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他说这屋子里到处都充满了温暖,我怎麽都没感觉呢?我放下小说,起身四处走动,仔细观察着各个角落,其实都和小时的记忆差不多,没有不同。

直到我发现餐桌四个角的雕纹,愣了愣,「这是紫云蔓……」接着我又发现客厅的挂钟上也有一朵小小的紫云蔓的图案。

「难道他说的是这个?」我怎麽以前从来没注意到过,於是我地毯式的搜索整个屋子里的紫云蔓,总共有九十九朵。那些图案隐藏在各种不容易注意的地方,连我房间的书桌下都有。

「所以,老爸想要表达什麽呢?」

这些图案以前就有了吗?

这一晚,我直接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明明没有盖任何的被子,可是却很温暖,梦里隐约的出现些许片段,清醒後又完全想不起来。

清晨我睁开眼看着客厅的吊灯,孩童时很白目,还曾经试图跳起来去拉吊灯,结果摔个乱七八糟,吊灯还整个掉下来,那个时是老爸整个人护在我身上,替我抵挡了那些玻璃碎片,他受了不少皮肉伤,流了许多血。

他并没有骂我,只是摸摸我的头说:『下次别做这种危险的事了好吗?』那声音很温柔,温柔到我已经想不起来是怎样的声调了。

「原来,是亲密过的。」

门铃声打断我的回忆,我拍拍双脸去开门,看见零一脸『你看吧!你还是在这过夜』的表情。

「早!」

「你怎麽能确定我真的在这过夜?」

「我就是能确定啊,因为我很了解你。」

「啧。」我拉开大门,他却伫立在原地。

「我就不进去了,喏,这是早餐和原稿,我可是赶了一整夜都没睡呢。」他把东西递给我後,意外地这次不当个跟屁虫,爽快离开。

我抱着这一叠稿纸,狐疑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管他在计画什麽,我绝对不会轻易上当的。

坐定位,我一张张地阅读起来,他带来的火腿蛋吐司是我最常吃的早餐,明明他和我认识并没有很久,搞不懂他怎麽知道的。而且还是以前我住在这里时,最喜欢去的那一家早餐店买的。

故事的开头是他说过的那位老伯,开头是他跟老伯一起坐在咖啡厅里谈话的模样。

老伯说了一些故事,一个关於他跟他老婆之间的故事。那故事很短,紧接着他们之间迎接了一个新的小生命,幸福快乐四个字以为就是结局,可死神却找上了他心爱的老婆。

原本画得丑丑却很可爱的三人家庭涂鸦,瞬间染成了黑白。

「这……」

老伯和女儿陷入漫长的低气压氛围,从相依为命到相敬如宾。

我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却没办法停止阅读。

我觉得很难过,你知道吗?我失去的不只是心爱的老婆,也失去了女儿天真的笑容,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她再也笑不出来了。明明刚开始的日子,我们父女还很要好,当我看着老婆的照片哭时,她还会安慰我,帮我擦掉眼泪。但是渐渐地,她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原本天真的个性变得阴沉,每天只把自己关在书房不吵也不闹。

「我猜,她是不是在学校被人嘲笑了呢?小孩子有时无知的幼稚,总是特别伤人呢。」

也许吧。我问过她,她也不说。

而且人是一种很懦弱且容易习惯的动物,一但双方习惯了这样冰冷的相处,久了,冰层只会愈来愈厚,甚至忘了该怎麽拿起破冰锥,打破冰墙。

「老伯,你的比喻真是抽象,好像写小说的用词呢。」

因为我老婆就是童书作家啊,本来她是一名小说家,自从有了孩子才开始自己写童书给女儿,家里书柜的童书区,那一本本都是独一无二的童书呢。

「哇,真是个幸福的孩子。」

她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够改变台湾的出版形式,希望有天能把台湾的小说推向世界,从很久以前她就有这种想法了。我猜啊,我女儿以後也会成为一名出版界的人吧,她和她妈妈很像。

「你每次来这里远远地看着她,为什麽不让她知道呢?」

因为见了面,我们什麽话也说不出来,家人有时反而是心离得最远的人。

「老伯,你们离得并不远,在我看来虽然是一步之遥,只要提起了勇气就能跨过。」

因为她恨我,她一直认为,我老婆死掉是我害的,我不知道怎麽和她说,但如果她恨我会觉得快乐的话……

「怎麽可能快乐?」他握紧了拳头,「怎麽可能会快乐呢?」

我愿意成为她发泄痛苦的出口,不要紧的。

「──如果你们能和好,能恢复从前的亲密,最想做的十件事是什麽?」

十件?

「又不会很多,说说看嘛,随便举例都能超过吧。就像死前要做的十件事一样。」

真的很多。是啊,被你这麽一说,多到数不完呢,但如果只能选十件的话,以前女儿看过老婆画的一个故事,内容是取自西班牙手工糖的背景故事,她老是嚷着想吃看看西班牙糖,有一回我去国外替她带了一罐回来,很快就吃完了。就好像幸福一样,消失得太快,还没记住就已经离开,她一直很遗憾自己吃那麽快。所以,我想开一间西班牙手工糖的店,让她每天都能吃到。

「这种事你现在也能马上做吧?」

不,我已经是个老骨头了,怎麽可能特地去国外当学徒呢,都只是空想罢了。

「没关系,再来呢?」

我想跟她一起做义大利面,她曾在学校家政课时有过不好的回忆,自此连看到义大利面都觉得讨厌。我希望能让她在生命里没有觉得受伤的事。

「老伯,这是不可能的,人啊,一直活着总是在受伤中成长啊。」

也是呢。

我还想和她一起骑协力车、一起在海边看书享受一整个悠闲的下午,晚上能够一起喝酒谈心,喝累了帮她盖被子……

「一下子不只一件事了呢。」

因为人就是这麽的贪心啊,一开始幻想就停不下来,这些事情也许在你的眼中再平凡不过,可是对於有心结的彼此,却是一种奢侈。

「我懂,因为我也曾经遗憾过。」

故事到这里重新切换回正常的视角与叙述方式,我已经能在心底确定了,零他口中的老伯就是老爸。

原来他们曾经认识,就是在他说的那间咖啡厅。

我持续忽略着老爸说想要跟我一起做的事,忽略那些彷佛如内心对话的内容,不想去翻阅自己的心情。

我看着老伯那沧桑的侧脸,始终没有对外人说过的过去,却因为他的故事而触动。

「老伯,你觉得遗憾是什麽呢?」

「遗憾,就是来不及说的爱吧。」

「不,我说它是日日夜夜折磨人的一种痛。它是不断提醒你过失的存在。」

国中毕业典礼的前一天,因为班上同学人人都穿名牌球鞋老是让我很羡慕,那晚我吵着妈妈说不管怎样,我就是想在毕业典礼时也穿一样的。

母亲拗不过我,只好出门去跟朋友借钱,当她借到钱买好球鞋要回来时,却不小心发生车祸,当场死亡。

我的家世很复杂,直到母亲去世时,出现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说他是我爸爸,才知道我是最见不得光的私生子。的确,妈过世之後,男人全力支持着我的生活,我想要什麽就有什麽了,但是那个最温暖的地方却不会再回来。

这几年我才想通,我根本不想要什麽名牌球鞋,我想要的只是每天吃着简单的饭菜,绕在她的身边分享每一天。

所以我才说,遗憾,就是那个晚上我不该耍孩子气,不该……这麽轻易就毁掉我们幸福的时光。妈妈过去为了保住我,不惜到处躲避那男人的搜寻,因为一旦被找到,我就会被带走。

更可笑的是,一旦开始那种富裕的生活,竟然让我几度觉得,妈死了真的是……

「别说,别说出那种话来。」老伯突然阻止我说下去。

「咦……」

「说出来,只是在伤害你自己、惩罚自己而已。」

我浅浅一笑,「我们,何尝不是都在因为遗憾的过去,而拼命的自我惩罚呢?」

自我惩罚。

拿着书的手突然失去了力气,任由书和满满的沉重躺在腿上,我靠着椅子,试图喘口气。

「零……你到底、为什麽要这麽做?」为什麽写了这故事、为什麽接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