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顿饭吃完,项家麒面前的酒杯空了又满,满了又空,牛肚却始终没吃完。

吃完饭本来计划的节目是去铁塔,成钰却在上车后,趁着那人浅睡,让司机改道回家。

车子快到成钰楼下,她才小心的推了推那人肩膀。

“你买了很多东西,一会儿我送你一起上去吧?”车子驶进巷子,停在了两个铁门的中间。

项家麒被车子晃了一路,头晕晕的,他看了半天窗外,才反应过来是到家了,他摆摆手说:“我能行,自己来就好。司机也可以帮我。”

成钰怕他是不愿意自己去他家里。毕竟天色暗了,女孩子没有非进男人家的道理,只好作罢。

“那你回去好好休息。不舒服就在阳台叫我。”成钰担心他万一病起来,没个几天缓不过来,有些不放心。

那人笑嘻嘻的抬脚下车,还不住的摆手,可刚出了门,就脚下一个趔趄。他稳住身形,本想绕到後面拿买来的文玩字画上楼。走了两步,又急忙扶住后车门。成钰看他醉了,心中腹诽这人的酒量。人都说项大少爷在风月场名头震天,可如今只是浅酌,就站都站不稳了,这风流成性的名头到底是不是掺了假?

“别说话,上楼!”成钰见他脚步虚浮,只得抓着他的手臂,回头示意司机拿着东西跟上,径直往项家麒的公寓走去。

上了四楼,推开房门,段成钰突然明白,为什麽项家麒不愿意请她上来了。他并不是只针对她,想必这屋子,他不愿意任何人来吧。

这公寓,实在是太乱了。

项家麒自己去了洗手间,吐了一次,总算缓过来些,简单洗了把脸,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

段成钰站在客厅中间发愣。她没有想到,项家麒是这种生活状况。

这是一个两居室的公寓。屋门都敞开着。卧室门口堆着一大堆脏衣服。另一间屋子堆了很多乱七八糟的盒子和画轴。司机进屋,轻车熟路的把手里的东西堆在了那间屋子里。成钰估计那都是他淘换来的宝贝。因为都是旧东西,那屋子里有一股发霉的味道。

厨房里的水池里,堆着脏盘子。锅里漂着几片煮烂的白菜叶子。

餐桌上有一碗吃了一半的燕麦粥。这活像个叫花子住在地方。

段成钰哪里见过这麽糟糕的环境,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转头看着沙发上的人,他靠在沙发上,埋着头不敢看自己,实在是难堪。

“你家里有醒酒汤吗?”段成钰脱去大衣,只穿了衬衫。这屋子里暖气生的太热了。

“我不喝酒,哪里来的醒酒汤。”项家麒晃晃悠悠的要站起来。

“不要动!”成钰口气不善。在这种环境里,容易让人心急。

“你是真的不喝酒,还是骗我,为什么今天非要喝这么多杯?”

项家麒听话的躺好,扯着嘴唇笑道:“就是因为不喝酒,才几杯就倒了。朱儿,我虽然酒量差,酒品却是好的。喝多了只会一味的笑,不惹事的。”

段成钰看他笑得肆意,仿佛抢到糖的孩子,才意识到他此言不假。她无奈摇头,只得挽起袖子,进了厨房开始烧水。然後利索的把所有碗筷都刷乾净。拿起抹布到处擦。

“朱儿,你别收拾了。你这是要难看死我了!”沙发上的人喊。

成钰手下没停,翻到一个汤婆子,灌了水。为了找毛巾,进到浴室,又是一番惊吓。赶紧找了块乾净毛巾退出来。

她把裹好毛巾的汤婆子塞进项家麒怀里。

“为什麽不雇个佣人呢?你这过的是什麽日子呀?”成钰收拾完餐桌,回身问他。

“哼,原来雇了个法国管家。她差点把我的宝贝都当破烂扔了。後来又找了个英国管家,他偷东西。最後乾脆算了。我这人,最是好凑合。”

成钰又忍不住叉腰问:“你没个人照应怎麽行。夜里犯了喘怎麽办?”

项家麒陪着笑脸说:“巴黎的天气比北平湿润些,我不像原来喘的那麽厉害了。真的!”

段成钰坐到他面前,看他的脸色。

“你这饥一顿饱一顿的,不瘦才怪。”

成钰忙活了半天,盘着的长发有点散了,她出了好些汗,几根头发粘在粉扑扑的小脸上。

“这屋子有些太热了!把壁炉关一关吧!”

“不要,这里关了,你那边该冷了。你一个女孩家,生壁炉怪麻烦的。”项家麒躺着,眼睛里似乎也有壁炉里的火光。

成钰被这赤裸裸的关心镇住了。但又觉得不能示弱,她稳了稳心神问:“你对我这麽照应,咱们两家的世交是很深吗?”

那人还是目光炯炯:“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的小朱儿。”

段成钰彻底败下阵来,连忙低了头。项家麒想着话已经挑明,乾脆一不做二不休的捉了她的小手。

他因为酒劲趋缓,指尖恢复冰凉,和成钰火热的手一碰到一起,就像起了化学反应,对彼此的触感欲罢不能。项家麒反复摩挲着成钰的手指骨节。又细细的抚摸她柔软的手掌。

成钰有些要躲,往回缩。项家麒拉住不放。

“朱儿的皮肤,和小时候一样嫩呢。这麽软的手,还会画画,好的像做梦似的。”

他抬起另一只手,把成钰脸上的发梢捋到她耳後,用四根手指反复抚摸成钰的脸颊:“朱儿,叫我一声从璧哥哥,好不好?往後跟着从璧哥哥,好不好?”

段成钰觉得热气从心里一下子升腾到脖子,脸颊,直到耳根。项家麒都能感觉到手下那皮肤的火热。

他知道成钰这样十几岁的女孩子,根本不知这种问题如何作答。她要是讨巧的答了,倒不是他喜欢的朱儿了。

“朱儿,你若是讨厌我,往後我可以躲开。若是不讨厌我,我可以把我的事,不管大小,都告诉你。”项家麒自顾自的往下说。他双手捉住成钰的手指。探着头,从下往上看着成钰的眼睛问:“想听我的事情吗?”

成钰羞了个大红脸,仍是低着头,点头的时候,头发帘随着一下下摆动。

项家麒有些得意的笑:“好,哥哥一五一十的讲给你啊。”

他躺回沙发上,一手仍是勾着成钰的手指头。姑娘并没有躲。

“你上一次在火车上,说以後不再见了。是因为我有家室,是不是?”

成钰不好意思点头。只是默认。

“确实。我爸在我表舅失势後,在仕途上走了下坡路。他那时急着东山再起。找了无锡的王家。两家可以互相借势。她叫舒玉,我那时十八岁,她二十一。我当时没有极力反对,有两个原因。第一,我娘说娶妻不算什麽,若是以後有喜欢的姑娘,还可以娶过来做妾。家里其他长辈都是这样。我当时年轻。哪里知道,真正喜欢的女人,你是不舍得让她做妾的。第二个原因,是因为我是过继给我爹的。若是我亲爹,豁出去闹一场,不娶也就算了。可是对我爹,也就是我大伯,我不敢。他与我亲爹之间也不算和睦。我不能拆他的台。”

他见朱儿听的仔细,继续慢慢的说:“我知道你犹豫什麽。这也是我犹豫的。舒玉结婚前,就碰过大烟。但是没有如今这般厉害。她也是心里苦。我原来一直不知道她为什麽那麽狠我。我只是可怜她。可是她为了不让我近身,大烟抽的越来越凶。後来我才听人说。她爹为了促成我们的婚事,毁了她和她表哥的亲事。她表哥一气之下参军北伐。死在战场上。”

成钰此时方抬起头,她没想到他的婚姻是这种境况。

“朱儿,我和她是有名无实的婚姻。所以我才会跑出来。我得透透气。没想到,在船上碰到了你。”

“你还碰到了好多人。那个南洋美人……”

项家麒想了半天,才“哦”了一声:“你还记得她?欧芍药?”

成钰“噗嗤”一声笑出来。人家的英文名是PeonyOu。被他翻译成大煞风景的欧芍药。

“她连中国话都不会说。我和她能有什麽?朱儿,你那时就吃醋了,是不是?”他笑得越发得意。

成钰正色道:“不说芍药的事,还是说舒玉。你有什麽打算呢?”

“若是没碰到你,我可能就由着舒玉担了正室的名份了。但是,朱儿,我不舍得你受委屈。我想和她,离婚。”

“离婚?你爹能答应吗?”

“前些年,我爹一直想让我做正经事。要麽做官,要麽接家里的生意。我没肯。我不喜欢。但是,这一次毕业後,我会接家里的生意。我立业了,自然也就可以决定我的婚姻。所以,朱儿,等我毕业回去,就和我爹摊牌。但是……”

他又紧紧攥住成钰的手:“若是让我现在就登报休妻,我做不出来。我需要当面和她谈。她也是个至情至性的女子。其实她比我勇敢。对这样的人,我不能不给她留後路。只是……现在要委屈你了。”

成钰知道留学生的同学里,自由恋爱的不少,其中很多人已有家室。或是定了亲。有些人为了娶红颜知己,乾脆登报声明离婚。站在女人的角度,这实在是很决绝的做法。男人今天对原配的态度,很有可能就是今後对自己的态度。所以,项家麒的想法虽然会让她委屈,她却无法反驳他。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横亘在她面前。

“可是我不能回去。我家里人……不会允许我回去。”

“朱儿,别怕。有我呢。如今,连总统都几年一换。谁也不是常青树。我就不信那土匪能威胁到我头上。再说,过些日子,他早就又娶了几房太太。估计早把你忘了。咱们两家是世交,你爹会同意这门亲事的。”

段成钰虽然觉得这件事不会像他说的那麽容易解决。但是如今有一个人告诉你:别怕,有我呢。这让小姑娘平添了勇气。也许,这事到时候自己就解决了呢。

成钰虽是极力克制,但眉头还是晕开喜色。对面的项家麒越看越喜欢。

他怀里的汤婆子渐渐凉了。项家麒把它放在一旁。用手轻轻在胃上打圈。

“还难受?我给你煮些粥好不好?”成钰站起身,想要去厨房。

“别忙活了。我家里哪儿有米呀。”项家麒无奈苦笑。

他躺在沙发上,伸着手追成钰:“朱儿,别走。你还没答应我呢。还没叫我从璧哥哥呢。”

成钰不理那耍赖一般的人。在厨房里翻了半天,真的没找到什麽能吃的东西。

“我要回去了。太晚了。”她转身,又看了看那人,确定他没有大碍。从衣架上取了衣服。

项家麒一百个舍不得,可是也不能强留她。刚要起身,姑娘已经拉开门了。

“你快躺着。若是还醉得紧,就叫我。或是砸墙。以後犯了喘,也要告诉我。”她说着,不等那人过来,已经一溜烟的跑出门。项家麒只听到“噔噔”的下楼声。

他走到窗户边,看着那小小的身影跑进自己的楼门,满足的笑。

回到房间,简单洗漱了。换了睡衣。突然觉得自己这件淩乱的屋子,有了些女人的气息。

项家麒和舒玉,没有过夫妻正常的生活。他的屋子里,只有男下人,也没有丫鬟。过去并不觉得有什麽不妥。但是如今,成钰只是随便收拾了几下。她只是在这房子里到处走了走,这里就已经留下了女人温暖的气息。这种感觉,在船上他也体会过。女孩身上那淡淡的体香,混着衣服上的肥皂味,还有脂粉的味道,不是那麽浓烈,却恰到好处,让他欲罢不能。

此时,阳台上似乎有人在叫他。他侧耳一听,是朱儿在叫:“哎……”

项家麒躲在墙後,屏住呼吸。

成钰见没有声音,哎了几声後,只得叫:“项家麒……从璧……”

项家麒还是埋伏着,捂着嘴笑。

姑娘叫了好几声,怕邻居听到,急的跺脚,最後只好鼓起勇气:“从璧哥哥,从璧哥哥……”

项家麒这才打开窗户,一探身,只见成钰端着一口小锅。满脸通红的站在阳台上。

“朱儿,我听到了。再叫一声好不好?”

成钰对这没正形的人简直没办法。她假装生气道:“不叫了。我给你熬了粥。快点趁热端过去。你不要我就端走了!”

项家麒见她撅着嘴,眼里却都是娇羞,哪有一点怒气。这人最知道见好就收。他笑嘻嘻的欠身接过粥。

“朱儿真疼我。往後你在我身边,我什麽病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