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台北

「那年冬天特别冷也特别长,一直到隔年三月雪还很大。」病床上年迈的老妇人气若游丝,眼睛里却是盛满怀念,满是笑意。

窗外暗夜低垂,薰风徐徐,在病榻旁挨着,女儿微笑看着母亲。母亲总是喜欢讲她的年轻时光,讲她在上海的日子。

她时常觉得,妈虽然大半辈子都生活在台湾,但她从没能忘掉那段岁月,她心中思思念念的还是她紮着两条辫子,与青梅竹马兼好友们一同上大学,偶尔晚上偷溜到戏院看场戏,那最热闹最繁华的上海时光。

「後来呢,你有回去找他吗?」小小年纪与那个少年的相遇是她最常听到的故事,每次妈总只说一半,她也每次都接着问相同问题。

「没有,因为你爷爷觉得政局太乱,决定不再跟政治扯上边,隔年我们就跟几个世伯们一起搬去了上海,还有你常伯伯一家人。」

常伯伯是母亲在台湾唯一的亲人,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两人却是他们的「青梅竹马」们中,唯二在台湾团聚的两人,历经战乱又初到人生地不熟的异乡,他们相互扶持度过了超过半个世纪。

「其实呀,我有一次在街上看到一个很像他的背影,我看了好久好久,一直不敢确认,最後他就消失在人群里了……」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妈讲这段话。

「那次跟第一次见面相隔已经快十年了,我想我一定是认错了……」不会有这麽刚好的事,她跟他终究只是一面之缘。

「你有後悔没去看清楚是不是他吗?」趴在床沿睁着大眼淘气问,常伯伯总说她的眼睛像妈,直来直往的脾气也像。

她不是妈的女儿,也不是常伯伯的女儿,他们终身都未嫁娶,却一起领养了她。

母亲对她说:「让你姓常是因为没有你常伯伯就没有我,我们没有後代,你就代表着常家这一脉延续下去。」

常伯伯对她说:「小铃一个人很孤单,你要好好陪着她,让她好好走完最後这一段路。」两人相互惺惺相惜的心她越大越感受得到。

她很庆幸当了他们的女儿,因当初要领养时常伯伯跟妈已上了年纪,社会局颇有顾虑,但听说她坚持要跟他们回家,谁劝了都没用,也幸好常伯伯是医院里的荣誉教授,许多他的学生,现在已经是颇富盛名的医师纷纷帮他背书,她才得以顺利被领养。

之後常伯伯的健康状况逐渐下降,妈也是,两个都不像之前硬朗,为了多点时间照顾他们,高中毕业後她没立即升学,陪妈上市场,陪常伯伯偶尔到医院走走看看,在昏黄的灯光下看妈翻着铁盒里的旧照片或是衣橱里收藏着仔细的旗袍,或是在饭桌上听常伯伯讲的上海故事。

这段时间持续了四五年,一直到常伯伯去世,母亲不再愿意她蹉跎学业,硬是逼她上大学去。

床上老妇人认真想了想,最终摇头不语。「手伸出来。」

听话伸出左掌,母亲放上一颗精美钮扣。「这是什麽?」昏黄壁灯下还是看得出来保存得极好,外缘的黄铜被磨得发亮,上头镂着绽放正美丽的牡丹图腾。

「这是我仅存跟那个男孩还有连系的东西,我希望你好好收着。」母亲收拢她的手,下一秒却剧烈咳嗽,咳得脸色发紫呼吸困难。

心一惊,她将钮扣往口袋一收,手忙脚乱地一边帮母亲顺气,一边按铃呼叫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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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板上画着大大的中国地图,头发花白的教授在台上讲得起劲,她在台下支手撑着脸颊,随意在书上画两撇记下重点,摀着嘴巴偷偷打了个哈欠。

悄悄翻开的公演筹备以来画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她一一在各组页面留下笔记,等等开会可以讨论一番。

校内公演的时间要到了,除了各个组别的准备工作,一周至少一次耗尽人力的大彩排外,她这个导演还要死命追着老师教授跑,恳请他们尽量拨出时间,参与彩排并给予指导,随着时间逼近,肩上的压力简直压得她喘不过气,让她连晚上睡觉都不得安宁。

当当当下课钟响,她帅气拿起背包甩到肩後就往门口冲,等等还要彩排毕业公演的剧。

「喂你去哪,中午不是你的班吗?」在一楼楼梯口止住脚步,抬头往上一看,是在同一家餐厅打工的同事花花。「我已经跟大姊说了这两个星期我比较忙,请她先把我的班排开,你可以的话就帮我支援一下,谢啦!」

「不要自己没本事做道具就怪到演员头上来。」导演跟幕後组长指着鼻子开骂起来,小剧场内火药味十足。

「谁没本事做道具,你三天两头就全部总彩一次,你以为墙壁真的拿砖头砌的吗?就是纸糊的才叫道具懂不懂啊!」

「再一个月就是公演,不趁这段时间好好排练等着演出那天开天窗吗?」在医院一整夜已经不够眠,现在又跟她对杠起来,她气得眼冒金星。「不想做是不是,那就都不要做啦!」

「小常不要这样啦……」

「小常小心危险!」

不顾同学劝阻,七手八脚爬上折合铝梯,她手一扬正要撕下纸糊的墙壁时,突然一阵晕眩,接着天旋地转,她头一偏整个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