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五天小雪过得异常煎熬。

躺在绽霜榭的躯体,天天由季灿然亲自以金霜丹露丸吊命,每回小雪飘在半空中,看着他强行撬开躯壳的嘴塞下药丸子……别问为什麽,旁观如死屍的自己被强行喂食,便觉得浑身不在自在,感觉胸口养了只鹿在撞——

上辈子明明活了三十年,对着才快二十初的毛头小子有异样感觉,这样真的正常麽?

「我想知道冉崎现在是什麽情况。」要私会国祭主的前几天,小雪心头猫挠似的坐立难安,没一刻安宁,「他……还活着麽?」

她知道季灿然有意淡化冉崎给她的伤害,以至於事发後,官氏奴仆们的安排、去向季灿然知无不言,就是独缺冉崎的消息。

但她还是要知道真相。

她不会傻得以为不去揭开伤口,就能自我催眠其实什麽都没发生过。

可如她所料,季灿然抿着唇,没打算告知她任何事。

「你不恨麽?唐小雪。」

小雪随意飘落於雕栏上,托腮仰望凄迷月色,淡淡月华铺地如初冬的薄雪。

「恨?也许一开始是恨的,只是吧,後来想开了,反而有点同情他。童年一夕剧变,又爱上不该爱的人,时时活在阴影中……我能体会。」

「有什麽好能体会的?」不意外地,季灿然嗤之以鼻。

小雪淡淡地说起自身家世。孤儿、被领养,尽管很得养父母喜爱,兄长也疼她,但她就是不断鞭策自己,只能更好,不能更差。

「我怕有一天,父母会因为我表现不好而不要我……现在,也真的失去他们,孤伶伶来到这里了。」

小雪陷入飘渺的远思里,但她眉间的那抹坚毅却迷网的矛盾,竟有些让季灿然有些移不开眼。明明官衡雪这副躯壳不美不艳,现在的她,却让他想起带刺的蔷薇,美丽而坚韧、优雅而孤傲。

彷佛是苍茫天地间,唯一的一抹艳色。

「说起来我也算棒打鸳鸯,要不是被我夺舍了,说不准冉崎和官衡雪真能……」小雪连忙摀住嘴。

「怎不继续说了?」季灿然挑起一道冷眉,冷飕飕的眼刀剜着她。「所以你便觉愧疚了?还是受了官衡雪的影响,让你对冉护卫也生了莫名的好感?」

「不是,不是的!」小雪眼底划过哀凄,「是我利用他对官衡雪的好感办事,却不告诉他真相……如果你知道冉崎在哪,带我见见他吧!」

「你这样子,现在还不是时候。」季灿然想也不想拒绝。

「这样子才正是时候!」小雪郑重强调,「如果我这副鬼样子能钓出他的同情心,表示他还不算烂到谷底;要是不能,了不起破罐子破摔。」

季灿然沉默半晌,长叹一声,「你还是真懂痛击人性的脆弱啊,唐小雪。」并轻轻地问:「依你这心计,你想,也许有一天,我和你会不会彼此算计、彼此陷害?」

「我没兴趣朝王熙凤路线发展。」小雪徐徐摇头,「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何苦来的。」

虽然不太清楚王熙凤是何方神圣,但季灿然眼神柔和了下来。

小雪翘首望着夜空许久,久到他以为她无意开口了,才听见清铃般的嗓音道:

「因为,你知道麽?对我这死过一次的种人而言,能好好活下去,好好活着,已经是最奢侈的愿望了。」

季灿然不自觉抚上胸口。

他总觉得这句话,好似谁在他心上轻轻扎了一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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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还不死呢?

冉崎面如死灰、不见半丝儿血色,虚弱地躺在刑部地牢,两眼无神,直直瞠着黑黝黝的上方。

地牢的环境一向不好,卫生条件差强人意,腐烂似的霉味缭绕不散,天气一热就更糟,蚊虫滋长、鼠辈横行,没被狱卒虐死,就先被臭味薰死了。

冉崎醒来就发现自己被送来这了。

奴仆弑主,罪大恶极,不列入恩宥范围之内。

反正死罪难免,怎麽不让他死得乾脆一点呢?冉崎想着,乾涸破裂的唇办,倏然绽放一朵冷笑。

目睹此诡谲情景的狱卒不禁抖如风中残烛。

他就不懂,明明一个被折磨得体无完肤的罪犯,何以还能露出这种令人寒毛直竖的诡笑?

清清喉咙,勉强用着不颤抖的声音命令:「三十二号罪犯,过出来领受今日的处罚。」

冉崎缓慢起身,蹒跚地由牢房走至亮着火把的受刑处,不过是几步路,却走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几天前还是身手矫健的青年,转瞬退化如花甲老翁。

几名官差大哥不经意地瞥满身污垢的冉崎几眼,继续喝酒谈笑去。

冉崎被上了刑具,手镣脚铐贴在刑求的墙面上,开始笞刑,鞭鞭凌厉地往身上招呼,往往被鞭得皮开热绽还不住手,旧伤未癒,新痕又迅速补上。

偶尔刑求者来兴,就往罪犯身上泼盐水,看罪犯痛得鬼哭神号打滚在地,鞭子就抽得越起劲。

可冉崎不哼不唉,连半点呻吟都无,就只是沉默地承受着,神色空茫,彷佛将灵魂抽离了伤痕累累的躯壳。

一抹乾净的雪青色突兀划过冉崎眼角,鞭打动作倏然停了,狱卒们一改面目狰狞的模样,变戏般端上客套的笑脸:

「季当家要探牢?欸,行的行的!」然後回头猛踹冉崎一脚,吆喝道:「还不自己爬回去牢房去!」

报官抓人是季灿然,还来这种脏污之地做什?不怕脏了他麽?

本来像个木人毫无反应的冉崎,眉目瞬间涌起极淡的复杂情绪。

或许是愤怒、或许是恨、或许是在他眼前像狗爬般匍匐回牢房,简直屈辱。

狱卒无法忍受冉崎迟滞的动作,猛地揪住他脏发,一把拖回牢房。

「没想过会有今天的下场麽?」季灿然撩袍蹲下,语调无情地开口。

冉崎额角一抽,「你……」

他缓缓抬头瞪人,却猛然惊诧得瞠大眼。

一抹半透明的灵体映入眼廉,那模样不正是那霸占官衡雪的孤魂野鬼?!

「你——」

小雪真心觉得,她迟早有一天会被冉崎气到中风。

「你以为演苦肉计就能博得原谅麽?」小雪冷冷盯着他。

但大概是白衣女子飘在半空的景像太超自然,冉崎脑袋嗡嗡嗡的一片混乱,说不出半句话。

「明明滕王要延揽你入麾下,你却偏偏来这里受罪,到底有多想死?!」

滕王,即近日刚举行过成年大典的七皇子金烨,得以分封授爵、开府建牙,还是少数能在留在京师的皇家子女,可见圣宠颇厚。因为独立开府,便开始着手延揽暗卫一事,冉崎列入观察名单中。

为了延揽冉崎这不可多得的武艺高手,滕王列出了许多丰厚条件,其中便包括帮他洗刷冤屈这项,当然奴仆弑主这种就更小儿科了,一手抹去不是问题。

可冉崎偏偏说一不二,断然拒绝这青云路,脑袋灌泥似的,宁可被拘在刑部受苦受难!

小雪弄清楚了他这些日子以来的动向,现下又看到他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简直一把火烧上脑门!

再细看他这狼狈的模样,一张俊脸半边红肿,衣衫褴褛,全身上下无一处完好,又感到一股酸涩,没由来的……也许这种酸楚,叫做「心疼」。

心疼?

小雪瞬间被自己的想法酸到牙了。

根本脑袋被门板夹到脑麻产生了错觉吧!

季灿然看了浑身发抖的小雪一眼,显然气到说不出话,而另一个则是愣到九霄云去了。

他叹口气,替小雪开口:「如果你还关心你小姐的身子,两天後,含眉山半山腰的山斋上,或许有你想知到的答案。」又压低嗓子道:「届时会有人护送你上马车。都打点好了,你跟着人去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