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明瑜的晚餐是和章谋一家人度过的,肉眼可见。

「来来来,小瑜你多吃点,不够再跟阿姨说,阿姨再去煮几个菜。」章妈妈笑道。

「你就放心吃,还饿的话让章谋把藏在房间里的零食拿出来,我昨天看他买了很多东西回来。」接腔的是章爸爸。

他尽管在这里受到过於热络的对待,却不似在学校那样和人对话语气都略带僵硬,池明瑜温温和和地扬起唇,莞尔着应承他们盛意,一筷子一筷子地夹那些章谋家人特意为他准备的菜,数道菜肴色香味俱全,他吃得很高兴。

如同他第二个家,所以吃的也是家里的味道,平凡,却让人流连。

听进那些话,这端池明瑜安心吃着,隔壁座的章谋倒是炸成烟花似的瞪着自家父母亲,他板着脸,不可置信道:「谁才是你们亲儿子?你们对他都比对我好,我说了好几天想吃糖醋排骨……还有爸,冬天谁不储粮?藏食物也不行?」

「你是松鼠吗,需要藏食物过冬。」池明瑜歪着头看他,不留情地调侃,「买多了还不是一个礼拜内就会吃完,你的冬天这麽短?」

章谋一时错愕,张翕着嘴扯走话题:「你给我等着,等下来我房间打一架。」

他眉眼弯弯,透着一股从容劲,池明瑜无谓地又扒一口饭,慢条斯理咀嚼毕後欣然接受章谋的约战行为,对此,他只是笑一笑,像只老奸巨猾的狐狸。「谁怕谁。」

「喂食秀要开始了,池哥,拿好你的手柄。」章谋努努嘴,示意他看向床头柜上排列齐整的各式小点心、零食,说:「待会游戏开始你先操作,因为是恐怖游戏,尖叫一次吃一包,没叫吃两包,零死亡成功破关就全让你带回去。」

「要是输了?」

「你就留在这里吃,一天吃不完没关系,隔天再来,这些都是你的。」章谋盘着腿窝在布质坐垫上,朝着坐在另个椅垫的池明瑜宣布规则如此,张扬的样子有点儿猖狂,但池明瑜却讨厌不起来,他仅是随意扔回吐槽:「没叫吃两包,这你也想得出来。」

「你一开始就说实话,我用得着这麽用心良苦吗?」他看也不看一眼,兀自让爪子放池明瑜手上逼迫他摁下开始键,口吻有一些无可奈何。

之所以会设下这样的游戏规则,首先无非得归咎於章谋和池明瑜十多年邻居情,他几近把对方的习性摸得透透的,像是他无惧恐怖游戏的追逐、Jumpscare要素,走位可观,即便在原生家庭的环境里他不太碰这些,可到了他这儿,没遇过他不能通关的游戏,饶是章谋挑选极难的游戏,还调成噩梦级难度,池明瑜就是有办法玩出高分数的真结局。

人才。当初的他如是评价。

再说「骗他」这回事,也就是前不久章谋一家用饭期间,池明瑜也来蹭饭吃,章妈妈问起「看你这麽瘦,几公斤呀?」而池明瑜答有六十,在正常范围,章谋压根不信,把池明瑜推上体重计後破天荒地见着查都不用查,绝对是过轻的数字,一七六,五十四,「你真的要死。」

「还不是照样活着。」他反驳。

知道光是嘴上念他定然回头就当耳边风,章谋考量许久,最终祭出这麽个钻池明瑜原则纰漏的招数,直接送他不肯收,简直像不想吞药丸,只愿意喝感冒糖浆的小孩子一样,非要绕路曲折,拐弯抹角。

章谋一面在心中怨着操纵手柄的人不听话,一面被液晶萤幕里突然出现的怪物吓得半死,他大叫一声,娇羞少女一般偎在池明瑜身侧,而被依靠的人「啧」地嫌弃着,专注跑迷宫,不时瞟小地图确认怪物有没有跟上来。

……他池哥是真的胆子大,也帅。谁都不服,就服他。

如果能免疫突如其来的惊吓场面,其实看池明瑜玩游戏是种视觉飨宴,他下手麻利不拖泥带水,在能反杀的游戏每每都会寻得机会设计怪物行进卡死,再手起刀落斩妖除魔,今天玩的这款则是不能反杀的,池哥仍然零死,不巧碰见怪物时能做预判溜入别的胡同。

天赋全点在了才华与相貌上,章谋眼巴巴望着他百年难修得的操作手法,眸里缀满购一送十不要钱的钦羡和憧憬。

几把游戏玩下来,池明瑜是压倒性的胜利,章谋像消了风的气球,半卧倒在室内的木地板上,一脚踢开厚实坐垫,贴在地面感受其冰凉,「你知道吗池哥,现在地板有多凉,我的心就有多凉……」

见状,池明瑜冷漠地拍袖起身,步到柜前领两盒草莓味的Pocky,准备要回家。「九点半了,我先回去……谢啦。」

只是几字呢喃,几个对他而言不易说出口然执意表达的字眼,听在章谋耳中,是既温情又生硬。

愈亲近愈疏离,他哪里不懂这道理。

告辞章谋家以後池明瑜本想在外再闲晃会儿,或去趟超市一类,他实不愿一返家即听见些什麽污耳的动静,但一念及这些天他想把生活费攒起来,明天兴许就吃章谋规则下的奖励品,加之时间和强风成正比地增长,在不花费、不受寒的情况,回家的确是最好的条件选择。步子转往家的方向,池明瑜愣是多吹了五分钟的风才下定决心。

他有些挂心……罢,会没事吧。

月隐晦地躲在云後头,昏黄色调的路灯笔直伫在道路两旁,池明瑜踩一脚印,黑影便屡屡随行,他同那个虚影游戏多时,尔後调整书包背带,拢拢外套,手缩蜷薄袖,抬头看不远的那幢社区,他们家那层楼的灯亮着。

不愿意又如何。

池明瑜跨开脚往前迈的动作在他清楚知道势必回家的那刻即毫不踌躇。

他从来就不能改变什麽。

持着许是随波逐流的念想,他抽钥匙开门、进屋一气呵成,面色波澜不起,只深深地凝睇家里和往常不太相似的场景:池母端坐在沙发上,没有扰人的二手菸烟雾,没有乱丢一地的高跟鞋,没有她次次猎艳之後酿的淫靡气味,她彷佛如今方记起为人母亲的责任,客厅的玻璃茶几上搁置烧好的四道菜,沉静地注视他良久,用即使刻意营造仍旧佯装不出真心实意的态度,问道:「去哪里了?怎麽这麽晚回来?」

「同学家。」

「哪个同学?」

池明瑜微不可察地轻蹙眉,「……你不认识。」

池母的眼神复杂难辨,想来原由大抵是池明瑜也不常像现在这样看着她的眼睛,他读不懂她究竟想搞哪出慈母爱儿的戏码,一根竹竿地停留在玄关,寸尺未进,他见周身气氛渐落下来,敏锐地捕捉到当前机会,他欲开口,却闻有人更快:「过来吧,我有话和你谈。」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池明瑜垂下眸,硬着头皮走到她跟前。

客厅的摆设十年如一日,在他有记忆以来就不曾变过,踏入门後是宽型四角空间,实木制的矮电视柜和常年收作藏品的酒柜,米色的皮质沙发看着有些许年代感,全透明的玻璃桌几鲜少使用着,墙壁并未粉刷过,但没有任何一面白墙有他年幼涂鸦标记,而这样子的空间,他过去独自待了将近十年,自高中起她突兀地给他买了张书桌安置在单人套间里,池明瑜就不再待这个总是只有他一人的空旷客厅。

他对这块地的印象,不过乾净、陈旧,眼下多了一个人来,竟感到半缕陌生。

「好像一没看着你,你就长大了,应该有高三了吧?」池母语速慢得那些文字颗粒明明状似温柔,由池明瑜来听反倒略略窒息,他迷茫一霎,说:「高二。」

她骤地停顿住,歉意笑笑。「抱歉,妈妈记不太住。」

「……儿子,」那个灼人的称呼在她舌尖滚动着,她犹疑吐言,「最近有发生什麽事想和妈妈谈吗?学校啊,朋友间啊,有什麽想和我说吗?」

「没事。」他其实想说「没有」,可话到临头还是紧急换了个更和缓的回答。

「这样啊。」

池明瑜现在几乎动弹不得,他被那些话钉住了。

汹涌浪潮气势如虹地卷来,人如果就站在那儿,是不是零点一秒的时间都不至便会被那盆冰冷冲刷褪去外壳伪装?他低着头,心思汇不成焦点,总感觉暖黄灯光与他辉映仅仅加快他颓败的花谢期,赤裸,并且浑身斑驳,他想不明白合该用哪样的姿态再接话匣。

他於是闭上嘴,无意识地咬唇,向她指着卧房。

两人未有再说半句话。

也只是回到最初他们各不相干的式样。

用一扇门阻挡两个人,他却耽溺这太薄弱的防御。

随便地扔背包在他并未正视的房间隅角,他身子一斜失重砸陷进漫散洗衣精香味的柔软床褥,无力蔓延池明瑜四肢百骸,他放软手脚,但始终无法真正地放松,不如说经此一遭负重更甚。

他是在脏水浊泥中淌成满是不堪的人。

疮疤没好成,烙在他深邃瞳眸的又自我地生根。

恶心人的总是不知不觉赫然醒目,好似在提醒他,自此不会有安生。

原是伸臂意欲捞取手机,想不到要说些什麽,敲几个字传给章谋让他讲个笑话指不定还能逗笑自己,只是转念一想,池明瑜就兴致索然地放下手上的东西。算了吧。

算了吧,安慰有时候捉襟见肘,他不是早已经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