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无法入眠。

一个人坐在房中,奉清风微微眯起眼,透过窗棂望着外头的上弦月,湛蓝的眼似乎带着思量,不如早晨所见的澄澈,带上了一点阴霾,一如浮云飘过蓝天,遮掩了蔚蓝的光芒,带来了阴沈。

「呼⋯⋯」

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奉清风摇了摇头,缓缓垂下头,扶着额,眼神略带绝望。

他⋯⋯到底在做些什麽⋯⋯

想起那个女孩,奉清风忍不住苦笑,他为什麽要留下来,到底为什麽呢⋯⋯

留下来⋯⋯会不会连累他们一家?

奉清风想起家里的糟心事,看向自己书柜的眼神幽深了许多,脑子里闪过洛如焰一家子单纯直率的笑闹声,他不由地揉了揉有些乱翘的头发,面色又懊恼了几分。

这一家子不像是有权势的人家,要是卷进奉家的事,铁定落个家破人亡,他势单力薄,护不了他们,赴京考试,本就是他孤注一掷的选择,本来他无牵无挂,所以才想着,不论如何都无所谓了,但仔细想想,这一家子跟他有了交集⋯⋯

不知道现在离开,还来不来得及?

奉清风思量着,他离家一事做的隐密,父亲应当不知,也还不会派人来追,追上也要到至少明天清晨,这之前,应该还来得及。

想着,奉清风转身拎起书柜背起,吹熄了烛火,才推开门想离开,却狠狠撞上了一堵肉墙,伴随着古钟般低沈的抱怨声,惊的他愣了一下,却随即恢复冷静,迅速退了一步,恭敬地低下头作了个揖,「洛前辈。」

「小兄弟这是要去哪?天还没亮呢。」

洛思危看着奉清风一脸的坦荡,在心里一阵轻笑,准确地捕捉了他眼底的焦虑和紧张,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下眼前的少年,但一片黑里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便大步跨入房中,点起烛火,随手将手里的东西随意的扔在桌上,抱着胸在茶几前坐下,用眼神示意奉清风过来坐下,随意的像是土霸王似的。

看他一副大爷似的,奉清风只是乾笑了下,乾脆地把书柜放下,弯身告了声得罪,在洛思危对面坐下,面上不动声色,依旧翩翩少年一个,但洛思危心里清楚,这孩子的心性,恐怕没那麽简单,至少⋯⋯光是这姓氏就让他想起了某人。

在心里哼了声,洛思危在心里抱怨着,当年那位好友什麽也不说,转头就走,可把他气狠了,听说後来人也没了,留下了子嗣,跟着妻子改嫁後下落不明,他想照顾也没得照顾,眼前这只小伙子刚刚那副要开溜的样子,还跟那位好友真像。

洛思危懒懒地看着奉清风,在心里打了个呵欠,不过呢,这小兔憨子怎麽也不会是那家伙的儿子就是了,他也不是没想过,但听说那家伙的儿子也没长多大就给继父虐待而死了,当时君君还哭了一阵。

⋯⋯他心里也不好受。

如果这兔憨子真是那位故人的儿子,那姓奉也不合理了,母亲都改嫁了,怎麽也不会用生父的姓。

洛思危眼底闪过一抹危险的光,他还没搞清楚整件事,所以还不能给好友出这口恶气,等他出手,某人会很乐意狠狠在踩上一脚,毕竟当年,他们三人是一条裤子长大的。

想远了。

悠悠把注意力拉回坐的端正的奉清风身上,洛思危眼底漫不经心,「小子,急着跑?咱们洛家就这麽不受待见?」

心里明白对方应该有隐情,但平常在京里憋惯了牛脾气,好不容易全家出来溜搭,洛思危嘴上也就不加修饰了,不过後来,奉清风跟人闲聊起这位将来的岳父时说到这个夜晚,压根子没人相信这种话是洛思危会说的,搞得小奉公子抓着这件事跑回家找洛如焰哭了一个晚上,装得一手好委屈。

此时奉清风也感觉到对方语调中没有恶意,倒也不是太过紧绷,想了想便叹了口气,「前辈,清风有些隐情,不好留下,怕连累的前辈一家。」

说了跟没说一样。

洛思危在心里喷了喷鼻子,赏了他一个白眼,「我呸,连累什麽,真当我洛家是软包子?我倒要看看哪路的兔憨子敢找我洛思危的妻小麻烦!」

⋯⋯前辈,您留点口德啊⋯⋯

想起自己继父的德性,奉清风深深叹了口气,无奈的看着眼前这位吹胡子瞪眼睛,跟小孩没两样的大人,好声好气的开口,「前辈,清风真的惹上了不好惹的人,真不想让——」

「呸呸呸,不好惹?天底下最不好惹的人除了你天皇老子,就是我洛老头,怕什麽怕。」

洛思危满不在乎地说着,可这句话却吓的奉清风狠狠呛了一下,差点没顺过气来,连忙咳了几声顺气,洛思危却不放过他似的,一副偏要他吐血才甘心的开口,「小奉啊,听洛叔一句,天塌了都有咱扛着,天皇老子扛不了的,老子能扛!你尽管放心!」

「前辈!您也留点口德,别⋯⋯别把皇上挂在嘴上啊⋯⋯」

欲哭无泪的看着洛思危,奉清风又想笑又想哭,他怎麽觉得洛思危可爱的好危险啊,这可是天子脚下,这样说话会不会被杀头⋯⋯?

完全不管奉清风那一脸欲哭无泪,洛思危完全没半点心理负担,他说的是大实话,只是可怜小奉公子还不知道,自己眼前坐的乱七八糟的大叔居然有那种来头,再加上洛思危有意不让他发现,自然⋯⋯「前辈⋯⋯我们平民百姓,还是收敛点好⋯⋯」

「哼,就这点出息。」洛思危一脸鄙视的扫了眼奉清风,随即像是失了兴趣似的摇了摇手,指向刚刚被他扔在桌上的的书,「小子,拿来。」

「好。」

见他终於消停下来了,奉清风就差没跪谢天地,连忙听话的把那叠大概一个指节厚的笔记本放到洛思危面前,後者接过随手翻了翻,眼珠子一转,撑着头慵懒的开口,「小子,我家女儿对你有兴趣。」

听洛思危这麽一说,奉清风脸上闪过一瞬间的空白,随即微微低下头,「⋯⋯蒙姑娘青眼,清风感激。」

「呵,怕你心里,不是那麽回事。」洛思危冷哼了声,面色明显的带了调侃,「我猜猜啊,小伙子,你在想的分明是『越是如此,就越不能和这姑娘扯上关系了』是吧。」

奉清风呵呵了声,脸上有些无奈,「前辈,清风只是一介书生。」

婉拒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洛思危差点没想当场把桌子给掀了,看他那眼神,一脸碰到烫手山芋的样子,知不知道他洛思危的女儿是什麽身份!平常听她一句话,京城那帮公子哥儿还有小姐们哪一个不是激动得要哭出来了,这不识货的家伙!

这下子还真是冤枉了奉清风,洛思危眼中看到的嫌弃并不是对着洛如焰,而是奉清风对着自己。

他对那女孩,也是有几分兴趣的。

就像火花落在衣袍上,那道橙色的身影,已经在他心里烙下了一道只属於她的痕迹,如果可以,他想多认识她一点,他能感觉到,那副端庄的模样下藏着的俏皮纯真,只是今天却没办法看得真切,又或者说,他不允许自己多看一眼。

这样乾净的女孩,被卷进他的生活,他并不愿意。

他的生活,太多算计,父亲死後,母亲改嫁,继父从他们母子身上取走太多东西,上京考试,是他们母子最後的希望,要是失败了,他们也有觉悟,面对继父的怒火和刁难。

但如焰姑娘不一样。

当洛思危夫妻冲出庙门挡在洛如焰的面前时,奉清风错愕之後紧接而来的,却是羡慕。

他曾经也有这样一个父亲,疼他、爱他、护他,奉家曾经多麽光彩,如今⋯⋯却什麽也不剩。

他不能许下任何承诺,洛思危是个直来直往的人,他这麽说,十有八九是希望自己跟洛如焰多多接触了,但⋯⋯「前辈,如焰姑娘适合比小生更好的人家。」

她应该属於温暖的地方,而是不阴险算计。

奉清风想着,他不想看到,她的笑容被忧郁污染,被勾心斗角玷污。

可他想归想,洛思危心里却又是一声冷哼,这小伙子当他家的焰儿是什麽?小白兔?是没错,她家焰儿平常是温和小白兔没错,但惹到她,这可是头活生生的狮子。

还有,他想到哪里去了?

洛思危微微蹙起眉头,他可不想嫁女儿啊,真不想,只是焰儿好像对这男孩子很感兴趣,他才来看看,虽说看着还挺顺眼的,但也就顺眼啊,还不到立刻嫁女儿的程度,而且,哪有他洛家女出嫁的道理,当然是这小鬼入赘进来啊。

心底腹诽着,洛思危也不计较这些了,他今天不是来作媒,而是⋯⋯「这笔记拿去,对考试应该有些帮助。」

随手把笔记扔在桌上,洛思危俐落地起身,大步走到房门前,完全不给拒绝的余地,回头再次开口,「交换条件,这三天午後,陪焰儿玩一阵子,其他再说。」

说完,人一溜烟就没了影子,奉清风伸到一半的手抓了个空,脸上空白了很一阵子後,渐渐换上苦笑。

这位前辈,还真是⋯⋯

摇了摇头,奉清风看了眼桌上的笔记,又是一声叹气,嘴角却微微翘起,眼神柔和了几分,他不指望里头会有些什麽,但前辈的好意,他心领了。

想着,抱着随意看看的心态,奉清风翻开第一页,双眼却不由自主地缓缓睁大。

那一夜,竟是怎麽也舍不得放下那本笔记。

同时,对面的厢房,洛如焰放下笔,偏头看了眼对面厢房依然透着烛光的房间,无奈的看向大半夜跑来自己房间喝茶的父亲,「爹⋯⋯你很无聊。」

这种时候把自己的笔记送过去,这不是不给奉公子休息的节奏吗⋯⋯

洛如焰叹了口气,眼底闪过一抹意味深长的光,看向一脸随意的父亲,「我说爹爹,这样⋯⋯他算是你学生吗?」

「算啊,怎麽不算?」洛思危啃着馒头,语调随意到不像是认真的,洛如焰却知道,他没有语调上那样敷衍,「这小伙子看着顺眼,回头就给他上名录,考上了也是你爹的人,跑不了。」

⋯⋯她这爹爹⋯⋯「爹,你这样讲会引人误会的。」

洛如焰叹了口气,嘴角却扬起了一抹笑,见自家父亲不打算认真解释,洛如焰也不问了,只是转头看向放在一旁,用丝绸仔细保护起来的物件。

再过一阵子她就要离开京城一阵子,若奉公子能够替她看照喜欢乱来的爹娘,那倒也好。

思量着,洛如焰的表情柔和了几分,她有意和这位书生结交,也只是凭直觉,既然爹爹愿意收这个书生作为学生,那就代表,她的确没看走眼。