麽一看才发现,这男人认真下厨的神情其实满迷人的。

明明以前总认为他那张脸怎麽看怎麽不顺眼,结果现在却怎麽看怎麽赏心悦目,这种时候她不得不承认,女人真的是靠感觉生存的动物。

感觉对了,什麽都对了。

「夏小姐!」刚自厨房出来的朴英秀一走回柜台就看见熟悉的面孔,热情地打了声招呼。

原先垂首处理着龙虾的车时勳一听见声音便抬起头,与她四目交接时,幽深的黑眸微讶,半秒後薄唇微微上扬了几度,她一愣,唇角却也因之勾起了几许清浅。

「我来找你们老板。」夏尔雅转过头向对方说明来意。

「Boss可能还要忙一会,夏小姐先到旁边休息吧,这边请。」朴英秀轻颔首比了个请的手势,领着她至窗边的座位。「如果有任何需要,和我说一声就行了。」

「谢谢。」

朴英秀替她添了一杯水,转而走至酒柜前开始整理上头陈列的各种红酒。

夏尔雅环视了店内一周,发现店里并没有其他客人,加上那些摄影机以及那个刚自洗手间走出来金发碧眼的外国女人,她大概猜得到车时勳正在接受采访。

先前她也曾上网看过一些食记和评论,才知道车时勳这间餐厅虽然规模不大,却曾有国际知名的美食家来访,许多国内外饕客都是看了行家对於焰火之泪的评论之後慕名而来。

不过这些年来,车时勳从未不曾以总主厨的身分接受访问,上一回所里的合夥律师们来聚餐时,他也委婉地请拍了餐点照片的同事将照片删除了。

转眼间,他已经完成了一道波士顿焗烤龙虾,获得了那身材婀娜多姿的女人一阵掌声,待摄影师以单眼相机拍下了几张照片之後,车时勳让他们移动到了另一侧的座位,并请他们稍作休息,又交代了朴秀英为他们送上茶水。

几分钟之後,他换回了衬衫西裤的装扮,拉开女人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开始了以英文对谈的访问。

「车先生,大家都知道你是灿星集团的接班人,当初怎麽会想要开创餐厅这个副业呢?能不能和我们分享当初创立Tears的心路历程?」

听见这个问题,车时勳先是轻笑了声,眼神流淌着几分神秘的波光。

「首先,我已经不是灿星集团的接班人了。」

此话一出,不论是采访他的女人或摄影师,还是坐在远边等候他的夏尔雅都吓了一跳。

他这句话是什麽意思?

夏尔雅微讶地瞅着他此刻笑意明显的侧脸,那双幽黑的眸里仍旧是深沉莫测,瞳上总似镀着一层隔膜,让人即便直视千百回也读不出他心里真正的想法。

「这句话是什麽意思呢?」多年采访下来,已经遇过太多性格古怪的主厨,作为美食记者的Lena临危不乱地继续访问。

「我想这应该不是今天采访想要探讨的重点。」男人眼神玩味地笑道,接着就开始回答:「我在念大学的时後就离开家中,自己一个人在外面生活,虽然父母亲提供了足够的金钱,但大多时候,我还挺享受自己在家里下厨的感觉。」

「後来大三的时候,班上来了一位来自台湾的交换生。大家也知道,我的母亲是名台湾人,所以那时候唯一会说中文的我就成为了那位交换生的学伴,负责辅导她的课业、带她认识校园、融入韩国的生活。」

「我记得她刚来韩国的时候韩文说得不是很流利,加上又是用自己打工赚来的学费出国,所以每次去食堂,她餐盘里的饭菜总是只有一点点,她也不太能吃辣,食堂里的餐点没几样是她能吃的,所以我就以想学中文的名义,拿自己做的食物当交换,好让她偶尔能够不花钱就解决一餐。」

「一开始她觉得我很烦,爱多管闲事,又老喜欢缠着她要她教我中文,所以每次看到我的时候她都会皱着脸凶巴巴地赶我走,我花了半年的时间才终於跟她变成朋友。为了她,一整年下来大概花了我两万美金左右的餐费。」

他故作苦恼地皱了皱眉头,唇边笑容无奈,幽默的叙述方式惹来了Lena银铃般的笑声。

「一年之後她就回台湾了。我曾经答应她,一定会去台湾找她,不过可惜的是,我们後来就失去联络了。」

「所以当我到台湾工作了一阵子,赚了一些钱,就创立Tears,想着也许有一天,她恰巧来了这里,吃了我做的东西,或许就会想起曾经在韩国遇过一个很缠人、中文又说得一点也不标准的男人也说不定。」

语落,男人唇边的笑容掺进了不易察觉的苦涩,幽深的眼眸里却是无尽的温柔

「既然是这麽温馨感人的故事,为什麽却要把餐厅取名为Tears呢?」

「这个吗……」车时勳抿着笑轻叹了声,眸光温煦的眼里揉进了几分旁人没能察觉,却被夏尔雅一眼看穿的怜惜和无际的深情。

「因为她是个很勇敢的女孩,勇敢到只会在睡着的时候流泪。」

「那时候意外看见她掉眼泪,我就知道,我完了。」原先深柔的口吻又转回了轻扬,配合着他唇边扬起的笑容,谈话又重新回到了愉悦的氛围。

「这麽说,那位女孩是你的初恋情人罗?即使过了多年,你心里始终为她保留了一个位置,是吗?」Lena笑着追问。

「这就不能跟你说了。」男人扯唇一笑,语带保留,连表情都很神秘,俨然已经习惯了面对媒体,收放之间掌握得宜。

「……」

夏尔雅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对着镜头侃侃而谈的男人,握着水杯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着,心像是被什麽狠狠重凿了那般塌陷了大半,眼眶里已经渲染出一片灼烫的氤氲。

她从未想过,那个被她遗忘了十二年的男人,竟然在她没能记起的时间里默默地为她做了这些事。

那个在她记忆里永远是模糊空白的男人,竟然为了她,默默在这里守候了那麽久的时间,却在重新遇见她之後不曾主动提起过只字片语,只因为遇见她的那个时候,他的配偶栏上有着别的女人的姓名。

只因为那时候的他,是一个不能爱她的人……

後来的访问内容夏尔雅都没听进去,脑中只剩下车时勳那低沉温雅的嗓音不断回荡。

他的每一个字句都像是炙热的烙铁,在心口上空缺之处烙下了难以抹去的印记,眼前再次因为听见他说的话而隐约闪现破碎的画面。

画面里的他依旧是那麽模糊,可她却依稀能听出他的声音。

「夏尔雅,这是今天的学费。」

「夏尔雅,这是给你的早餐,是昨天答应你的葱油饼。」

「夏尔雅,我按着中文食谱做了牛肉面,你吃吃看味道是不是和在台湾吃到的一样?」

「夏尔雅,你喜欢吃糖饼对不对?我今天做了红豆馅的,你拿回去当点心吃吧。」

「夏尔雅,你知道那里的海鲜煎饼最好吃吗?我做的。拿去吧。」

「夏尔雅,我昨天回家晚了,只能做简单的海苔饭卷。放心吧,没放你讨厌的小黄瓜。」

原来,原来那时候的车时勳,是用这麽烦人的方式送饭给她的。

因为知道她自尊心强,拉不下脸接受他的帮助,所以才故意用着要学中文当藉口,被她拒绝了千百次之後,却还是在隔天照样拿着其实根本不是她要求的食物出现,照样不顾她反对地把东西塞进她的手里。

原来那时候的他是这样照顾她的,一样用着那麽迂回的方式,只因为知道她从来就不擅长与他人社交,也知道她从来都不习惯接受他人的好意,更知道她从来都不相信有人会真心对她好。

那时候的车时勳,和现在的车时勳,对待她的方式始终都是一样的。

一样的迂回,一样的深藏,一样从不给她任何的压力,自始至终都温柔地配合着她充满棱角的尖锐个性。

原来她忘记的是一个把她放在心上这麽深的男人。

她忘记的,是一个只是遇见了她一年,就惦记了她十二年的男人……

……

结束采访之後,车时勳看她脸色不太好,也就没让她开车,回家之前还绕了点路去买了老店的香菇鸡盅给她当晚餐。

夏尔雅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热汤,那颗意外听见他深情告白的心至今仍是没能平静下来,却又不晓得该怎麽面对一个在镜头之前展现出深挚真情,却因为顾虑着她的立场而总是压抑着情感的男人,只好始终低着头不去看他。

坐在餐桌对面与她的头顶相对的车时勳其实也能理解她这个反应,毕竟对她而言,他不过就是个刚开始追求她的男人,一下子让她知道了太多,反而让她不知所措。

他原先以为她会先回家的,所以才没告诉她今天接受采访的事情,没想到她却在已经晚下班了之後还特地来店里找他,偏偏那时采访的流程已经因为先前摄影器材故障而延迟了将近一个小时,他也不好临时中断访问,只能让她提前知道这些他从未为打算提起的故事。

这十二年来,他始终都在等待,即使他已经知道她在哪,也不曾主动走近过。

因为他始终相信,如果他们真的值得相爱,即使得花上更长的时间兜圈,命运也一定会把他重新带回她身边,就一如遇见她的那一年一样。

夏尔雅是他在这段因为出身不凡而从未有过深交挚友的漫长岁月里,第一个即使被他烦人的纠缠惹怒得火冒三丈,却还是愿意听他用那一口怪腔怪调的中文说话,也不会嫌他吵而要他改说韩文的人。

那时候他缠着她要她教他中文,她虽然嘴上总是嫌他烦,总是用着不耐烦的语气要他滚远一点,却还是在听见他发错音或用错词汇的时候不厌其烦纠正他,然後再皱着眉说上一句:「真搞不懂你这个程度的学习能力怎麽考上首尔大的?」

她总是这样,习惯用尖锐刻薄的言语来伪装那颗其实善良柔软的心。不管是十二年前还是十二年後,她都还是这样,即使嘴上恶言相向,却没有一次真心想要赶他走。

他知道,她只是受伤太久了,所以才忘记怎麽温柔。

他第一次和她告白的时候,她就是这样拒绝他的。

她说,因为她父母失败的婚姻,所以她不相信世界上真的存在真心相爱的爱情。

她说,她不知道怎麽去爱一个人,所以要他别喜欢她。

那时候,他要她给他四个月的时间,这四个月,他会努力让她学会怎麽接受一个人的真心,他会努力让她喜欢上他,即使最後她还是选择拒绝他的心意,他也要让她知道,她是一个值得被人好好疼爱的女孩。

那四个月的期限,就是她二十一岁生日的那天。

那天晚上,他带她去了南山塔,买了情侣锁写上自己的名字,然後问她愿不愿意把自己的名字填上去,她还是没有回答他,所以他只好把期限延後到送她回宿舍的那个时候,给自己保留了两个小时的退路。

那时候买的那道锁至今都还收在他书房的抽屉里,摆在一拉开就会看见的地方。

他一直都在等,等着未来也许有一天,她会在锁上亲手写上她的名字,然後和他一起回到南山塔上,把属於他们的爱情系上。

然而现在的他,也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来实现这十二年的想望了。

只给她一个月的时间考虑,是因为他知道,他们都不再是十二年前那样拥有大把时光的年少。如果一个月内他无法让她心动,那麽他就不能够再自私地要求她去回应这段对她而言已经不复存在的情感,蹉跎了一个女人珍贵的光阴。

如果到时候,她的答案是否定的,他会退回原点,继续像过去这十二年来一样,站在一个她不会发现的地方默默地看着她,看着或许哪一天有另一个男人出现,给了她需要的幸福。

就像过去这些年,他站在她看不见的远方,看着她接受别人的追求一样。

即使再心痛、再不舍、再不甘心,他都不会再去打扰她。

「时间不早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见她把汤喝完,车时勳起身将空了的纸盒及餐具拿至洗手台清洗,一边轻喊道。

都这样过了三十分钟了,夏尔雅还是没能理清自己的思绪。

她知道自己的确对他动了心,可他们之间在她记忆里的空白仍然存在。

车时勳守候了她整整十二年,这样的等待对他并不公平,而她想要把那些记忆找回来,想要和他站在一样地方,想要和他一样拥有他们的过去,想要理解那个曾经为了他打开心房的自己。

她也想知道,过去的那个夏尔雅是不是也和他一样,一样毫无保留地深爱着一个人?

她想知道,过去的夏尔雅是不是也曾深爱着那个深爱着她的车时勳?

关於这些她遗失的过去,她都想知道。

「车时勳……」终於,她开口喊了他。

「嗯?」男人停下手边的动作,关上水,回过身看向她。

「你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

「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找回那些被我忘记的过去,好不好?」

幽深的黑眸轻轻一颤,唇角勾起了温柔。

「好。」

不管多久,他都会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