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曼卸了口红,躺在诊疗椅上,感觉自己像块躺在砧板上的肉,即将任人宰割。她闭上双眼。

「不要那个表情,我都还没开始。」蓝文彬说。

「什麽表情?」苏曼曼睁开眼睛,看见钻针就在几公分之外。

蓝文彬把五官挤在一起,说:「这个表情。」

「我会紧张。」苏曼曼说:「我很怕那个声音。」

「那就不要蛀牙。」蓝文彬说。

「我每天都有刷牙啊,不知道为什麽还是蛀牙了。」苏曼曼说。

「有做事和把事情做好是不一样的。而且,你都没用牙线。」蓝文彬说。

「家里没有牙线。」苏曼曼说。

「家里有,就放在浴室的洗手台上,你从来没在用。」蓝文彬说。

突然间後方传来「砰」一声,原来是刘琪不小心关柜子门关得太用力。她转过头,说:「抱歉,抱歉,你们继续。」

蓝文彬没说什麽,拿起高速手机,就开始执行酷刑——喔,不是,是治疗。水柱和飞沫喷了她满脸,口内混合着酸味和金属触感,终於在二十分钟後,诊疗椅升了起来。

「好了,漱漱口。」蓝文彬说。

「我活下来了。」苏曼曼抚着胸口喘气。

「你到外面等我。」蓝文彬说。

「还⋯⋯还没结束?」苏曼曼说。

「我今天开车来,等下一起回去吧。」蓝文彬说。

苏曼曼立刻说好。她先去了一下厕所,走出来时,刚好听到隔壁休息室传来刘琪和蓝文彬的声音。

「蓝医师,上次那间万豪酒店很不错呢!灯光美,气氛佳,尤其那个龙虾,吃完真的超级满足的。」刘琪说。

「嗯,还有鲍鱼也很不错。」蓝文彬说。

「下次再去吧。」刘琪说。

「想吃好料,上班就得好好表现啊。」蓝文彬说。

「那当然,我一定乖乖听话。」刘琪说。

刹那间,苏曼曼如遭电击,伫立在原地动弹不得。她的胃部一阵紧缩,胸口疼痛得厉害。他们在打情骂俏吗?他们去什麽餐厅约会了吗?那些对话里,隐藏着什麽暗示吗?

尽管她怀疑有小三,但是一直到这一刻,她才真切的感受到心如刀割。亲耳听见这样的话,她竟然有些承受不住。

她扶着墙壁,跌跌撞撞的走出诊所,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她不能哭,她不能哭。她怎麽能在敌人面前示弱?

她穿过马路,走进小巷子,乱闯乱绕,像个迷路的羔羊。她要去哪里?她还有哪里可以去?她总是开导那些被小三伤透的人们,却从来都不知道,面对小三需要多大的勇气?

一台计程车在她面前停下来。她不假思索的打开车门,坐了进去,说:「去酒吧。」

「哪间酒吧?」司机说。

「都可以。」她说。

司机回头看了她一眼,说:「我刚好知道一个好地方。」

车子开了一段山路,停在一条偏僻的路上。几步远处有个霓虹灯招牌,在星空下闪烁,写着「邦迪酒馆」。酒馆的户外区座落在岩岸上,面对着汪洋大海。

海面上反射着点点灯火,映着喝着酒的人们。这里坐的,都是满怀心事而夜不成眠的伤心人。

「老板是你亲戚?」苏曼曼掏出钱包。

「是朋友。我认识他,他知道这里都是伤心的人们。他会保护那些喝醉的人,不让他们在没有防备时受到伤害。」司机说。

苏曼曼一愣,说:「我才没有伤心。我是酒鬼,我想喝就喝。」

「那就当我鸡婆吧。」司机说。

苏曼曼递过千元大钞,说:「拿去,不用找了。」

她走进酒馆,选了一个户外区的位置,面对着海洋。浪花拍打着岩石,空气中飘着海水的咸。海风拂面而来,夹带着沙砾,扬起她的发梢。

一定是沙子跑进眼睛里了。因为她突然好想哭,好想哭。

她大口灌下酒杯里的红酒,捧着脸颊,泪水一滴滴掉了下来。

为什麽,为什麽这心痛的感觉竟是逃无可逃,无处可躲,她只能任由那黑暗侵蚀着心头,然後感受心在淌血。她好想呼吸,却喘不过气,胸口的麻痹一路蔓延到全身。

一定是她做错了什麽,老天爷才要她承受这般的痛苦。她一定是个坏人,才会有今天的下场。

她揪着胸口,再也不管旁人的眼光,大声哭了出来。又一阵海风刮过,寒意袭上背部,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突然间,一股暖流覆盖上她的肩头,肩上多了一件厚外套。她抬起头,眼前的人和她四目相对,两人都是一呆。

「是你。」苏曼曼说。

「是你。」黄士伟说。

「喔,我⋯⋯」苏曼曼连忙伸手擦去脸上的泪痕,却被黄士伟伸手制止。

「不,既然我们都在这里,代表我们都是伤心人。我们今晚不是医师和客户,就只是同样的天涯沦落人。」黄士伟在她旁边坐下,说:「今天晚上,就省去那些伪装了,好吗?」

「你不怪我?」苏曼曼说。

「怪你什麽?」黄士伟说。

「你会坐在这里,都是因为我乱说话,我随便结束你的疗程。」苏曼曼说。

「不,跟你没有关系。我本来就搞砸了,我很早以前就搞砸了。你帮了我,你打醒了我。」黄士伟说。

苏曼曼转头看他,说:「你们⋯⋯」

「昨天签了。没必要再彼此折磨着。」黄士伟说。

「对不起。」苏曼曼说。

「是我要说谢谢你。」黄士伟说。

他们一同沈默着,望着远方,各自想着心事。黄士伟的酒杯空了,苏曼曼举起自己那一瓶红酒,为他斟满酒杯,说:「喝吧。」

黄士伟伸手接过。两人酒杯轻碰,一同饮尽。酒过三轮,苏曼曼的脸颊抹上一缕晕红,而黄士伟紧绷的肩膀也慢慢放松下来。

「我必须说,我直到今天才真的认识你。前几次看到你,我都觉得你像个高高在上的女王,太完美,太难以接近。」黄士伟说:「而我现在,却第一次见到你的脆弱。」

「你才发现,我有多麽的糟糕。」苏曼曼说。

「不,我觉得你很美。」黄士伟用迷蒙的眼神望着她。

「不要。」苏曼曼说。

「不要什麽?」黄士伟说。

「不要在脆弱的时候,做任何决定。」苏曼曼摇晃着酒杯,说:「我们,今晚只聊天就好,好吗?」

「我本来就只有要聊天,你在想什麽?」黄士伟说。

「我想的跟你一样。」苏曼曼说。

黄士伟微微一笑,又啜了一口酒,说:「你的情况,很糟吗?」

「我不知道。」苏曼曼说:「我还在学着承受。」

「他有别的女人?」黄士伟说。

苏曼曼低下头去,不说话。心头的伤口又再度被勾起,隐隐作痛。

「也许你该用用自己的疗程,我觉得很有效。」黄士伟说。

「喔,别笑我了。」苏曼曼说。

「我说真的,我没有在讽刺你。」黄士伟说:「我虽然没有挽回什麽,但学到很多。」

「所以,你不觉得我是骗子吗?」苏曼曼说。

「骗子?如果你是骗子,你骗走的,就只有男人的心吧。」黄士伟说。

苏曼曼别过头去,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脸红。她怎麽了?她居然任由自己沉醉在别的男人的赞美里,而不去想要怎麽挽回老公?

可是,他都有别的女人了,那样的惩罚难道还不够吗?

她的手机再度震动起来,是蓝文彬来电,已经是今晚第十通了。她咬了一下嘴唇,长按电源键,关机。

今晚,她的爱情需要关机。

今晚,她不是婚姻医师,只是个婚姻失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