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末旬,复习考落幕。

距第一次电赏课已过去两周。

苏曲乡抱着笔袋,在教室外逡巡。她蜷了蜷手指,看在教室内没人,便先去装水。

校内多数的饮水机无需长按,是像洗手台那样拧开便有水滚出。

水瓶空悬於出水口下方,正午的烈日炎炎,晒得她脑袋愈发烫。

顶不住高温,神志短暂地出走。

待水满的空档中,她身後来了个人,那人听见她的水已溢出却没有关水的动作,开口提醒她一句。

恍恍惚惚地回神,苏曲乡赶紧转上水龙头。

她往旁边一站,看清来者後,对着那人的侧颜发楞了一阵子。

卞一檀并不知道这位「忘记关水的人」是谁,盛完水,就朝教室门口走去。

不过五米的脚程中,两个在廊上打骂嘻笑的男学生不慎撞上他。其中一位绊到了导盲杖,扑倒在地,他边骂边支身站起,一看见苏曲乡,就顾不着骨头的疼,立刻抓过还在和卞一檀道歉的男生匆匆跑走。

日光倾洒,她握水瓶的力道重了点。

眼一沉,斜去那两人消失的楼梯口。

摔地的那男生手上,拿着支自动笔,笔端朝前,划破了卞一檀的肌肤。

但伤者无觉。

卞一檀神色未变分毫,捡起导盲杖,反为这桩插曲做了短促的检讨:他虽听见了奔跑的足声,却没有刻意停下或是闪避,想他们必定能看见自己,不料那两人压根儿没留意到他的出现。

然而在苏曲乡眼里,那两位男生纯粹是咎由自取。这事非但没有打断她直望他的目光,反将她带回至一年前暑辅的那场雨夜。

彼时,她也是从这个角度看着他的背影,但她当时所想已与而今相差甚远,心境亦有所不同。

直到上一秒,她都仍受逆行的时光所迷幻,沉睡在那个护送他回家,为他挡拳的女孩体内;直到上一秒,她都捂着自己的右手,丝丝痛意滋生,是那夜种下的,久治不癒的伤。

在卞一檀推开玻璃门的那刻,苏曲乡走了过去,用着不大但足够清晰的声音说:「老师,李果今天临时有事不能来,所以她麻烦我过来。」

此番话的对象是他,眼目却离不开他臂上长长的一条红痕。

圆润的红色血珠,孪生似的,自破口钻出,看是想呼朋引伴来长久寄居。

与她无关的。她告诉自己。

眼挪开时,卞一檀也侧过首,单手将门推至墙面。

若他没盲,她相信,他现在会是以一种寒如林中泉的眼神望着自己。

那双眼里,不会有讶异和困惑,而是充满着淡漠所筑成的无情无绪。

这种孤清冷然的气息,她在他身上感受过很多次。

好比,她第一次在花圃遇见他;去年中秋夜里,他用带着点寥寂和惝恍的语气说「这个节日不适合我」;还有园游会当天,当几位女孩端着自制的松饼拿给他时,他在没问她们是谁以先,就以「我对甜食没兴趣」为由,婉拒了她们的好意。

她只是恰巧经过他教室,却目睹了这一幕,见到他最冷淡的一面。

表现得极为温和,措辞也像字斟句酌过一般,柔软得恰到好处,不会伤及女孩们的心,可她明了,那张随时含笑的容颜,那些拿捏合宜的话语底下,徒有一块寒冰。

那是她第一次,在这个年长她多岁的男人身上,望见自己的影子。

恐惧随之而来──这正是让她想去接近一个人的开端。

即便从前从未有过。

即便这只是第一次。

苏曲乡握紧笔袋,臆度不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厮琅琅的风铃声中,卞一檀启唇:「好,也剩没多少张了,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

总算得到他的回应了。她轻吐出一口气。

「这麽紧张?不是见过挺多次了吗?」听力极佳的他一笑。

苏曲乡的嘴角抿得紧,昂头去看风铃样式。

为什麽要在这儿挂上风铃呢?她好奇。

疑问於咽喉扭挤,将将要出,她一次次吞下,不去向他求解。

到了办公桌前,卞一檀曾面往她的方向寸晌,可能是在等待她的回应,却没有等到最後。而她会不言不语,是因她觉得自己所忧虑的事情他一定很难理解,就也任由沉默主控全场。

这段并不尴尬的寂然,持续到他们开始改学习单时才降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