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於我们相隔的种族鸿沟。待用餐完毕,无聊的青少年妄想也领着我环游世界一圈。

以消食为名义,欧罗巴斯提议我们或许能在城堡里小转一会儿......从他积极异常的态度,及其较平时更高五度角的下颔来判断,我猜这家伙大概只是想显摆他的大房子罢了,好突显我在人界待他有多麽苛刻穷酸。

然而管他玩个什麽女孩心计,我才不睬他。

正同我们方才所见,环绕这座高塔的是座占地极广的黑森林。无论从外头望来,或自里边望过去,它皆阴森茂密的让人心生胆怯——也多亏一路上欧罗巴斯迭迭不休地讲述三界历史了,这才使我穿越它时不仅没注意脚酸,也遗忘该要惧怕。

只是,知道是一回事,能否接受又是另一课题。纵然这是治疗恐惧的妙招,我也实在不愿再复习任何诋毁天使的偏激言论。毕竟即便我不特别虔诚,在长年根深蒂固的家庭教育影响之下,我的心底仍存有基本的文化框架——事实上,直到我十岁那年老爸失去警察工作之前,我们都会施行餐前祷告呢!

珍妮佛更别说了,她就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恪守最传统严谨的礼制,每个周日都会偕玛莉莲上教堂做弥撒。要是哪天发现原本就不受控的孙子岂敢与魔鬼挂勾,她大概会气得把我织成另一条动物毛地毯,摆在教堂大门口,供那些踏向救赎之路的鞋印洗涤我的罪孽吧。

不过当然,出於入境随俗的考量,以及老妈教导我应具备的善解人意(虽然在她身上表现并不突出),我也绝对尊重「异教徒」的信仰自由。所以,我打算先转移话题,不再谈及此事。再撇开政治、球队、种族等社交禁忌不谈,我想聊聊当地的风土景致,大概是最安全的选项了。

譬如,眼前这片座落荒地,却尤其葱郁的诡异树林。

「其实在森林成形之前,托尼原先是打算在这儿种些玫瑰的。」

欧罗巴斯说。他指着旁边一块尤其脏黑的贫瘠沙地,继续一本正经地讲下属八卦:

「地狱里,悬殊阶层关系使得跨族恋爱极其不容易。身为大恶魔的托尼,曾在人界滞留几年,也在那时结识了居住地对街经营花店的凡人西尔维雅——就是你稍早见过的膳食总管。俩人有段甜美如蜜的过去。

「可惜好景不长。一场无名火灾中,西尔维雅不幸逝世了。火蛇亲吻过她半个身驱,带走她的灵魂从此不知所踪。曾经满是回忆的温暖故居化作焦脆的残壁,更成为一座无法逃脱的牢,没锁住一具残缺的冰冷驱壳,却紧紧圈禁一颗破碎的心。

「初次遇见托尼,便是在那般艰难时刻。他隐匿在伦敦十字街口的灯柱里,与每个深夜里过路的失意行人行魔鬼交易,企图用这样不合规矩的做法,蒐罗百缕魂魄召唤死亡天使,重获爱人的行踪。

「而如你所见,托尼最後是办成了。纵使期间周折多年,几乎耗尽所有法力,甚至因窃取魂魄一事被全境通缉,他终究凭着一己之力,从破镜深渊中带回了西尔维雅。

「为让他们暂避风头,我提议他把西尔维雅安置这儿,就分配点简单的职务,其余大把时间任他俩自由运用,万一待不习惯也不强留。他踌躇半晌也答应了,却告诉我西尔维雅状况不佳。我原先不知事情严重,可当我见到西尔维雅时,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破镜深渊,乃是游魂的最终归所。它能洗涤你的记忆,净空你的思想,肢解你的灵魂。最後回归尘土,什麽也不剩。托尼来得不算晚,却也不够快,彼时西尔维雅已经无法思考了......她记得他,却不知道为何要记得他;她爱他,却不明白什麽是爱。

「托尼认为,虽然不近完美,但相较从前,俩人能相伴终身,已然是最好结局了。他想起还在人界时,曾答应尤其喜爱玫瑰的西尔维雅,将以满园艳红作为两人最浪漫的婚礼园景——托尼记得西尔维雅喜欢花。即便她自个儿忘了,他也会让这些荒漠里娇艳的花朵,见证他俩坚贞不移的爱情。

「由於不方便出入他界,他便托我弄了些种子回来,栽植在这片土地上。年月悉心照护,日夜施以重肥。无奈苦等百年,这片荒土也仅能栽出荆棘,始终结不出一枚花苞。漫长日子里,他尝试过千千万万种方法,甚至以血与泪浇灌,结果如是。

「某天,托尼忽然自个把荆棘撤了。他高举着火炬,於某个寂静无声的深夜里将一切焚烧殆尽。那晚昇起的熊熊火舌,直要探入天际,半边云雾皆被染成血红成片。而在燃烧炽盛的火堆前,只有一人孤伶伶站在园子中央,那副淡漠表情,竟被火光映得较玫瑰浓艳。

「半年後,我送他另一袋种子,希望魂不守舍的他能改以种树。哪天将栽植技术培养成熟了,或许能栽出玫瑰来。托尼表面接受了我的提议,却终究是过不了心里那关——他又食言了。无论是数百年前的一句『等我回来』,又或者数百年後应允的玫瑰婚礼。所以,即便後来树是种了,可每多种一棵树,他的笑容就减一分,对西尔维雅的执着似乎也少一些。

「看着这样的他,我始终没说:其实同样那个夜晚,厨房窗前的漫天火光,也映着一个女孩被火吻过的脸庞。那对眼神空洞静寂,两串泪痕却晶莹的一如夜空中最闪耀的星宿......也许,有些事不记得了,灵魂也会为你放声疾呼;即便记忆消亡了,精神也会永恒铭记。

「我更没告诉他:其实栽不出花苞,并非地狱焦土过於贫瘠所致,或者托尼自个没有园艺天分;更不是他所说的,是命运之神趁着夜半、将那些花苞全数摘除......」

看着憋住气息、听得正着迷的我,欧罗巴斯面容深沉地叹了口气。

「而是种子,那本身就是荆棘的种子。」

他幽幽说,为这起警示故事下了注解。「没办法,我对花粉过敏。」欧罗巴斯向我解释道,并恢复平时的儒雅微笑。

看着他得意的脸,我郑重地告诉自己——从今往後。永远,永远别奢望从魔鬼之口,听说任何浪漫爱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