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只是他疯狂的梦境,那要怎麽做才可以醒过来呢?

缇依从煦光筑出来时,勉强靠着冰冷的晶石,努力稳住脚步;尽管他很清楚不会有人从背後追出来,他的妹妹仍会好好地安睡在那张温暖的小床上,不会有任何侍女发现国王刚来过,甚至就站在距离她们不到半公尺远的距离。

「……棱。」

随着他的呼唤,一袭黑衣的青年从阴影中走出,没发出任何声音或气息,就这样静静地站在他的背後。

他深呼吸了几次,终於转过头来,看向跪在面前的青年。

没有人开口说话。

棱突然有了动作──他维持着跪姿,拔出腰上短剑,猛地往脖上划──然後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从头到尾缇依都只是盯着他瞧,见他停下了动作,淡淡地问道:

「怎麽,怕了?」

「不,」棱抬起头,脸上带着魅惑的笑容,紫色眸子却倒映不出任何月光:

「您不希望我死,至少现在不希望。」

缇依没有理会他,迳自转身离开。

之後他去找了毕西尔、老师,甚至找了几个他一向不喜欢与其打交道的皇族成员和老臣,然而每一次的结果都让他失望。

每一个都是魁儡、每一个都不是真正的──什麽?人吗?那他呢?他是人吗?

只有他陷入疯狂、只有他感受到自己的与众不同──难道疯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吗?

他甚至去了正殿的临神之镜前祈问,镜中却只有一片混浊的暗影,如同现在笼罩着自己心头的恐惧。

他站在自己最熟悉的皇宫前;星星和月亮都黯淡无光,只有在他手中跃动的火焰闪烁出刺目的光芒。

只要有一个人就好,让他觉得「这个世界」还有谁是跟自己一样的,只要有一个人……

缇依漠然地举起手,火光瞬间爆增,接着从他掌心中跃起,向皇宫飞去──

一张红发的笑脸突然闯进他的脑海,阻止了他即将进行的事;缇依思考了一下,手一挥、熄灭了火焰後,从原地消失了踪影。

如果这个人也只是一个魁儡的话──

就杀了他!

反正最後什麽都不会留下来,先消失後消失都是一样的。

他怀着冷酷的心思接近床上的男人,对方惊醒後开始挣扎,最後妥协、任由自己有些粗暴的动作,然後他看见了:

对方眼底那抹深邃的光芒,有不安也有紧张,更多的是担心。

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啊。

一股放松下来、想哭又想笑的感觉瞬间将他淹没;他忽然失去所有的力气,在对方错愕的目光下,将头靠上对方的肩膀。

如果你是活生生的、有意识有思考的人,那麽,你可以教教我吗?教我、如何梦醒……

「陛下,那个,作为领导者,虽然我相信以陛下的英明神武领导有方,应该很少发生啦,不过万一真的发生了也不要太难过,毕竟您管理的一整个国家嘛,总是会发生一点意外……我相信95%以上的官员和人民都是很敬爱您的!」

……他真的觉得累了。

缇依抬起身子,恢复面无表情的模样:「看来你的脑袋还不太清楚……所以你就是那5%的人吗?」

「陛下言重了,我当然对陛下也是怀着尊敬欣赏赞叹的心情,不然怎麽会去参加陛下的庆生典礼、还导致被您抓进大牢的下场呢?」

对方灿烂的笑容在他此刻看来非常碍眼,刚才那种「找到同伴」的喜悦立刻消失,不过也说不上是生气,只能说是无奈还有……哭笑不得。

「不管你说什麽,我都不会放你离开的。」

如果说以前不放人是因为想利用他,现在不放人就是为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私人理由了。

「承蒙陛下赏赐,小人真是受宠若惊啊,不过我也不可能效忠於您的喔,陛下。」

「喔?」他不意外菲伊斯的回答,不过这个回答对现在的他来说没有意义。

「你的组织兄弟是不会来救你的,因为『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陛下,您答应我不会对我的兄弟动手的。陛下、陛下!」

他无视背後越发着急的叫声,直接起身准备离开,蓦地被人抓住了手腕。

掌心冰冷,出了一层薄汗,跟男人脸上的表情倒是很配。

「陛下。」

「……我答应过的事情就会做到。我不会动你的兄弟。」

男人总算松了口气,露出笑容;这一幕落在缇依的眼里,又是另一种复杂的情绪翻涌:

你的兄弟,根本「不存在」,我如何能动呢?

在被国王陛下「夜袭」後,菲伊斯每晚睡觉都会特别警觉,不过陛下却再也没出现在他的床边,甚至连来看他都没有,倒是派了暗部使来替他疗伤,还特别允许他可以在有暗部使陪同的情况下离开房间。

是在处理上次提到的「叛变」事情吗?居然连续四天都没有出现……

菲伊斯握着拐杖,在走廊上慢吞吞地踱着步伐;有了暗部使的医疗魔法协助,他的伤好得很快,昨天就可以下床了,连被扭断的手指都恢复了部分抓握的能力,只能说不愧是暗部吗?

「嘿,陛下他还好吗?」

他转头询问跟在他背後的暗部使,不过他也不指望能获得什麽正常的回答。

「陛下一切平安健康。」

「是吗?他都四天没来了耶,如果对我失去兴趣的话,也差不多可以放我离开了吧?」

「陛下忙於公事,无暇注意像阁下如此人物,监视您的行动是我的任务。」

真是一点都不客气。菲伊斯暗自咕哝一声。

虽然名义上是敌对关系,不过他还是没办法不介意:那天晚上让堂堂国王陛下在他这个外人──还是敌人领袖的面前失态的事件,想必非常严重,陛下真的没事了吗……还是说,该不会这才是真正让陛下不来的理由吧?因为在他面前失态?这麽说来,以一国之王的尊严来说,碰到这种事恐怕当事人还会面临杀生之祸…..

「诺曼登先生,回房间是走这边。」

「呃?是那边吗?不好意思我老是记不住路线哈哈哈。」

菲伊斯心虚地从其他路线拐回来,暂时打消趁此机会落跑的念头;不过他昨天上午出来散步时就有注意到一件事,本来以为是时间的关系,但今天似乎还是如此,让他忍不住再度开口:

「请问,这里是皇宫没错吧?不是应该有很多皇族居住在这里吗?」

「为什麽……宫内这麽安静啊?」

宫内保持安静和庄严并没有什麽不对,但菲伊斯总觉得整个皇宫安静到连个人影都很少见到:仕女、侍卫或任何皇族、官员……虽然他没办法走遍整个皇宫,但放眼望去真的很少看到走动的人,连声音都几乎听不到;如果不是看到几位在特定位置上的守卫兵,他几乎有种整间皇宫只剩下自己和背後的暗部使的错觉。

「这里该不会是冷宫吧?传说中被国王冷落的嫔妃都会被关在冷宫孤老一生,看来我太小看国王陛下了,其实他纳了很多妃子,才兴建了规模这麽宏伟的冷宫──」

「陛下没有纳妃,这里也不是冷宫。」

……刚刚暗部使的眼神看起来有几分凶恶,是他的错觉吗?好吧他刚才的话听起来可能对国王陛下有些不敬,虽然他只是把想法说出来而已……

「算了我们回去吧。」

临走前,菲伊斯又看了一眼四周:洁白的宫殿、华丽的门扉和梁柱,空旷寂静的走道。

住在这里的人,会不会觉得寂寞啊……

就在菲伊斯跟着暗部使在宫内四处闲逛的同时,在他看不见的宫厅里的僻静之处,一场魔法比试才刚结束,参加者是两位康纳西王国的魔法奇才──宫廷第一术士和神之子。

「缇依!缇依你没事吧?还好吗?」

当缇依一手摀着肩膀的伤处缓缓站起身时,在不远处充当观众兼裁判的毕西尔立刻飞奔过来,双手牢牢扶住他,关心的问候落雷似的响个不停,缇依却充耳不闻,只凝视着面前黑衣飘飒、威武挺拔的男人。

他的老师,始终是他成长与进步的目标。

「您果然厉害。」

西优席文一翻手,手上的光芒立刻消失;他身上虽然伤口不多,但衣服、手臂和裤管却处处是被划破或焦黑的地方,不比缇依好到哪里去。

「你还没办法打赢我。」

「是啊,我还没办法赢过老师呢。」

「因为你期望如此。」

缇依望着西优席文,沉默许久;他的老师从来就不曾因为自己的身分而说过任何好听的话,哪怕是一句安慰也不曾有过,总是想说什麽就说什麽。这种固执的个性让不少人苦恼,但他却很欣赏西优席文有话直说的性格。

现在也是。

就算是现在,也一样。

「您是我从小到大的憧憬和目标,如果因为『我』的缘故让您输了,我可不愿意。」

西优席文没有对此说什麽,只点点头,甚至没看一眼他在学生身上造成的伤口,转身就准备离去。

「老师。」缇依叫住了面前的人,随後弯起了嘴角,笑得如沐春风:

「您上次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明白了。」

「如果,我不想要那些虚假的事物了,您会怪我吗?」

男人停下脚步,略微侧过头,英俊脸庞上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照你决定的做吧。」

缇依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老师,直到对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记忆中很少见过老师笑,从小到大,不超过十次,其中有六次笑容并不为自己,而是为了薇薇、父王和其他人。

所以,就当作是他对老师最後的自私吧,看到老师为自己露出的笑容。

即使这也是虚假的。

「缇依、缇依?」

着急的声音再度响起;他偏过头,看着表哥兼自己唯一挚友的人紧张兮兮的表情,低低笑了出来。

「缇依,你在笑什麽?伤口要赶快处理啊,很痛吧?」

他摇摇头,右手随意地往刚才比试的伤处一抹,原先狰狞的伤口发出柔和的白光,不到五秒钟就全部痊癒了。

他旁若无人地站起身,在一脸茫然、望着自己发愣的表哥面前努力忍着笑,拍拍身上和袖口的灰尘。

「唉,衣服变成这样了还真伤脑筋,应该先预备一套衣服的。」

「我现在就去帮你拿!」

毕西尔才刚转身,缇依立刻拉住他,害他往後踉跄了一下。

「欸、咦?缇依?」

「等等再拿吧,先陪我聊聊。」

「可是你的衣服……万一等等有人经过……」

「不会有人经过的。」

毕西尔脸上写满疑惑,但他仍像往常一样,从来不会质疑缇依说的话,只是乖乖跟着自己在一旁花圃旁的石椅坐了下来。

「刚才我跟老师的比试,你有什麽感想吗?」

「嗯……缇依你本来就很厉害了,不过国师还是更厉害啊。刚才国师用了秘术吧?在你没注意到的情况下布下的萤火之网,只要一瞬间就能展开攻势,时机掌握得刚刚好!还有另一招……」

毕西尔兴致勃勃地说个不停,缇依没有打断,只是出神地望着他:

他五岁就认识了毕西尔,对方有皇族标准的金发蓝眼,称得上俊秀却不特别突出,总是躲在人群背後,没自信又温吞,明明有能力有想法却不愿意展现出来,光是这点就让两人为此吵架无数次了。

然而,这并不会影响他们之间的友情;对缇依来说,这个人是他最重要、也是唯一的朋友。

在他还没就任国王前,曾对毕西尔许诺要将对方拉到自己身边,让所有人都看得到他的光芒。而现在呢?他实现那个诺言了吗?

「毕西尔……」

对方停下讲话,望向缇依呆了几秒,立刻就红了脸。

「对、对不起,我自顾自地一直讲,你觉得我讲的很无聊吧……」

「毕西尔,你现在快乐吗?」

我有勉强你改变吗?现在的你活得快乐吗?

「咦?什麽意思,我现在……」

毕西尔湛蓝的眸子深深地望进他的,他却因为里头的空洞从头冷到脚底。

「我现在活的,让你不满意吗?我让你不开心吗?」

让「你」不开心。

他居然想从自己的幻想中得到答案吗?他所期待的答案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可为什麽他却觉得胸口像破了一个大洞,里头有什麽正不断地流失呢?

「不……呵、呵呵呵,我问了你蠢问题呢……」

缇依抬手摀住眼睛,微微抬起头,将喉中的酸涩痛苦硬是吞了回去。

「无论你明不明白,但我是真心希望、你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就算那不是我所期望的。」

「就算不愿意为了我而改变也没关系,至少……」

「祈求你过的幸福快乐,是我做为朋友唯一能为你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