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弯弯拐拐绕了个北侧连接的辅庭,接着步入一排竹林道,最後停在门掩上的宅院前。

「就是这里。」

「这里是?」邯昭四处望望,困惑问。

蓬之清覻着前方,眼底染上一层忧愁,他轻声说,「蓬某此生唯一的儿子,住这。」

两人对望一眼,心里想的都是同一件事,为何让他住在如此偏远之处?

似乎明白他们的纳闷,他说了句,「入内看便知。」

两人跟随他的步伐缓缓踏入。

此宅院的外观尚轩楼的风格一样,以白为底,以墨绿为飞檐。

宅子里头的家俱多以竹制成,加上没有太过多余的摆设,瞧着静谧素雅。

蓬之清领着两人再往内走,进入一间卧房,那里有个同为竹制的床榻,只见床榻上躺着一名看似约六、七岁的孩童。

蓬之清站至旁侧,垂眸凝望着那紧闭双眸的男童。

「这就是蓬某之子,蓬衿。」他深吸了口气,叹声道:「他打从娘胎出来便身子羸弱,替他找了奇珍异草服用,好不容易有所改善,却在他过完六周岁的生辰宴後,隔日说了句身子不适,蓦然昏了过去,从那日开始他时常像现在这样昏睡,一睡便是好几日。」

「令公子的母亲……?」邯昭小心翼翼问。

「两年前已病逝。」他脸上神情更显哀戚。

「节哀。」

蓬之清摆了摆手表示无事。

两人往前细瞧蓬衿,他的脸蛋圆润清秀,紧闭的双瞳眼睫纤长,似乎睁眼时那双眸子能慑人。

隐隐间,邯昭总感似乎哪里不大对劲?

「是否有找过大夫来为公子探病?」他又问。

「找了,但全然诊断不出病因。」

邯昭瞧着半晌,轻声说,「他脸色红润,唇色亦不若方才那对童男童女般的惨白,看来确实不像染了什麽恶疾。」

蓬之清淡了淡神色,「依大侠所言,是指衿儿应该无病是吗?」

邯昭抬眸,坚定道:「是。」

「这……」蓬之清面露难色。

「兴许是受了何等刺激,而致使他想以沉眠来逃避真相。」申墨蓝淡声启唇。

「不可能,一个孩儿哪能受何等刺激。」蓬之清已笑掩饰眼眸中的惴惴不安。

邯昭同申墨蓝使了个眼色,得到对方点头这才直问,「敢问城主,生辰宴上是否有发生何事?」

蓬之清沈默了一会儿,他却道:「无事。」

邯昭挑眉,这明显撒谎。

「城主倘若知无不言,恐怕将影响师弟查案。」申墨蓝双眸一凝,这话说得慎重,让蓬之清感到一股强大压力侵袭而来。

他张了张唇,思考片刻这才缓声说,「此地便是鬼魅现身之处。」

「令公子的居所?」邯昭有些诧异。

蓬之清点头,并露出不似困扰,倒似惊惶的神情,他胆怯的观望四周,连带着音量不自觉变小,他道:「这事诡异的很。」

两人没接话,待城主娓娓道来。

「自从夫人逝世後,蓬某特地找来城外女子来照料衿儿,却不知为何总有几位女子不告而别,这前前後後已走了五个。」

「这麽多?」

「起初我不以为意,但这一个半月间却是人直接殁了。」

两人缄默不语,脸色凝重。

「如信中所言,死法不一,却都亡於三更半夜。」

「如何知晓死时为三更?」

「不瞒两位,蓬某曾习医故得以判断。」

邯昭颔首,接着又问,「还有一事我甚是不解,为何让令公子单独居於此处?」

「衿儿怕生喜静加上身子虚弱,因此蓬某不愿让他太受刺激,特地为他建了此院,静心养身。」

轻蹙眉,心底并不认同蓬之清的作法,但家务事他管不着,只管查案。

「生辰宴那日究竟发生了何事?」邯昭再拉回重点。

「谈此事前,两位该有发现此城多为童孩。」

他们颔首,这是自入城以来存着的困惑。

蓬之清颤声说,「因为诅咒。」

「请城主详细告知。」

「两位不知是否耳闻过往传闻,幽篁城仿若仙境,年年祥云端气,风调雨顺。」

「知晓。」

「衿儿的生辰宴那日来了一名戴着黑色面具的男子,那面具上刻着的金色图样似龙,闻他的声音应是年轻男子。」

见两人没接话,他又续道:「他手上拿着黑木杖,每走一步,端部装饰着的铃铛便会轻响,那清脆声虽然好听,却让人意识感到迷离。」

「倘若想入幽篁城并不是件易事,他是如何进城的?城门的都无人顾守吗?」邯昭困惑问。

此话一出他更加郁结,「死了,全死了,」

「死了?」

「⋯⋯对,全撞墙而死。」垂眸掩下悲戚,脑中不断回想着那一夜的腥风血雨,嗓音透着沧桑无奈,「那场生辰宴是蓬某这生的噩梦,当他步入宴堂时,面具下那双冷若冰霜的双眸一扫,除了我以外的宴客仿若被下蛊似的开始互相残杀,最後这场宴会以满堂鲜血落下帷幕,衿儿就是在此时疯了,我虽然打晕了他,但骇人的那一幕他依然瞧见。」

邯昭没立即接话,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於是他又问,「为何独留城主和令公子不杀?」

「这⋯⋯他说要留下我见证他的辉煌战绩,蓬某当下极为惊怕,只敢点头称是不敢多问。」

「宴客中多为何人?」

「多为蓬某挚友及风流才士,抑或高官显赫者。」

「喔?」申墨蓝听了许久总算再出声,「既然如此,城主何以找我们前来?」

「宫主这不也是⋯⋯」

他话未道完,直被申墨蓝截断,「御烟宫非名门望族。」

邯昭同蓬之清的反应一致,他心中纳闷,御烟宫分明亦属名门望族,为何要如是道?

「御烟宫并无处尊居显,倒是浸满了江湖血气。」

邯昭微怔,同蓬之清一般投以不解。

「意思便是,御烟宫可救人,亦可杀人。」他冷声道。

邯昭懂了,他正逼蓬之清道实话,此法确实有用,因御烟宫在江湖的行事风格向来雷厉风行,偶尔会引来其他门派的不满。

在他离开御烟宫的这十年间,他依旧打听着御烟宫的大小消息,因此也知晓申墨蓝曾有多次与正道人士的冲突,理由大部分为道不同不相为谋,加上他的性子本就盛气凌人,难免会引来纷争。

蓬之清明显被他的气势影响,身子抖了抖并讪笑道:「宫主此言差矣,你这一身雍容贵气,是除了圣上就再也无人可匹比。」

「城主,本宫劝你收起献媚,别妄想转移话题。」

申墨蓝扫过他那堆满虚伪笑容的容颜,启口的语调仿若细针落下的轻,却足以叫人冷汗涔涔。

这话一出,他的神色更为紧张,不断擦拭着额上薄汗。

「诅咒之事究竟为何,望城主亦明说。」申墨蓝缓步站至他面前,比他略高的身形微俯首望他,那双眸子里藏着锋利光芒。

蓬之清咽了咽口水,他忽的双膝跪了下来,狭带哭音道:「我说、我都说。」

邯昭欲要上前扶起他,却被申墨蓝拉住手臂阻止,并对蓬之清道:「请如实交代。」

「其、其实是那个人让我邀请你们来的。」

「那位戴着面具的男子?」

「没错,他自称为鬼觉师,术法诡异可怖,能使城里的成年男子都⋯⋯」他垂眼戚声道:「都相继死亡。」

「但为何独留孩子?」

「此事蓬某就真的不知。」蓬之清叹了口气,「现下城里只余女人及孩子,这群孩童们的行径及神态亦愈来愈奇怪,老是笑着又哭着的念叨,“神临天下,握生杀权,一统寰宇”这词句,叫人不寒而栗。」

「敢问城主,那群孩子还是活人吗?」邯昭问。

「据他们的母亲所言,孩子白日皆正常,只有入夜後才显得怪异,加上身子都有温度,故为活人该是无误。」

「但为何只有令公子昏睡?」

他还是摇头,「我问了,他却只是笑笑不语。」

「他时常出现吗?」

「没有,大多为他的金童玉女传话。」

「那对孩童果然不是人。」

「是,他们⋯⋯」他颤巍巍的道:「他们传讯让蓬某举办这个花倾宴,并、并应邀你们前来参加。」

「仅此而已?是否有告知此花倾宴的目的?」

「听说是为了神之降临而举办的庆宴。」

申墨蓝拧眉,「从方才一直提到的神,是祭祀的神吗?」

「不是,我们这里只拜竹神,和他们口中的神不一样。」

「看来,此鬼魅和鬼觉师有关。」邯昭喃喃自语,转头又问,「那月下竹影侵半户,便闻哭啼声又是怎麽回事?」

他步至窗边,望着前方那片竹林,幽幽说,「事发那一夜的风总是出奇的大,听未亡的侍女告知,四周竹影在月光的映照下宛若鬼魅,侵门踏户般的嚣张狂妄,竹叶沙沙声似婴孩哭啼声,导致她吓的彻夜未眠,把窗户掩的紧实,一觉醒来便瞧见另一位侍女的屍身。」

邯昭紧蹙眉头,紧接着又再询问了几句话,便告知蓬之清,今晚他将留宿此地,等待所谓的鬼魅现形。

「邯大侠千万要当心。」他面露忧心道。

「自然,谢城主。」

「城主,不知我们可否於城里随意游走?」申墨蓝问。

「可,但请改明日,因酉时过後便不能外出。」他望着如血色般艳红的夕阳柔声说。

「我明白了,今夜我同师弟一块儿留宿於此。」

蓬之清微感讶异,「但我已经为宫主大人在尚轩楼中准备好客房。」

「不需要。」他顿了下又说,「同为武林中人,我自当得尽本分斩妖除魔。」

闻言,蓬之清突然忆起了什麽似的,用力拍了下掌,面露惊喜的道:「瞧我这老糊涂,宫主可是大名鼎鼎的剑神,我竟然忘了,实在太过失敬,望宫主海涵。」

申墨蓝抿唇,闷声憋出一句话,「没的事。」

邯昭忍住笑出声的冲动,只得赶紧转过身,假意四处探看,嘴角偷偷上扬。

谁让申墨蓝的气势太过汹涌,总让人忘了他这正气凛然的剑神之封。

犹记申邑当年,一出场便全身散发着正道辉煌光芒,耀眼得足以让邪气退散,妖魅惧怕。

脚步一顿,眼神些许沉了下来,早知不该忆起往事,堵的心塞。

送离蓬之清後,两人一同站在床榻旁,望着熟睡的蓬衿,久久不发一语。

「宫主。」邯昭率先启唇。

「你是想说,鬼魅就是这孩儿?」

申墨蓝突然牛头不对马嘴的如此道,惊的邯昭不禁失笑出声,「果然还是你懂我。」

斜睨了他一眼,没再多话。

邯昭收回视线徐声说,「我是如此怀疑,因这孩子身上的气息颇为怪异,我却又说不出哪儿怪。」

「妖的直觉?」

他颔首,「我一直听见这座城里有传来哭啼声。」

申墨蓝轻点了点头,「城主亦没把实话全数道出。」

「然也,他私下定是和那鬼觉师做了何等交易,故才会把我们引来。」

眼帘微垂,申墨蓝细声道:「兴许,是为了殛心符。」

邯昭不否认,「我亦同感。」

申墨蓝肃然朝他道:「在这待着,我去城里探看情况。」

「我同你去。」他拉住他的手臂。

「不用,你得待在这儿等待那鬼魅现形。」

「但我⋯⋯」顿了下,他咬了咬牙一鼓作气道:「会担心。」

申墨蓝怔愣了下,眼神微敛,抿紧的薄唇稍稍显露出他的不知所措。

见他不语,还以为又惹他不悦,赶忙又解释着,「虽你是剑神,但终究是血肉之躯,况且这城实在太过诡奇,故才想与你同行,并无轻视之意。」

邯昭语方落,申墨蓝难得笑了,尽管笑的极不明显,但邯昭就是知道,他笑了。

「我没这麽想。」

简短几个字,却能把邯昭慌乱的心捂的紧实,渐渐安定下来。

「我於此等你,自己当心。」

最後,邯昭落下的这几字,动荡了申墨蓝的心防。

轻颔首,脚步一旋,那抹黑影便施展轻功消失在竹林幽幽中。

邯昭轻声念了句,「师兄,我等你。」

话语一落,他感觉两颊热度攀升。

甩甩头,动作轻巧的跃出窗外,收回心绪开始专心查案。

正当他欲往後方迈去时,却听到门咿咿呀呀开启,接着是一道缓慢细微的脚步声。

他肃然躲至角落边,等待此人靠近。

就在他见到影子逐渐逼近时,紧握剑柄的手一动,剑影快如光横在来人的脖颈前。

「啊啊ーー别、别杀我。」

这声音怎麽如此耳熟?

邯昭一愣,眼一抬,亦提高声量喊了句,「怎麽是你?」

那人一见邯昭,瞬即眼眶泛泪,展露欣喜笑靥,软声喊了句,「邯大侠。」

闻言,邯昭并没收剑,剑身更是透着冷冽寒光。

这缘似乎,来的过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