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段成钰记忆中头一次来北平。她家搬到上海时,段成钰还少不更事,对这座千年古都没有任何记忆。如今走出火车站,扑面而来一股黄土味道。比上海乾燥得多的空气,让成钰有一种初到异乡的不知所措。

段成冀紧紧拉着妹妹的胳膊,躲避着人流。上午就从天津出发的火车,站站晚点,到了前门火车站已经是傍晚。车站上肩挑手抗行李的旅客,可不管会不会撞上大姑娘,只是闷着头赶路。

挤过弥漫着汗臭味的候车大厅,出得站来,立刻有黄包车围上来。

“这位爷,您要去哪呀?”每个人说话都带着项家麒的那种满不在乎。让成钰一下子喜欢上这座宽阔大气,又带着些质朴的皇城。

按照成钰的意思,是直接去项府,三哥却按住她内心的渴望:“急也不在这一夜。先去酒店休息一晚,再从长计议。”

成钰知道听哥哥的,段成冀已经冒险带着她来了,她得听话。

黄包车拉着两人没跑多远,到了崇文门外的和平宾馆住下。段成冀在酒店大堂里,开始试着给项府打电话。

“他们府里说大少爷不在,这也奇怪,若是病了,不是应该在家里吗?”三哥有些含糊。

“会不会住到哪个医院里了?我们在法国的时候,他就住过院。”

三哥摇头:“下人没提,只说最近大少爷都不在家里。”

这一夜,段成钰满心疑惑,哪里睡得着。迷迷糊糊到天亮,胡乱收拾了,随着三哥去了项府。

段成冀轻车熟路,记得那宅子在後海,来到湖边,连成钰也开始觉得这景色眼熟。似乎一些片段出现在梦境里。

项家的宅子在内街。青砖墙,朱红的大门,门口停着几辆黄包车。

段成钰因着昨晚的电话,知道项家麒可能不在家。乾脆曲线救国,敲了门找天柱。

开门的是天柱的小舅子万福,看到门口站着的大小姐,上上下下的打量。

成钰为了怕显眼,没有穿日常的洋裙子,今日只穿了水绿的短袖旗袍。滚着鹅黄的洋纱边,腰肢被旗袍衬得不赢一握。万福看得两眼发直,不知自己的姐夫什麽时候认识这麽一个水灵灵的贵小姐的。

“天柱哥好久没在宅子里了。他陪着大少爷住在了别处。您贵姓,等他回来,我告诉他。”万福说道。

“您知道他们住在哪里吗?”成钰赶紧追问。

“这个……还真不好说。”万福心里想,那地方告诉她,她也不能去呀。

成钰没明白是为什麽,远处和黄包车夫搭讪的三哥走过来拉她。

“朱儿,咱们走吧。”

成钰不明所以,只来得及和万福说:“我姓段,有急事找他。若是他回来,麻烦您转告,我住在和平宾馆,会等着他的消息。”话没说完,成钰已经被三哥挽着手带走。

万福越听越不对劲,这话听起来是来算风流债的呀,可是这小姐,还有他那姐夫,怎麽看也不像能有风流事的一对呢。

万福关了大门,越想越不对劲。和别的门房交代了,快步向偏院跑去。

他姐姐秀莲是少奶奶舒玉院里的总管。这几天正为天柱的去向火大。如今又有这麽个大姑娘找上门来。万福作为娘家人,是很有刨根问底,然後挑拨是非的义务的。

少奶奶舒玉的屋子里,还是如往常一样暗无天日。项家近来发生的一切是是非非,似乎都与她无关。

项家麒留学期间又结婚,被土匪司令找上门来。项家麒被他亲爹一个窝心脚踹的吐血,到丧事结束後项家麒不知所踪。这一切,舒玉都以不变应万变。可能唯一的变化,就是她的大烟抽得越发凶了。

秀莲刚伺候主子点上烟炮,就看见窗户外的万福朝她招手。她见舒玉合着眼卧在烟榻上,趁机出了门去院子里。

没多一会,秀莲咬着後槽牙回到屋子里。脸色沉得和这阴暗的屋子浑然一体。

舒玉紧着吸了几口,正飘飘欲仙,看神色不郁的秀莲站在身旁,也忍不住逗她说话。

“怎麽了,被债主找来了,这副样子。”

“嗨,少奶奶您又拿我打趣。我家天柱虽不成器,可好歹还不赌,债主倒是没有的。只是………”

“只是怎麽了,天柱也好些日子没回来了吧。他在那种地方玩这麽久,你还放心。”

秀莲绞着衣襟说:“我还真是没少奶奶您心宽。他这一连快半个月没人影了,我本打算今天让万福过去看看。谁成想,刚才来了个大姑娘要找天柱。水灵灵的姑娘都找上门了,这都什麽事呀!”

舒玉一听,哈哈笑起来,她靠在榻上道:“天柱这是长本事啦!”

“少奶奶,您还打趣我。您说他那个癞蛤蟆样,怎麽会有大小姐看上。我想了想,也许不是找他的。”

舒玉微一皱眉:“哦,一个小姐?”

“嗯,万福说白白嫩嫩的,说话有南方口音。举止做派一看就是个小姐。还说她住在和平宾馆,让天柱去找她。”

“和平宾馆?”舒玉猛地坐起来,她知道那里不是寻常人能住的。

“知道她叫什麽吗?”

秀莲摇摇头:“只知道姓段,不知道名字。”

舒玉这股子大烟劲倏的一下都没了,脑子格外清醒。她从榻上坐起身,跽上绣花鞋:“秀莲,叫人给我备车。”

段成钰闷在宾馆房间里,百感交集。她拉着厚重的丝绒窗帘,不让阳光透进来。手边上是一盏台灯。白绸的灯罩下是水晶坠子。一颗颗水晶,把灯光反射成七彩的。

段成钰用手指拨弄着那坠子。人都说眼见为实,可是眼下自己看到的光,到底是白色的,还是七色的,哪个是真的呢?

她一路北上时,脑海里都是项家麒在病榻上的样子。可是今日三哥从黄包车夫那里得到的消息是,项家大少爷忙完了他爹的丧事,如今没有了长辈的约束,他一头紮进八大胡同,十天半月不回家。对应项府里人的应答,这应该是真的。莫非,他真的已经忘却了法国的一切,又回复成那个混世魔王了?

三哥已经开始收拾行李。

“我一会儿去定火车票。咱们出门的时间短,我只说是带你出来散散心,和父母解释一下,神不知鬼不觉的就遮过去了。”

成钰盯着台灯不说话。

“六妹,你不会到现在都不死心吧?他项家麒置你於不顾,紮进风月场所不出来。他不是个能托付终身的人!”

段成冀见她仍是沉默,走过来坐在她身边:“朱儿,听哥哥一句劝。这花花公子,确实招人。你年轻不经事,自然是抵挡不过。但是好在分隔两地,他只要不再来招惹你,时间长了,没什麽忘不掉的。”

成钰垂下眼,她现在无路可走,只有和三哥回去了。

门口想起敲门声,成钰条件反射的猛起身,她心里还是抱着希望的。打开门,却是酒店的门房,恭恭敬敬的站在门口。

“段小姐吗?楼下咖啡厅,有一位太太等您。她说她是项太太。”

段成钰也曾在脑海里想像过舒玉的样子。她抽大烟,成钰自然的把她联想成上了年纪,脸色蜡黄的老女人。

如今,她面前站着的,却是一个丰韵犹存的少妇。

舒玉很瘦,穿了藕白的旗袍,那腰围都有些过於宽松了。她盘了头发,发髻上是一枚珍珠发卡。除此之外,身上没有其他首饰。

“你是段家的六小姐不是?和从璧一起留学的?”舒玉没有起身,也没有握手客气,开诚布公的问。

成钰犹豫了一秒,觉得若不承认,气势上就矮了三分,堵气似的点头。

“很好。我的下人说有一位段小姐找上门来,我心里觉得是你,又不敢肯定。没想到让我猜着了。”

成钰微微抬起头,挺直脊背坐在她面前。舒玉个子不低,但有些驼背,两人眼睛几乎平视。

“你来找从璧的,是不是?”

成钰仍是点头:“我听人说他病了,想来看看他。他如今在哪,真的病了吗?”

舒玉冷笑一声:“这还真是个好问题。他被他亲爹踹了一脚。他亲爹往外面传说他病入膏肓。他自己却去了烟花柳巷,证明他还硬朗。你说,我该听谁的?”

“他一定是不得已。他曾经说过。他不去那种地方的。”

“呵呵。”舒玉扇着扇子笑起来。成钰觉得她苍白的皮肤,和这笑声,让空气里冷了好几度。

“哪个男人会承认自己去那个地方?当然了,我其实并不关心他麽样了,他要去那里快活,我也无所谓。我今日来,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我想和他离婚!”

项家麒说过,他一定要和舒玉离婚。至於如何离,其实他自己也没有一个主意。他是个心软的人,休妻是需要勇气的。

成钰也一味的觉得,这事不会那麽简单。她没有想到,今日的舒玉,竟然主动说要离婚。

“为什麽?”成钰皱着眉头问,她怕有什麽陷阱。

舒玉掏出一只烟来,自己点上,徐徐的吐出一个烟圈来。

“其实,也没有为什麽。我们是名义夫妻,人人都知道。”

“可是为什麽凑合了这麽多年,如今却坚持不了了?”

“突然觉得没意思了。”舒玉脸上一副无所谓的神情,像在说别人的闲事。

“我曾经恨过他。觉得和他的亲事,毁了我一辈子。但是,其实他也是受害者。那一天,我看见他为了你,揽下所有责任。被他亲爹一脚踹在胸口上,吐了血。我突然觉得,好没意思。自己这是在干嘛?毁了我自己,再去毁别人。心里却越来越闷。他为了你,命都不要了。我也是有脸有皮的人,何必夹在中间。我知道,他早晚会和我说离婚的事,还不如自己先提出来。”

成钰没有想到项家麒身上发生了这麽多事,她攥着拳头追问:“他到底为什麽挨打,怎麽是为了我?”

“你还不知道?西北军的司令派了人来,逼着他把你交出来。他死活不从,还说已经和你在法国结婚了。他爹一时气急,踹了他一脚。这个傻子,他也不躲,生生迎上去,好像要表决心似的。”舒玉冷笑一声:“哼,真是个傻子。他亲爹也是借刀杀人,巴不得他死了呢。”

成钰倒吸一口凉气,怪不得人家都说他生了重病。走路都要人扶。可是骨肉相连的亲爹,怎麽下得去手?

“段小姐,若是你有机会见到项家麒,请转告我刚才的话。我可以离婚,但我是个女人,後半辈子需要依靠。请他斟酌该如何安置我。从璧不是小气的人,若他想好,三天之後,我会在报上发离婚声明。”

“可是……我该去哪里找他?”

舒玉捻了烟,收起手中的扇子,整理衣服:“我只知道他在铁鸟胡同,那里不算八大胡同,但是离得很近,也不是姑娘家能去的地方。他在那里,多半也是因为荣宝斋就在旁边。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些了。三日後,我等你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